这双眼睛突然索然无趣地看向我。
我回望她,试图猜出其中哪怕只是一个秘密。
“你戴了隐形眼睛?”她唐突地问道。
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几乎要微笑了,我还需要改善视力?
“哦,”她咕哝道,“我觉得你的眼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我又一次突然感到发冷,我这才意识到,很显然,我并不是今天唯一一个刺探秘密的人。
我耸耸肩——我的肩膀僵硬——然后怒目直视前方,盯着那个正来回巡视的老师。
当然我的眼睛跟她上次看见的会有些不一样。为了应付我今天的严峻考验,为我面临的巨大诱惑做准备,我花了整整一个周末的时间捕猎,尽可能地满足我的干渴,实际上我做得过火了。我让自己的体内充斥着过多的动物血液,但这并不是说它能够改变这一事实——飘散在她周围空气中的那股芬芳仍然骇人。当我上次瞪着她看时,我的眼睛因干渴而呈现出黑色。现在,我的体内充满了血液,我的眼睛变成了更温暖一点的金黄色。
又一个失误。如果我能早点看出她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我就能正确地告诉她是的。
我生活在现在这所学校,生活在人类身边已经有两年了,而她是第一个离我如此之近,近到能够仔细观察我,发现我眼睛颜色改变的人。别的人也会盯着我们看,因为我们的美丽而赞叹,不过当我们迎上他们凝视的目光时,他们就会迅速挪开目光,低下头不敢再看我们。他们会避开我们,这阻碍了他们发现我们面貌上的细微之处,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一种本能:他们不想去了解他们不愿知道的事。在人类的观念里,无知是福。
为什么恰恰是这个女孩看到了这么多东西?
班纳先生朝我们这桌走过来。谢天谢地,他的走动给我带来一股清新的空气,我赶在这股风还没有跟她的气味混合之前,吸了一口。
“看来,爱德华。”他说道,一边仔细检查我们的答案。“你认为伊莎贝拉不应该摸一摸显微镜喽。”
“是贝拉。”我条件反射地纠正他。“实际上,五个里面有三个是她找出来的。”
班纳先生满脑子不相信,他转而看向那女孩。“你以前做过这个实验?”
我看着她,全神贯注,她笑了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是用的洋葱。”
“是白鱼囊胚?”班纳先生猜测道。
“对。”
这令他惊讶。今天这个实验是他从更高一级的课程里推出来的。他思索着朝女孩点头。“你在凤凰城学过大学先修课程?”
“对。”
她学过先修课程,这么说来她要比一般人聪明。这并没有让我吃惊。
“哦,”班纳先生舔了舔嘴唇说道。“我想你们俩做实验搭档挺好。”他转身走开了,一边咕哝着。“这样其他孩子就有机会向他们学习了。”他的声音很低。我怀疑那女孩能不能听见。她又开始在她的文件夹上画圈圈了。
到目前为止,一个小时里总共有两次失误。我这边的表现乏善可陈。尽管我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看我的——她有多怕我?她对我的疑心有多大?——我知道我得朝更好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下雪不是太糟吧?”我说道,重复我听来的闲聊,今天已经有一打学生谈论过这个问题了。一个乏味的、标准的闲聊话题。谈论天气——总不会有错儿。
她盯着我,眼里分明充满了疑虑——对我这再正常不过的话一反常态。“不会吧。”她说道,又一次出乎我意料。
我努力掌控谈话的方向,让它回到老生常谈的那一套。她来自一个更晴朗、更暖和的地方——从她的肤色能看得出来,尽管它很白皙——寒冷一定会让她感到不适应。我冰冷的皮肤一定已经……“你不喜欢冷。”我猜测道。
“或者说湿。”她表示同意。
“福克斯这个地方,你肯定很难待下去。”(也许你不该到这儿来,)我很想加上一句。(也许你该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不过,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那样。我将会永远记住她血液的香气——能保证我最终不会跟踪她吗?还有,如果她走了,她的思想就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一个永远让我烦扰的难题。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她小声说道,生气地瞪了我好一会儿。
她的答案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它们让我想问更多问题。
“那么,你干嘛要来这里呢?”我询问道,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过多的指责意味,显得不够随意,这可不利于我们的谈话。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粗鲁,有点爱打听。
“原……原因很复杂。”
她眨了一下她的大眼睛,想要到此为止,而我一肚子的好奇都快要爆炸了——那份好奇就像我喉咙里的干渴那样火热。实际上,我发现这么做让我的呼吸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我的冒昧让我的痛苦变得可以忍受一点了。
“我想我能听下去。”我坚持道。既然我问得粗鲁,那么也许一般的礼貌能让她一直回答我的问题。
她沉默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这让我急躁起来,我想用我的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这样我就可以读到她的眼睛。可这么做会很蠢——也很危险——再次碰到她的皮肤。
她突然抬起头。能够再次看到她眼睛里的情感让我的急躁一下子得到缓解。她说得很快,匆匆忙忙地把话说完。
“我母亲又嫁人了。”
啊,这真是够人性化的了,很容易理解。一抹忧伤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流过,让她眉宇之间现出一道皱纹。
“这听上去不是很复杂嘛。”我说道。我的声音很温柔,根本就没有经过什么努力。她的忧伤让我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无助,我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来让她感觉好过一点。真是奇怪的念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九月份。”她重重地呼口气——并非一声叹息。当她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我脸上时,我屏住了呼吸。
“你不喜欢他?”我猜测道,想间接打听出更多消息。
“不,菲尔很不错。”她说道,纠正我的臆断。她丰满的唇边露出些许笑意。“或许,太年轻了一点,但真的够好了。”
这可跟我在脑子里设想的脚本不吻合。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在一起呢?”我问道,我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好奇太过份了点儿。听起来我
“菲尔老是东奔西跑。他以打球为生。”那抹笑意变得更分明了;这份职业选择逗乐了她。
我也笑了,没有选择。我没有做出努力让她感到轻松自在。她的微笑让我只想以微笑回应——“我听说过他吗?”我在脑子里把那些职业球员的名单过了一遍,想知道哪一个菲尔是她的……“很可能没有。他的球打得不好。”她又微笑了一下。“严格说来还在小联盟混。他老是东奔西跑的。”
我脑子里的名单被迅速换掉,下一秒钟我已把一大堆可能性列成清单。与此同时,我在设想新的脚本。
“于是你母亲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这样她就可以跟着他到处跑了。”我说道。比起单纯发问,做出臆断似乎能从她那儿得到更多信息。这一次又起作用了。她的下巴扬了扬,她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固执起来。
“不,不是她要我来这里的,”她说道,她的语气显得生硬。我的妄自揣度让她有点心烦意乱,尽管我看不出情况究竟怎么样。“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猜不出她这句话的意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于是我放弃了。这女孩根本不能依常理推断。她不像其他人。可能她那沉默的思想和她血液的芳香并不是她身上仅有的不寻常之处。
“我不明白。”我承认道,我讨厌这么承认。
她叹了口气,然后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久到远远超过其他大部分人能够坚持的时间。
“我妈妈一开始一直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她也想念菲尔,”她缓缓地解释着,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凄凉了。“这让她并不快乐……所以我决定是时候该跟查理好好待一段时间,增进增进感情了。”
“可你现在不快乐。”我咕哝了一声。
“然后呢?”她问道,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我继续凝视着她的眼睛,感觉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窥见她灵魂的一角。我从那里看到,她没有把自己放在最优先考虑的事情里。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她把自己的需要远远放到了清单后面。
她很无私。
当我看出这点时,隐藏在这个沉默思想里的神秘人格开始揭开了一点面纱。
“这似乎不公平。”我说道。我耸耸肩,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随意些,努力想要藏起我那强烈的好奇心。
她笑了,不过声音里没有什么笑意。“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我想跟她一块笑,不过,我也不觉得她的话里有可笑之处。我对生活中的不公平略知一二。“我相信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她回望我,似乎又被我弄糊涂了。她的眼睛闪了闪,然后重新回到我身上。
“那不就结了吗。”她对我说。
可我还不想让这次交谈结束。她那微微锁住的眉头,她还残留的悲伤困扰着我。我想用我的指尖抚平那道皱纹。可是,当然,我不能碰她。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么做都是不安全的。
“你的戏演得真不错。”我缓缓地说,仍然在考虑着下一个假设。“但是我倒很愿意打个赌,赌你内心的痛苦比你流露出来的要多。”
她做了个鬼脸,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她的嘴角歪了歪,然后她的眼睛看回课室前面。她不喜欢被我猜中。她不是那种普通的受难者——她的痛苦不需要观众。
“我说错了吗?”
她有点畏缩了,不过一面又在装作没有听见我的话。
这让我微笑。“我可不这么认为哟。”
“这关你什么事?”她想要知道,眼睛仍然望着一边。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承认道,与其说是回答她,倒不如说是在对我自己说的。
她洞察事物的能力比我强——当我还在边上兜圈子,盲目地筛选线索时,她一下子就能抓住本质。她那些极其普通的人类生活琐事本来就不关我事。我在意她的想法,这本身就是错误的。除了出于保护我们家而提防那些猜疑外,人类的想法都是毫无意义的。
在我们家,我通常很少凭直觉行事。我过于依赖我额外的听力了——很显然,我不是那么信任自己的洞察力。
那女孩叹了口气,红着脸盯着课室前面看。她脸上某种沮丧的表情挺滑稽的。眼下整个状况,整个交谈,都是滑稽的。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个小女孩那样身处险境——在谈话过程中,我随时都可能分心,用我的鼻子吸入她的气味,然后在我能管住自己之前袭击她——而她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问道,为了这所有的荒谬而微笑。
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眼睛好像被我的注视困住了。
“不全是你惹的。”她对我说。“我更生我自己的气。我这张脸太不争气了,太容易看透了——我妈妈总说我是她的一本打开的书。”
她皱了皱眉,感到不高兴。
我盯着她,乐了。她沮丧是因为她以为我很轻易就看透了她。多么怪诞啊。我还从来没有花费过这么多的精力去了解一个人,在我的一生中——或者应该说是存在,因为人生似乎不是一个很确切的词语。我并不拥有一个真正的人生。
“恰恰相反,”我反对道,心底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谨慎起来,好像这里正隐藏着什么我还未能发现的危险。我突然感到烦躁不安,那股预感让我焦虑。“我发现你这本书太难读懂了。”
“那么,你肯定是个很会看书的人。”她猜测道,她在臆断,再一次,一语中的。
“八九不离十吧。”我同意道。
我冲她笑得太过了点,然后让我的嘴唇朝两边咧开,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两排闪着银光,好像刀片一样锋利的牙齿。
我做了一件蠢事,我知道这很鲁莽,可我在不顾一切地想要向这女孩发出一些警告。她的身体比刚才靠得更近了些,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向我挨近。我所有这些身体特征和小小的暗示都足以把其他人类吓跑,可对这女孩似乎不起作用。为什么她没有被吓得离我远远的?她肯定已经充分见识过我黑暗的一面了,她肯定已经意识到危险了,她看起来挺机敏的。
我还没有去看我的警告是否产生作用。就在这时候,班纳先生要求全班同学安静下来,她立刻就转过身去。她似乎为这个打断松了口气,那么很可能她已经不自觉地了解到那份危险了。
我希望她能了解。
我察觉到在我心里迅速萌芽的着迷,即使我想要将它连根拔起。我负担不起对贝拉?斯旺产生兴趣,更确切地说,是她负担不起。可是,我已经在渴望寻找另一个跟她说话的机会。我想要了解更多她母亲的事,她来这儿之前的生活,她和她父亲的关系。所有这些没有意义的琐事都将更充实她的性格。可是,我花在她身上的每一秒钟,都是一个错误,是一次冒险,她根本就不应该和我说话。
一不留神,她晃了晃她厚厚的长发,而恰在此时,我让自己又吸了一口气。
就像第一天——像闪电一样。烧灼的干渴所引起的疼痛让我晕眩。我不得不抓紧桌子边缘让自己固定在位子上。这回我控制了力道,让它轻一点儿。至少我没有弄碎什么东西。魔鬼在我体内咆哮,不过我的痛苦没让他感到愉快。他被牢牢捆住了。暂时是这样。
我彻底停止呼吸,然后歪过身子,尽可能远离那女孩。
不,我负担不起挖掘她的迷人之处。我对她越感兴趣,我杀死她的可能性就会越大。我今天已经犯下两个低级的失误了。我还要犯下第三个,一个一点儿也不低级的失误吗?
铃声一响起,我就逃离了课室——可能我在那一个小时里多少建立起来的礼貌印象已经被全毁了。我再一次被室外清新、湿润的空气惊呆了,我匆忙离开,尽可能让自己远离那个女孩。
爱美特在等我,站在我们一起上的西班牙语课的门外。他盯着我那狂野的表情,审视了好一会儿。
(事情怎么样了?)他想知道,十分担心。
“没有人死。”我咕哝了一声。
(我想肯定发生了什么。当我看见爱丽丝在后来又发呆时,我还以为……)
我们一起走进教室,我看见他的回忆,那仅仅是几分钟前的事,我从他上一节课敞开的大门看进去:爱丽丝脚步迟缓地走向科学楼,一脸的茫然。我看见他很想走过去跟她一起,可是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原地。如果爱丽丝需要他的帮助,她会开口的
我闭上眼睛,觉得惊恐、反感,我跌坐在椅子上。“我没有意识到会那么接近……我不认为我会……我看不出事情会变得这么糟。”我低语。
(没有这回事,)他宽慰我,(没有人死,不是吗?)
“对。”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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