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朋友。
没有跟自己交流的人。
崩坏的人际、停滞不前的情感,头脑的聪颖让其它身为人的部分追不上,而更惨的是不知道那是种崩坏,因为没有实感,没有谁来告诉自己,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以为他们很像。
但不是,阿斯卡在某些部分比自己完整,但彷佛又缺得更多,他羡慕又厌恶,厌恶到他想夺回这个空间的主导权,不愿意分一丁点出去的地步。
「不要进来!」阿久津大叫。
「是你困住我!」阿斯卡回吼。空间被阿久津的驱动程序占满,现在连墙壁上都伸出了电线,有喇叭接头的、普通电器插头的、三只脚需要转换接头的、前段被剥去塑料皮,只露出铜线的,四面八方朝阿斯卡袭来。
阿斯卡这时才真正了解,对方的感情并不是消失,也非普通的淡薄,而是一直激烈地存在着,这拚命的攻击就是证据,阿久津实际上是拚了命想让自己被了解。
如此一来,才能得救。
一种身为异类寻求安慰的方法,所以阿久津才对七海那么说话,才对所有人那么说话,对方要求的,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阿久津他想要「被回应」。可惜谁都不知道,曾经与阿久津最靠近的七海,也完全没有察觉。
阿久津实际上想依赖对方,妄想依赖一个与自己位阶不同的愚蠢生物。
不管是被用什么方式对待地响应,就算是被杀。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过于寂寞。
阿斯卡从口袋里拔出姬柘榴,开始东劈西砍地大显身手,击退电线,身体滚动,横冲直撞,为了让行动更加迅速,所以撤销了防御。体内被电流通过,又从哪里炸出,他满脸鲜血却仍笑着,因为他兴奋地发现了阿久津的秘密。
「喂!我当你的朋友吧!」
阿斯卡冲到阿久津面前。大拳挥上,却砰地一声,砸在一道彷佛看不见的透明墙上。
阿久津离他近在咫尺,他却碰不到对方。
这个空间是阿久津的地盘,阿斯卡就犹如掉进眼里的一粒沙,正被尽力地予以排除。
「喂!承认你很寂寞吧!我也一样!寂寞得想杀人与被杀!」
阿斯卡说完话的瞬间,右腿膝盖以下被整个炸成碎肉,一个平衡不稳,他往前倒,正跌在那层看不见的墙上,手上握着的姬柘榴的刀刃,穿过透明墙,差点擦过阿久津颊边。
阿久津像是吓了跳般,退了一步。
「我们很像!」阿斯卡说。
姬柘榴在透明墙上作势割出一个洞,无声无息地,他的手居然能穿过去了。
染满鲜血的手。
自己的血,他人的血。
「我们肯定处得来,你不觉得吗?阿久津佳哉!」
伸得僵直拚命的手,朝着阿久津伸来的手。
皱着眉、咬着牙,浑身颤抖,眼里湿润得彷佛要掉出泪。阿久津很慢很慢的,抬起手臂,移动手腕,颤动手指,往那只鲜红的手上,拍了下去。
泪水就像溃堤般不断涌出,在往下跪倒的同时,空间的压迫感消失,照明不再因电磁波紊乱而闪烁,透明墙也不见了。
阿斯卡重重倒在阿久津身边,嘴角还挂着笑。
无法停止。
阿斯卡为了联络作业需要,申请了一个电子信箱,本来只有工作才会使用,结果今天一早,就发现里头居然有封私人信件。
寄件人……是高巽。
叫他收到信后,就立刻从座位上爬起来,然后到十三楼找对方报到。
罪恶感立即刺得阿斯卡头皮发麻,真的是……杀人都不会这么心神不宁,唯有对高巽……
身后背对阿斯卡的天才程序设计师,一如往常地敲打着键盘,心情到底好不好,在这种状况下很难去判别。
他悄悄推开椅子,确认口袋里的姬柘榴有放好。
「去哪里?」
出乎意料的,阿久津居然开金口问,阿斯卡以为他对自己的行动不会有兴趣。
「跟大叔有约。」
「……我一起去吧。」阿久津好像是认真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哪有约会还带电灯泡的道理?」阿斯卡伸手,用力将对方按回座位,对方从下方直直望过来,似乎想挖出什么不知道的情报。
电线卷了过来,阿斯卡闪过没给得逞。
「如果你被扣住回不来的话,我就放病毒把这里搞得天下大乱。」
阿久津弹了下鼻梁上的绿色镜框。
「啊,谢谢。」阿斯卡诚恳地道谢。
这就是所谓的好哥儿们的义气?
离开档案处,阿斯卡途中与已经变得熟稔起来的不良大叔们问候,走向电梯,速度当然跟十王厅的完全不能比,至少也等了五分钟以上,门才姗姗开启。
即使感觉有点勉强,他还是按照传唤到了十三楼。
丝毫没有华奢气派的感觉,就算是最高指导者的办公室,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无聊气味,左侧有个服务台,按照规矩,阿斯卡走向那边。
「请问有什么事吗?」身穿灰黑两色制服的唐姓服务员彬彬有礼地阿斯卡问。
「我来见高巽。」阿斯卡从不称对方为社长、Boss,甚至是什么奇怪的王爷。
「有预约吗?」对方的语气似乎变得有点冷淡。
「他叫我过来的。」
「请将您的识别证给我。」
阿斯卡乖乖从衬衫边缘拿下来递过去,只见他把识别证插入一台机器里,哔地一声,卡片被退出来后返还。
「这边过去直走。」唐先生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阿斯卡第一次来高巽的办公室,按照服务员的指示穿过走廊直走,中途经过似乎是助手们的房间,助手群们有男有女,衣服有邋遢有整洁,唯一的共通点是,都很忙碌,有些手拿印章拚命盖着各项文件,速度惊人得令人怀疑是否真正看过内容,也有人跟阿久津一样猛敲键盘,或者埋首各本法规条文,并在需要的页数上贴上各色标签。
阿斯卡缓缓从他们中间通过,并小心地避开堆到地上的光盘片与纸张。
最里面就是高巽办公的地方,两侧的门大大敞开着,他走了进去,之后那门自动缓缓关上了。
好……大!刚踏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立即察觉,在那门关上之后,才发现这里的空间之大,令人不寒而栗。
往四周延伸的白色地砖,彷佛尽全力跑也无法触碰到尽头似的。眼前看到的只有一套柔软的会客黑色沙发,与一套气派的办公桌椅。
「欢迎。」戴着墨镜的大叔,压迫感十足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轻松地站到阿斯卡对面,再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交迭双腿。
「你也坐吧。」高巽这么说。
于是阿斯卡坐下。
「最近过得怎么样?」高巽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全招了,别这样,全部都是我干的。」阿斯卡叹着气,把重量放在后背的柔软椅垫上。
「我什么都还没问呢。」高巽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可是你什么都知道吧?」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
「……嗯。」高巽点头,手指摸着下巴的胡碴。
「怎么、要开除我?」阿斯卡用力搔了搔头。
「在这种要命的时期开除员工?怎么可以给我这么糟的建议呢。」
「那么……」
「这里的规矩跟赌场一样,只要没被当场抓到,就不算作弊。」高巽吸了口气,「不过就算如此,一个人的罪孽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消除的哟。」
这个阿斯卡知道。
「所谓人……真的能够这么容易就改变吗?」
高巽突然认真地望着阿斯卡,让他能轻易感受到墨镜背后专注的视线。
「唔。」
「这里啊,可是人来人往的呢。」高巽十指轻松交错着,摆在膝盖上,「持续反复同样的事情,无法得到解脱,这就是人类。明明今世因为自杀而死,来世仍旧想不开,一想不开,终究还是自杀。这一刻,我对你产生仇恨而杀你,下一刻,你为报复而杀我,有时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原因而彼此痛恨并相杀。」
阿斯卡安静听着。
「你知道,为什么要有地狱吗?」高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给犯罪的人赎罪用的……不是吗?」
「不对,是为了平衡循环。」高巽发出一声近似冷笑的咋舌。
阿斯卡奇怪地望着对方。
「世界万物存在的定理,就是循环,无限循环,以现世来说的话,很明显普通的好人还是占大多数,由于『恶』的破坏力强大,所以才需要多数的『好』去制衡,甚至去制裁。这个世界……不、可以说是以人类为基础的社会性,才不会失衡、崩溃,不过如果就那样崩溃了,也许会重新创造出一个只有依靠为非作歹才能生存的世界也说不定,但那是大多数人所不乐见的。现世如此,到了由亡灵组成之所的『冥道』也是如此,我们并非正义之士,只不过是工作者。」
阿斯卡明白了,「这里」所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修正」。
无论在现世多么脱出常规的行为,暴力、血腥、残虐,生为人的「恶」,一旦到了冥道,就能重新修正过一遍。
「明白了吗?地狱是个激烈的矫正带,但那里只有给予亡灵苦痛,却对增长反省能力毫无帮助,对于现世所为的『恶』以浓缩简单的方式回报,藉以维持大多数人希望的『稳定度』。虽然让亡者重新降生现世时,也无法做到如同白纸的状态,但至少经过审判的过程,能够稍微接近反璞归真。」
「大多数人……所希望的……」平衡的世界。
「虽然判决这种事,是交给十王厅那边负责,不过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们的判决跟公正无关,却有着无可反驳的绝对性。不是常听说有『酌情量刑』或是『情有可原』吗?那并不是因为审判者被感动,而是因为亡灵自身的心态,在为恶后,自行恢复到比较好『修正』的状况。」
「如果,」阿斯卡用力吞了下口水,「没有经过审判,身上仍带着前世的『恶』……」
「那种滋味你不是尝过吗?」高巽苦笑。
啊——
那是——
「『现世如同地狱。』」
阿斯卡现在像个呆子般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过,你是能从恶性循环中跳脱出来的人,让我感到相当惊奇,以后……你也会逐渐变得更温柔吧?」
「你……」不寒而栗。阿斯卡现在可以很肯定地说,自己非常地怕高巽。
什么都知道,却又只做出最低限度的指示。
「对了,说到那个阿久津,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高巽在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的。」
「要跳脱循环,除了像你这样,在心态上有所转变之外,还有就是像他这样,放弃『仇恨』。呼……不过他本来,就对这方面的感知薄弱吧?真是有天分。」
就像在形容一件物品般的口吻。
「七海义诚先生,他的事情……」阿斯卡握紧了拳头。如果让我接受审判,进入地狱道,会比带着那身无法中和掉的「罪」转世,还要幸福吗?
阿久津认为是因为有自身的存在,所以七海才会不幸,所以他才让七海到一个没有自己存在的地方……这样难道……
不、阿久津与自己在内心深处应该都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单纯才对。
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不断经过掩饰之后的成品。
「他应该会过着艰辛而满足的生活吧。」高巽的话打断阿斯卡不断产生的负面思考。
「咦?」
「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喔。」
「啊?」
「因为他的『债主』(阿久津佳哉)对他放弃『债权』(被杀的仇恨)啦。」
「放弃……」
「这是很重要的事喔,就跟借贷关系一样,阿久津本身并不想背负仇恨,也就是原谅了对方的罪行,所以这笔债就大体勾消了,接下来就看『下次』对方要怎么过生活了。」
啊啊、这么说来……
「……谢谢。」
不知为何,阿斯卡就是想这么说,同时也松了口气。
「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事实,不过因为对方并未揭破,所以他跟阿久津两人现在才能无恙地待在这里。
「不,还是谢谢你。」阿斯卡低下头去。
「下次……」高巽突然神色闪烁了下,「有事可以来找我商量。朋友之间的。」
阿斯卡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最后只这么回答。
之后。
其实也是七海先生的事情过去后的一个礼拜后的事了,阿斯卡拿了委托人支付的酬劳,给自己买了张相当不错的床,没有铁板的冰冷、廉价工业废弃棉花的消毒臭,是真真正正有着弹簧软垫、成套枕头与被子的床。
虽然是摆在厕所里就是了。
这里的员工宿舍有着非常多不妙的传闻,闹鬼只是其中一项最微不足道的(都是死人了到底还有什么好怕的),其中包括了房租会不定时地暴涨、住进去就会失踪的房间,还有半夜会在走廊游荡的杀人魔。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倒想见上一面,杀人魔在某种程度上可是罗曼蒂克的存在啊。
所以,基于种种可信不可信的理由,阿斯卡现在是住在厕所里。虽然有些奇怪,不过对于生活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便,除去有过多的马桶与小便斗相伴,其实就是个还不错的套房。
「茅里,要先刷牙才能上床。」
下班时间,他充当一个来路不明少年的保母,不但教他说话,也顺便改正他那野生动物般的生活习惯。
「呀。」名为茅里的灰皮肤少年拿着阿斯卡给他买的黄色儿童牙刷与漱口杯,在水槽前装水。
在买床之前,茅里都陪自己一起睡在薄毯子上,私自猜测他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宁愿待在自己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赤贫杀手身边,都好过在原本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这一边」。
就算是被驯养的家畜,也能分辨谁待自己比较好。算是进步的一种吧。
「要说『好』。」阿斯卡坐在新床上翻阅从阿久津那里借来的空想科学大全集,还算有趣的内容,指出一堆关于用科学理论破坏孩童梦想的案例。
「好。」茅里挤上牙膏,把牙刷放进嘴里。
阿斯卡先转开床头上装设的简易台灯,材料是铁管与白热灯泡,就连灯罩都是他自己用垫板卷起,钉上订书机做的。之后跳下床,将厕所天花板上的灯关掉,这时茅里也刷牙完毕,对新床似乎很感兴趣地一下子跳了上来。
「呀。」大概是很舒服的意思。
阿斯卡大方地分小鬼一个枕头,不过棉被还是盖他当初带来的那条旧毛毯。
茅里钻进毛毯里,眼睛很快地闭上,不去估量他的战斗力的话,倒是个既听话又可爱的乖孩子。虽然也没有因此产生要对他往后的人生担负起责任,如此伟大的心态,但这时有茅里相伴,倒是减去了不少寂寥。
「『喀——』」
厕所的门被轻轻推开。
出乎意料的人物,坐在附有滚轮的舒适办公椅上,咕噜咕噜地滑了进来。
「晚安。」阿斯卡打招呼。
「晚安。」那个家伙关上门后笔直地将椅子滑到床边,将一台某种卖得很好的掌上型游戏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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