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坐一下,”他站起来说:“我跟我局子里的小伙计去交代一点事。”
走到外面,找到阿招,用“有人在外面找”的托词,将刘不才也调了出来,这才吐露了他的想法。
“我们将来做那件接应官军的事,要不要拿老孙也拉了进来?”他向刘不才附耳说道:“有老孙的船经常往来,这条线就很通畅了。”
刘不才想了一下,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应该先探探他的口气。”
“那当然。只要你赞成,一切我都有了安排。进去吧,时候太久,老孙会起疑心。”
于是一先一后回到座位上,小张便问孙祥太,有没有意思做点生意?“
“有啥生意好做?”孙祥太答说,“现在漕运没有了,坐吃山空,也不是回事;如果有生意好做,倒不妨试一试。”
“这桩生意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俱全,不做拉倒,做起来一定顺手。”
听小张说得神气十足,就不但孙祥太要听,连刘不才都很注意了,“是啥生意?”他说,“我倒也要听听。”
小张灵机一动,马上又修改了他的盘算,“如果你有意思,大家也不妨合做。”他说,“这桩生意老孙最在行,是杂货生意。”
孙祥太领漕船的时候,南来北往,一向带做这样买卖,这是人和;水路码头,他无不熟悉,就是地利;如今大乱之后,百业凋零,不过地方秩序慢慢在恢复,重整家园,什么都要新置,所以日常动用的杂货一定吃香,照小张的说法,这就是天时。
“有道理。”刘不才大感兴趣,“这桩生意大可做得。夷场上的洋广杂货,挑最实用的贩了下来,只怕一船货没有到杭州就光了。”
“就是这话罗。杭州有我,码头关卡上我来打招呼;上海办货,自然归你。”
“归我,归我。”刘不才满口应承,“本钱我来垫。其实没有本钱也可以做;我有个朋友,这方面很熟,先赊了一批货来,卖完了再结帐都可以。”
听他们两个人谈得兴高采烈,孙祥太那颗心越发热了:“那就一起来做,我们三股开。你们两位在上海、杭州‘坐庄’,路上的一切都归我。”
提到这一层,刘不才有意见了,他是好自由的性情,坐庄绊住了身子,殊非所愿。而且出身纨绔,凡事看得不在乎;这几年跟朱大器在一起,耳濡目染,眼界更高,觉得这是个小生意,做着玩可以,一定要当桩正经大事,将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大可不必。一因此,他说:“孙老大,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桩生意,要以你为主。不过,我一定帮忙。要办货,要垫本钱,有一分力量,一定尽一分力量;至于上海坐庄,琐怂碎碎的事情很多,说实话,我没有这份耐心,还是要你自己派个得力的伙计在那里。好在有‘家门’的照应;松江老大也在上海,有啥为难之处,一定可以摆平。至于小张,我看也跟我的情形差不多— ”
“一点不错。”小张很恳切地说,“老孙,我们是想帮你打开一条路子。这条路子,打开了我们还有大大借重你老大哥的地方。说实在的,这也是为你老大哥的老本行打算。”
“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听他言语闪烁。孙祥太立刻追问:“老弟台,这跟我的老本行有啥牵连?”
小张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想不想恢复老本行?”
问到这话就难以回答了。因为孙祥太先自勾起无穷感慨;定定神,理一理思路答道:“我们漕船这个老本行,从海运一来,好像走到末路了。不过一两百年下来,总不能说在我们这一代里就完结。所以也不知道费过多少气力,总想从沙船帮里拿漕运收回来。哪知道遇到这种时世,还谈点啥?除非— ”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将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话虽不曾说完,意思大家都懂,除非长毛灭亡,南北运河,依然一苇可航。不然一切无从谈起。
他心里有这番意思,话就容易入港了。张刘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由小张说下去,“老孙,”他问,“我倒再请问你一句话,你看将来运河会不会通?”
这句话真个问到孙样太的老本行,“一条运河,来回我走过上百趟,真是闭了眼睛,只听声音就晓得是哪个码头。要问到运河将来会不会通?这话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谈不完。不过,千言并一句,”他停了一下很有力地说:“时世不平靖,就永远不会通。”
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谈运河的情形,哪里淤塞不通,哪里管理不善,应该如何修浚。如何改良?但是,说来说去总要时世平靖了,才能动手。现在连岁修都已停顿,何能期望大修?
“河工是个无底洞。‘南河’上的大小官儿,那份阔绰,想都想不到;人家都说扬州的盐商阔,从前两江总督陶大人没有整顿淮盐的时候,大盐商我也见过,他们的阔,阔得还有道理,河工上的阔就阔得没有道理了。”
谈到这里,有跑野马的模样,刘不才便把话拉了回来,“我也听说过,河工上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戏,天天照唱不误。又说,一个厨子只做一样菜,这样菜上了席,他自己就到堂子里吃花酒去了。这都不去说他;孙老大,你倒说说河工的岁修看。”
“河工的岁修,一年有好几百万银子的经费,真正用到河工上的,只有一两成;用到三四成,除非这年雨水特别多,不然一定可以‘报安澜’;若是用到一半,那真是刮刮叫的好官。到‘大计’的时候,包定高升。这样子,你们想想,就算它每年用一两成,也有几十万银子花在河工上;现在呢,哪个去管,哪里来的钱修?好好一条运河,要弄到不可收拾。这件事,唉!”孙祥太痛心疾首地说:“真正是劫数。”
“大家都遭劫,不过,”小张急转直下地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先是这面得势,现在看起来,这面又要得势了。这面倒像‘放花筒’一样,虚好看了一阵子。”
同是口中的“这面”,要看小张的手势,才能分辨出来,先头的这面是提长手,现在的这面是提朝廷,而“虚好看了一阵子”的也是长毛。
“是的。”孙祥太点点头,“我看他们的气数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局面一拖长总不是办法。”
“拖长、缩短全在自已。”小张凑过脸去问道:“老孙,如果官兵打过来,你怎么样?”
“我?”孙祥太很仔细地看了看小张,“我还是要官兵。”
小张和刘不才相视笑了。
话到此处,无须再有所犹豫,小张率直表明,他决定帮官军的忙,打探消息,策反接应;希望孙祥太也“站到一起来”,一面做杂货生意,一面负责往来联络之责。他虽没有提出朱大器的名字,但有刘不才在座,也就可以想象得到,必有关联。
孙祥太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做事稳重;所以听得小张吐露心曲,一时却并无表示,只低着头喝酒。但见他浓眉掀动,双眼不住眨动,是在往深处去想的神情。
刘不才和小张都有些焦急,但却不是担忧;江湖道上到了这种信得过的地步,孙祥太即使不愿参与密议,也一定守口如瓶,点滴不漏,大可放心。焦急的是,这件大事,实在少不得孙祥太这样一位可以将杭州、上海以及两地之间各码头贯串起来的人物,所以丞待他的一诺。
重如千金的一诺,终于有了,“好的,算我一份。”孙祥太说:“事情可以做,也应该做。”
“孙老大,”刘不才到这时候才开口表明态度,“这件应该做的事,做得决不会错!几时到上海,跟大器碰碰头。孙老大,这件事做好了,将来你们帮里,就算你是顶几尖儿的人物了。”
“但愿如此。”孙样太也要说明他的看法,“照规矩说,清帮骨子里是要反清复明;不过做事也要睁眼睛看一看,动脑筋想一想。反清复明四个字一定要联在一起讲,长毛虽说跟洪帮山头有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哪里有一点恢复大明江山的味道?说实话,恢复大明江山是假,为老百姓是真。我就是为了这个,不赞成长毛,比较起来,还是清朝的皇帝好。”
孙祥太有此想法,刘不才倒不免惊奇:看他像个草莽英豪,不道还有一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倒要听听他的。
于是他问:“孙老大,你行的路多,见的事广,倒说说看,比较之下,高在何处,矮在哪里?”
“这一层说来话长,我们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明朝末年,不管军饷也好,宫里头的胭脂花粉也好,统通都堆在种田人头上,只要一遇刀兵水旱就‘加派’;结果弄到种田的有田不敢种,情愿到外路地方讨饭。所以田地的田字,有两句话,叫做‘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照老辈讲起来,明朝的皇帝,混帐的多;到了末年的腐败,不亡是没有天理了。”
这番话更令人悚然动容,刘不才对明朝末年的情形,不大清楚,只是听他的语气如此有决断、有把握,便不知不觉地听从了。
“这一点,说起来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不说别样,光说一条乱糟糟的运河,能够把它修好;从杭州到北通州,一路畅通无阻,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来,孙祥太便大谈康熙年间,皇帝如何教靳辅兴于成龙治河的故事。然后提到“永不加赋”的诏令。
“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从康熙到现在,永不加赋,没有哪个皇帝敢违背家法;所以种田人的日子,说起来还是好过的。”
“那倒也不见得。”小张说道,“遇到贪官,照样刮得‘天高三尺地无皮’。”
“那是一时的,有贪官也有清官。如果圣旨说要加派,清官亦没有办法。”说到此处,孙样太觉得话该收束了,便下了个结论:“总而言之,哪个做皇帝都要纳粮。只看这个皇帝是不是真为百姓?真为百姓,心甘情愿纳粮;不然随便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表面听听他的,心里有数,到了辰光,对你不起,皇帝请你不要做!现在长毛就快到这步田地,他们越垮得快越好。”
“老孙,”小张异常满意他的态度;但因为如此,反倒似有些不信以为真,不知本觉地脱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
这句话在孙祥太觉得很严重,脸色都有些变了;一言不发,斟满了一杯酒,然后取出一把“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刺一挤,沥了几滴在酒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10、义结同心这一下使得小张亦悚然动容,心里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出言无状,怕孙祥太存下芥蒂,大不相宜。却也无可解释,不免发窘。
但刘不才却很了解孙祥太的用意,沥血不仅是他本人自明心迹,同时亦要求小张与他起个血誓——孙祥太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了,如果小张无意间泄露给长毛,他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他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办法,至少可以提醒小张,时时警觉,格外慎重。
于是他亦一言不发,拿起刀来,如法炮制;小张当然亦是照做不误。
“刘三爷,”孙祥太说,“请你领头。”
这是主盟,责任甚重。刘不才不免有些踌躇,如说当仁不让,未免自大;倘或请小张主持,又怕他们当自己有意推托。幸好,就在他这微感为难之际,小张有了很诚恳的表示。
“老刘,应该请你领头;其实是请朱大器领头,你做他的代表。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不准有爬灰倒笼那些狗反倒灶的事,不然,天打雷劈。”
誓词都已经说出来了,刘不才就无须再谦虚,他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代表舍亲起誓。”他拿筷子将血酒搅匀了,分成三小杯,然后用低沉的声响说道:“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接应官军,一不准爬灰倒笼;二不准吃里扒外;三不准胡言乱语;四不准争权夺利。哪个违反血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愿意真心立誓,始终不改的,吃这杯血酒。”说完,他先取了一杯,一饮而尽。
孙祥太和小张,不约而同地也干了酒,彼此照一照,脸上都是极其肃穆的神色。
“我倒有个主意。”小张左右而视。很谨慎地说:“不如我们三个拜个把子。”
已经饮血为盟,进而结成异姓手足,又有何不可?不过孙祥太还不知道刘不才的性情;不敢冒昧,所以答说:“这在我是求之不得。只怕高攀不上。”
“笑话,”刘不才立即接口,“孙大哥说这话就见外了。”
称呼都已改过了,还说什么?于是先口头叙齿,一望而知,孙祥太老大,刘不才老二,小张老么。一时大哥、二弟的叫得很亲热。刘不才是好热闹的性格,而且经此一来,朱大器委托的事,更是敲钉转脚,万无一失,心里分外高兴;随即将阿招唤了进来,吩咐她重新收拾台面,加菜烫酒,预备作个长夜之饮。
“阿招,”刘不才特为引见,“这是大爷,这是三爷;真正一家人了。”
阿招死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傻嘻嘻地笑着,孙祥太却是在江湖过节上很周到,自觉在阿招面前,仿佛是“大伯子”的身份,得要给份见面礼,因而从表链上解下一个金钱,递了过去,说。“来,来!你留着玩!”
“这不好意思。”阿招看着刘不才说:“无缘无故,孙大爷给我这个。”
“大爷给你,你就拿着。”刘不才又说:“怎么叫无缘无故?大爷是我结拜弟兄。”
“啊,”阿招这下算明白了,“你们是桃园三结义啊!”
她这一嚷,前面也晓得了,阿狗嫂领着几个面黄肌瘦的“雌头”都来道喜。三个人少不得还要发赏,每人一块银洋,皆大欢喜。
大劫之后,又是急景凋年,有这样热闹欢笑的场面也很难得。所以三个人的兴致都很好,豪饮快谈,午夜不倦。
关系不同,谈得自然深了;各人自叙经历家世以外,还有许多心里想问的话,本来不好意思问的,这时也无所顾忌了。
小张耿耿于怀的疑团,就是李小毛的下落;虽然结果可想而知,但不曾明明白白问个确实,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这时借酒盖脸,便提了起来。
“大哥,我今天要问件事,想来你总不会再瞒我。李小毛到底怎么样了?”
“死掉了。”
“我想他也是死掉了,”小张问道:“是怎么个死法?不是说要拴在铁锚上吗?”
“那是在船上。”孙祥太答道:“李小毛是活埋了的。”
“活埋?”小张一只酒杯落地;刘不才也有些变色。
“我也不忍心如此。不过在香堂上,由不得我做主。说起来,也是他的引见师害了他;有人恨他护短,故意要李小毛这样死法。”
这一下,小张心里念念不忘的一个疑团消释了。而且非常奇怪地,本来他对李小毛之死,怀有咎歉;但这份咎歉,此时却似有若无了。因为孙祥太成了他的“长兄”,自然而然地休戚相关,爱憎相同,李小毛犯上作乱,干下那种令人恶心的丑恶之事,照他们帮规处理,罪有应得。真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于人无尤。
谈到这里,只听寒鸡午夜啼;小张空然而起,“冬天夜长,到底熬过半夜了!”他说:“去睡一觉;养精蓄锐,到天亮了,协力同心,好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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