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叫把柄?”刑房书办问道,“律无‘指奸’的明文;明知他们睡在一床,拿他无可奈何。请问要捉他们什么把柄?”
问到这句话,门角落有个小伙计,怯怯地说道:“大叔,我有几句话,能不能说?”
在座的都是捕快“头儿”和积年得力的老手;这个小伙计阿龙不过是借着伺候茶水之便,在听热闹,哪里有他置喙的余地?当时便有人叱斥:“小鬼,滚开!”
“慢慢!”刑房书办倒看出这个“小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人小鬼大”,说不定别有见解,便招招手说:“阿龙,你有啥话?说来听听。”
“把柄是有的;而且逃不了的。堂上大老爷想得不错:只要到了那个女人房间里,就捉得着把柄。”
“什么把柄?”
“一定是个地洞。”阿龙说道:“从邵家掘过去,掘到那个女的房间里;来来去去,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说,连骂他的那个捕快都不由得点头了。其实大家也是隐隐然这么在想;只是不曾深思,所以听得阿龙这样有把握的语气,便有恍然大悟之感。
“说不定那个倒楣的新郎官,尸首也就埋在那个地洞里。”
“对!”刑房书办一拍大腿,矍然而起,“为来为去这个疑团打不破;这一说,更加有道理了。来、来,阿龙,你坐过来!”
阿龙才十五岁,生得又瘦又小;除却一双黑而且大,十分灵活的眼睛以外,怎么样也看不出一点“大人”的样子,此时受宠若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的。
“大叔,我就站在这里说好了。”
“阿龙,”另有人问,“那末,投河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看。”
“那有啥希奇?”阿龙答道,“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照样可以在水底下泅出十几丈,再爬上岸来;哪个晓得我是死是活?”
这就是说,投水的那个人是买出来的善泳的好手;假意投河,而又有人眼见死在水中,移花接木,掩盖了真相。这样解释,似乎头头是道,一切都说得通了。
“照这样看,能够查出投水的那个人来,也是一个把柄。”刑房书办深深点头,又感慨地说,“我们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脑筋不及一个小鬼。”
“还有,”阿龙受到鼓励,声音也响了,“还有人好查。”
在阿龙的看法,挖掘地洞,不是外行人所干得了的;邵家虽然奴仆成群,未见得自己就能动手。如果能细心访查,找到挖掘地洞的工匠来,不又是一个极有力的把柄?
“小鬼”说得实在有道理了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刑房书办决定采纳他的建议,指派捕快,分头暗访,一要查那个“替死鬼”;二要查挖掘地洞的工匠——这方面比较容易着手。
凡是中人之家,平时总有相熟的泥水木匠;尤其是像邵家,屋宇深沉,土木修缮,终年不断,稍为打听一下就弄清楚,常时承应的是个王木匠,在绍兴城里开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土木作。
这王木匠虽是“细民”,但胼手胝足,勤俭起家,也算是市井之中有面子的人物,未便拿官派压他;刑房书办决定出之以礼、动之以情,备了一副帖子,设宴款待王木匠。
这在王木匠是常有之事。人家起造新屋一定要尊礼工头匠人,不仅是为了希望工料地道;而且是怕匠人“压胜”;又称“压镇”,如果薄待匠人,或者礼貌不周,或者克减工食,让他们做了手脚,主人家就会大倒其楣。
因此,王木匠人座便即问道:“大爷,是不是发了财,要起造花园了?”
刑房书办笑道:“起造花园我不配。不过,年纪也差不多了,要退卯了;辛苦了一辈子,想住得舒服些。我那两间破房子,想拆掉翻造;少不得要请你费心。”
“你大爷的事,没有不尽心的。”王木匠问道,“不知道可有图样?”
“哪里要画什么图样,我只有五百两银子,请你尽这个数替我办。”
“好的。我完全当差。不过,你总也要说个格局,我才好替你筹划。”
“普普通通,只要住得舒服就是。只是有一层,要请你费心,”刑房书办放低了声音说,“自己人,我也不瞒你;干我们这一行,总难免有些不能给外人看的文书;而且,也难保没有仇家,所以我想掘个地窖子。”
“这容易。人家为了藏银子、藏酒,掘个地窖子是常有的事。”
“不过,我这个地窖子不同。”刑房书办紧接着说,“我刚才不是说过,难保没有仇家寻上门来;紧要关头得有个地方避一避。我问壁就是我表弟家;我想掘个地窖子要能通到他家。”
“这是地道;工程就大了。要看过地方再说。”
刑房书办已经发觉有些入港了,却又故意宕开一笔:“工程如果太难,你不好做,我另外找人。”
他是激将之计,王木匠不知就里,自然上当:“有什么不好做?我做过!”
“喔,给哪家做过?”
王木匠似乎突然警觉,虽不便改口否认;却也不愿细说,“好几家做过。这件事我有把握。”他顾而言他地问:“预备什么时候开工?”
“那要请教你啊!”
“我无所谓,一切现成;先看了地方,画好图样,挑日子就好动工。”
“地方就在这里。”
刑房书办以筷蘸酒,在桌面上画出“四至”,说明基地面积;两个人很认真地商议新屋的格局、材料,以及许多营造上的细节。
最后又谈到地道,王木匠说道:“这要到令亲府上去看过。这个工程麻烦是出入口;这面的口子,预备开在什么地方?”
“你看呢?”
“总要出入方便。不过工程也不能太费手脚,不然花费就大了。”
“都请你斟酌。”刑房书办问道:“人家是怎么做的?”
“这不一定,开在床底下的都有。”
“床底下?出入不是不方便了吗?”
王木匠自知再一次失言,缩住了口;但第一次还能保持平静,一错再错,自感不妥,脸上就有些不大自然了。
当刑房书办的是何等角色?趁此逼他一逼,当即睁大了眼,装得神色凛然地,“王老板,我们自己人,有啥事情你不要瞒我。是不是有什么靠不住的人,请你挖过地道?这要闯出祸来,你可脱不得干系!”
“这— ”王木匠也将一双眼睁得好大,“我承包土木作,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做。莫非也做不得?”
“话不是这么说。譬如像我,你晓得我的来历,自然不要紧;若要来路不明,看样子像个江洋大盗,莫非你也冒冒失失替他挖?”
听这一说,王木匠释然了,“原是有来历的人;大大地有来历!”
“你倒说我听听看,是哪个?”
“邵百万的大少爷!”
果然是他!刑房书办立刻想到阿龙,实在要佩服这个“小鬼”。
“大爷,刚才我为啥不说,只为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替人家做这些工程,不好对外人宣扬。加以邵家大少爷千叮万嘱,所以我一时口紧;你不要见我的怪。”
“行有行规,我怎么会怪你?也不过谈谈作个比较。”刑房书办问道,“他那地道多长?”
“长得很,总有二十多丈。”
“为啥?他做这个地道啥用处?”
“跟你老一样,为的有身价了;万一有啥风吹草动,好有个躲一躲的地方。”
“出口呢?做在哈地方?”
“做在邵大少爷的书房里。”
“那面呢?通到啥地方?”
“林家— ”
“林家”二字一出口,王木匠陡然一惊;酒都吓醒了— 刚才就是因为已有几分酒意,口没遮拦;现在说到林家,自己提醒了自己,想起林家那桩案子,再想到坐在对面的人身份,这些念头加在一起,恍然意会,自然要大吃一惊。
“大爷”,他的神色异常严重,“你老问这些话,到底是为了啥?”
“刚才不是说过了,谈谈作个比较。”
“大爷,你不要骗我了,一定有道理在内。如果你不说明白;大爷,我要得罪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说到这样决绝的话,刑房书办无选择。索性倾囊倒筐,将林家招赘女婿投河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都说了给王木匠听;听得王木匠伸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原来邵大少爷看中了她!我倒真没有想到。”
接下来就该工木匠细说究竟了。“邵大少爷”当初告诉工木匠,从他父亲下世,族中就发生夺产的纠纷;他有个恶叔,打算以绑架的手段,迫使他有所承诺,否则便要谋害他的性命,由那恶叔的长子入继。接收“邵百万”的全部产业。为此,他跟林家情商要做个地道,缓急可恃。
“你想想看,我哪里会想得到,他开这个地道,是派这样的用场。真正知人知面不知心!”
“现在闲话少说,我请问你,那面的出口做在哈地方?”
“是一间空房子里。”
刑房书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当初自然是空屋,一则不能表露,地道直通人家的闺房;再则不是空屋,施工不便。等造好了,林采春再搬进去住,有何不可?
“这间房子,你到了那里,自然认识?”
“自然认识。”
“那好!”刑房书办欣然引杯,“来,来,先敬你一杯;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大爷!”王木匠哪里肯受这一杯酒,“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豁免了吧?”
“豁免?这又不是为难的事。”
“怎么不为难?邵家这方面,我不好交代;再说,这是违犯行规的,以后再没有人请教我了。”
这话倒也是。刑房书办沉吟着,不知如何处置。
“大爷!”王木匠说,“我在后街上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原是想分了家以后,自己搬到那面去住的。你老如不嫌弃,先搬了去住;明天我就把地契送过来。”
为了想豁免指证的“官差”,竟愿以一幢住房作为谢礼:这在刑房书办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替他想办法。
办法不难想,却须装出很伤脑筋的样子;攒眉“苦思”了半天,他方始开口:“公事一定要有交代;不过你王老板,我一定不拿你牵涉进去,你画一张图来;上头如果问到,这张图是从哪里来的?我自有话回答;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是暗示,如果王木匠食言而肥,便会将他牵涉进去。像这样的命案,一成“诊累”,倾家荡产亦非意外。王木匠得此保证,欣然应承,告辞而去。
等他一走,刑房书办定下心来,将这夜的收获,重新回想了一遍。越想便越高兴,案子可破,房子可得;而邵定侯百万富豪,遭遇这样一场官司,银子还不如当泥沙般往外搬?不想者来还走这么一步鸿运!一高兴之下,当夜就进行门求见池大老爷。
“恭喜大老爷,”他红馥馥的脸上,堆足了笑意,“案子可以说,破了一半了。”
“怎么?”池大老爷特别假以词色,“来,来!你坐下来谈。”
于是刑房书办斜签着身子,坐了下首方凳上一角,开始细谈案情;当然,他不会提到阿龙如何料事如神,只说他怎么样静心参悟,猜透了其中的机关。
池大老爷一直在静静听着;听到林家招赘女婿的尸首,可能藏在地道之中,不由得失声说道:“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太有道理了,你说下去。”
再说下去,话就有些不大圆顺了。他说他知道邵家掘了一条地道,入口在邵家的书房中;但却说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好在池大老爷对此倒不太关心;关心的是地道的出口。
“出口,不错,是在林家;但不知道是在哪一间屋子?想起来是在林采春的房间里,而且是在床底下。”
池大老爷点点头说:“是在林采春房间里不错;不过怎么知道在她床底下。”
刑房书办是据王木匠漏出来的,“开在床底下的都有”那句话而云然;只是不便明说,含混混地答道:“我是猜想。”
“猜得也有道理。”池大老爷想了一下问道:“那末,现在该怎么办?”
“有了确实证据就不怕了,大老爷明天就到林家,挖开地道就是。”刑房书办又说,“书办已经想法子去打听了。地道在林家的出口,究竟是哪里,明天就有确实消息,包管不错!”
池大老爷听得这样的话,高兴异常,拿刑房书办,着实夸奖了一顿。同时决定,第二天下午踏勘林家;传下话去,早早伺候。
到得第二天一早,刑房书办刚要上衙门,有个陌生人叩门来访,自道是王木匠的胞弟,带来一份住房的红契相赠,却无林家地道的图样。还说王木匠昨夜酩酊大醉,酒后胡言,不足为凭。同时又透露;王木匠已经不在绍兴,到江西探亲去了。
刑房书办听得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心知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王木匠不但否认与出走,很可能已将所知的秘密,全盘泄露给邵定侯了。怎么办?他绕室彷徨,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进得衙门直奔签押房,见了池大老爷,双膝跪倒,将王木匠出尔反尔的经过,和盘托出,自请处分。当然,他将案情秘密说与王木匠得知,是有一番辩解的,说非如此,不能套出王木匠的真话来。
“这不能怪你!”池大老爷倒很体谅,“你起来,我们商量正事。”
这件事就得请教刑名老夫子。绍兴虽出师爷,但多在外游幕;本乡本土,人情牵制,不能放手办事,反倒没有绍兴师爷,池大老爷请的是这位刑名师爷是苏州人,姓金;金师爷熟于律例,却是按部就班,不会耍花巧的老实人,与池大老爷权奇自喜的性情,不甚相投,所以平日不大找他。此刻事出无奈,多一个人商量总是好的,因而移樽就教,带着刑房书办,到金师爷的住处去拜访。
一听经过,金师爷先自不悦,这样要紧的案子,如何不来跟自己商量?对“东翁”虽不便发作,却不妨借题发挥,拿刑房书办痛斥了一顿,说他轻举妄动。池大老爷知道骂的是自己;只好捏着鼻子受他的。
“东翁,”骂完了书办,金师爷才提出他的看法,“这件案子急不得,事缓则圆,只有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先签提王木匠到堂,凭他的指证,才能派人搜查。”
“王木匠逃走了。”
“出‘海捕文书’,拿他弄回来!他也是有家有业的人,想来不过那里暂时躲一躲;上紧查缉,一定可以把他找出来。”
“老夫子的话。高明得很。只是旷日持久,邵林两家可以弥缝无迹,那不是白费心思吗?”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金师爷大摇其头:“自己的脚步要站稳。”
池大老爷不以为然,“老夫子,”他说,“如今是破案第一,趁他还来不及弥缝的当儿,一下子抓住了证据,岂不乾坤大定?”
“抓不住呢?”
“怎么会抓不住?”
“果如所云,有尸首藏在地道里,此刻也早已移走了。”金师爷说,“掘地道不犯法。而况这个地道,现在也很可能堵住了。东翁,这件案子牵涉人家日阁的名节。邵家财雄势大,也不是好慧的。千万慎重!”
邵家财雄势大不好惹这句话,引起池大老爷绝大的反感,“人命关天,我何能因为他财雄势大就不闻不问?”他凛然表示,“我倒偏要惹他一惹。”
金师爷当着刑房书办在眼前,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脸上自然很下不来;不过苏州人不善于吵架相骂,只得绷着脸不响。
池大老爷也发觉自己失态,便即拱拱手说:“老夫子爱护我的一片盛意,我完全明白。不过,事已至今,如果不办出个起落来,以后刑名案子,只怕事侣棘手。老夫子以为如何?”
“话是不错。”金师爷慢吞吞地答道:“只是凡事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我刚才说过,事缓则圆,只要将王木匠拘提到案,一切都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怕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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