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章终于停住。
阵地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刚刚平歇,日军便开始射击投弹,子弹和爆炸的碎片在守备军阵地上横飞,把一切还站立的目标纷纷砍倒。这仗刚刚开打,便已结束。守备军已经没有人能还击了,他们遇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被屠杀。
鲍廷野站在阵列中,脱下身上的中央军军装,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日本陆军中佐服装套在身上,陆军少佐伊达雪之丞一脸崇敬地把一把战刀递了过来:“长谷川君,您的奇谋!”
长谷川将刀佩在身上,他很谦和地笑笑,对伊达拍拍身上的军装。伊达立刻会意,他抽出军刀挥向天空:“还复我们本来的面目!攻击!”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日军第五师团广岛联队主力大队撕下身上的中国军服,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在沽宁面前,他们向已经只有零星射击的阵地上慢慢挺进。
阵地上的爆炸和万岁声让蒋武堂急火攻心,可那两个日军骑术刀术都是一流,分进合击,蒋武堂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包围。
一道弧光闪过,蒋武堂肋下又添了一道伤口。陈少堂策马撞了上来,日军骑兵举刀时犹豫了一下,蒋武堂趁隙撤开。
“司令别打啦!你不乐意帮鬼子干事,我陪你解甲归田!总好过这呀!”
蒋武堂置若罔闻,把皮带往上勒住肋间的伤口,耍了个刀花等着。
一名日军恼火地责备陈少堂:“陈,你到底帮谁?(日语)”
陈少堂道:“等着!我在说服他!(日语)”
蒋武堂大怒:“你学得真快,鬼子话都学会了。”
陈少堂茫然又惶然地看蒋武堂一眼。另一个日本人已经不耐烦等候,从蒋武堂身后一刀挥了上去。陈少堂再次搪开了那一刀,蒋武堂却毫不犹豫地一刀把陈少堂穿了个透心凉。陈少堂纳闷地看看深植于自己胸口的刀锋,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伸出的刀尖:“司令……你搞错了,我是要救你呀……”
“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要杀你。”蒋武堂表情冰冷,眼里冒火。
陈少堂无力地碰触了一下那刀锋,脸上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这一路……走了好远。”
“你分不清大小,没有了主次,不忠亦不义,无廉亦无耻,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连生平最后一战的机会也被你送给了鬼子。”
陈少堂呻吟了一声,嘴里冒出几个血泡,看着日本人再次抡刀从蒋武堂背后砍来,蒋武堂的刀还扎在自己胸口,可他连提醒的力气都没了。
蒋武堂夺过陈少堂的刀,反手扎进了那个日本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又冲了一段,栽了下来。载连家独浪新
“你看着,你的刀总算杀了一个鬼子!”
另一个骑兵又惊又怒,刀在头上盘了个花,直冲过来。陈少堂使劲一点点从自己胸口拔出刀,他想把这把刀递给蒋武堂。
蒋武堂终于叹了口气:“二倌子,在我心里,你是死在鬼子手上的。”他猛力把刀拔了出来,陈少堂从马上栽了下去。蒋武堂挥刀,火星迸射地和那鬼子对战了几个回合,终于砍得对手从马上倒栽下去。
蒋武堂策马回身,地上的陈少堂脸上纵横着血迹与泪痕,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阵地上,枪声已变得经稀稀落落。
华盛顿吴被士兵连拉带扯拖进战壕。守备军从一开始就伤亡过半,又丧失了所有重火力,被日军打压得挤在一条战壕里。
华盛顿吴还有些昏昏然,被士兵摇晃着。他现在已经是阵地上仅存的军官。
“长官,现在怎么办?”
华盛顿吴翻翻眼睛:“你说什么?”
另一名士兵窝火地说:“震聋了,别理他,没聋也一个废物!”
华盛顿吴清醒过来:“你他妈才废物!”
“没聋?没聋就快说怎么办!”
华盛顿吴咬咬牙:“拼一个够本!两个赚翻!”
“妈的废物!这主意我也拿得出来!”
华盛顿吴气极,反气出个主意:“撤回城里!不要恋战!”
一声枪响,跟他拌嘴的士兵被撂倒在脚边。华盛顿吴愣了一下,和残余的士兵冲出壕沟,身边的人稻草一样被射倒,但根本已无暇顾及。
那些一早就渗透到阵地后方的冒牌担架队封住了他们退往沽宁城的方向,尽管火力远不如正面的猛烈,也足让这队败兵动弹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经压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临下双面夹击,而残存的守备团连个藏身的弹坑都没有。华盛顿吴急怒攻心,捡起一个死人的手榴弹,对那帮冒牌担架队摔了过去,出手后才想起忘了拉弦,正懊恼着,轰的一声,不知哪来的爆炸,担架那边的机枪哑了。
士兵们惊讶地看看华盛顿吴,他局促地大吼一声:“冲啊!”
虽是逃命也喊得豪气干云。守备军们跟着华盛顿吴猛冲,忽然发现自己没开几枪,封住退路的鬼子就东倒西歪四下逃窜,当下士气大振,没一会儿已掩杀到沽宁城前。
冲在最前边的华盛顿吴看见从城里又撞出一队日军,叫得声苦,一头扎倒,他双手据地,对准打头的日军打空了一匣手枪子弹,却连边也没擦着。那边厢却对他理也没理,一个手榴弹从他头上摔过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同僚。另一个用步枪放倒了剩下的两个,然后冲着华盛顿吴叫骂:“烂学生崽!把鼻子搁枪口上你还打不中!”
华盛顿吴愣住,他睡着也听得出那奚落独属龙文章。
骂人的正是龙文章,甩手榴弹的是四道风,还有几个认识的士兵和一个素昧平生的欧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日军军装。
龙文章看着趴在地上的华盛顿吴有气,把头上的钢盔摔了过来:“快走!要死也换个地方!”
华盛顿吴愕然爬起来,跟在残兵后边进城,龙文章又一把把他揪住:“司令呢?”
华盛顿吴一脸茫然:“司令?他……司令?”
龙文章顿时光火,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华盛顿吴委屈着:“死的人那么多!连全尸都找不出几个!我又怎么知道?”
龙文章又想打,欧阳冲过去使劲把华盛顿吴摔在地上,龙文章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已经掏枪指着华盛顿吴的头,贴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然后他回头向着城外的阵地上招手。一队日军从坡地上冲下来,他们正在清剿阵地。
欧阳用日语大声喊叫:“他死了!我杀死了最后一个!”他竭力做出一种兴奋的样子,有几个悻悻地放慢了步子,有几个仍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一个也没剩下?”
华盛顿吴在难言的恐怖中挣动了一下,欧阳狠狠压着他,又开了一枪:“他们总不肯好好地就死!中村和大岛在比赛,你很难从他们手上抢到人杀!”
他随嘴胡扯的那两个名字是给四道风和龙文章安的,两人紧张地戳在那儿,根本无法掩饰脸上的恨意。
那些日军停住了步子:“你的朋友好像要吃人一样。”
欧阳正要回答,阵地那边突然传来号令声,那队追兵终于离去。龙文章松开扳机上的手,四道风在衣服上擦去手心的汗:“死共党真不要脸,这样都被你混过来了。”这句明显赞扬的骂人话让欧阳摇了摇头,他轻轻拍拍华盛顿吴的脸,那位瞪着眼睛,全无反应,看样子是吓傻了。
远处的阵地已经被土黄色的日本陆军军服淹没,士兵们正在列阵,他们在进攻沽宁前将进行一次简单地修整。
蒋武堂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去,视野里的长谷川几乎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长谷川志得意满地在阵列前走动着酝酿情绪,战前或战后的讲话对自诩擅长心战的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身后集结的部队急不可耐地等待,在刚才那场太快结束的战争中他们并没满足杀戮的欲望。
长谷川有意压抑这种情绪,以便让它释放出来时更加猛烈。当伊达少佐都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他才猛一转身,戏剧性地张开双臂:“半个多月藏在山里,吃着冷食,我们的愿望被天神听见,现在他把这座城市放在我们面前,像一个裸体的女人!”他刻意使用的词汇很快就让部下兴奋起来,脏脸上的乌珠子闪着精光。
蒋武堂随手把望远镜扔了,很难有比他更狼狈的指挥官了,没有兵也没有阵地,只有严重的刀伤和几匹无主的马。自己的刀还在手上,陈少堂的刀扎在鬼子身上,蒋武堂把那柄刀拔了出来,血哩哩啦啦流在刀背上。蒋武堂把两柄刀都放在马鞍上,费力地翻身上马。
华盛顿吴真是被吓傻了,欧阳将他扶起,轻轻地拍了拍他:“快走吧,这里太危险。”
龙文章看一眼华盛顿吴,又看看阵地上飘飞的日本军旗,坡脊那边传来日语的万岁声:“带他走吧,我有事要办。”他像是在对欧阳叮嘱。
“你去找你的长官?他恐怕……”欧阳疑惑地看着龙文章。
“就算死了也有尸体。”
“拼命是为了把死局拼成活局,现在……”
“我意气用事。”龙文章冷淡地说,一句话把欧阳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竭力表现得比平时更倨傲,轻轻推开华盛顿吴,打算一个人去。
“一起去吧。”欧阳说。
龙文章往枪里压着子弹,不说话。
“那我也去。”四道风站到欧阳身边。
欧阳对四道风说:“你帮守备团的弟兄找个藏身之处,我们撑死救一个,你随手就救几十个。”
“我又不在乎他们死活。”说归说,四道风还是拉了华盛顿吴一把,让他靠近自己。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有些嘲弄地看看欧阳和龙文章:“半死不活的,别把命全卖给国字头了,给我留点。”
欧阳苦笑:“从今后只有鬼字头,没有国字头了。”
龙文章看着四道风他们离开,然后扭头就走,欧阳不愠不火地跟着。
“你不用管我。”
“我也是意气用事。”
这回轮到龙文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向那片满目疮痍的阵地靠近。载连家独浪新
眼前的火与硝烟未灭,弹坑边散落着尸体,龙文章的神情开始不再平静,他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溃败和全军覆没。
日本兵还在听长谷川的训话,龙文章看他一眼就怔住,眼里顿时冒火,他爬起来直愣愣地向那个人走去。
欧阳一把将他拖进旁边的壕沟。
长谷川挥洒自如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指向龙文章刚站的地方,他要指的是沽宁:“……占领它!从今天起它属于天皇和帝国!我们强大的后援将从港口长驱直入,中国人的北线防御将不堪一击!而且,为了你们的辛苦和勇敢……”他观察着部属渴望的神情,他太清楚他们要什么,“在那之前,三天的时间……”他笑了笑,“当然,从现在的三天它属于你们!”
他立刻被欢呼压倒了,第五师团大半是来自仙台和广岛的城市破落户,战争对他们个人来说代表一种劫掠行径。
长谷川发现伊达少佐正充满尊崇地望着自己,他挤挤眼睛,极有亲和力地一笑:“当然,像在南京一样。”
伊达是那种把刻板当认真的死性子,他愣一下,扬刀出鞘:“你们都听见了!准备!”
日本人开始忙碌起来,狂热但不紧张,现在的沽宁用一支小队都能拿下。
欧阳用力地把龙文章摁在壕沟里,后者狂乱而愤怒:“那个人——那个姓鲍的说什么?他们高兴什么?”
“他不会姓鲍,日本没这个姓。”
龙文章恼火地问:“他说什么?!”
“沽宁将被赏赐给他的手下,为所欲为三天,然后成为鬼子投送兵力的港口。”
龙文章软软坐倒,欧阳同情地看着龙文章:“这几年会有很多事情比今天可怕,你得当它是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些年被你们追捕,我就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龙文章无心去听,他转过身,拿起身边的枪。
“你要干什么?”
“杀了那个人,管他姓什么,这算我为沽宁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杀了他,没了管束的鬼子对沽宁只会危害更大。”
龙文章提起枪:“我不管。他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沽宁已经被鬼子占了。”
“可城里住的是中国人!”欧阳去抢枪。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日语:“你们两个浑蛋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一个日本军曹站在壕沟上边愠怒地用军刀指着他们。
欧阳赶紧说道:“笠原捡到一块表。(日语)”
龙文章的衣服边露着一截表链,欧阳一把把那块怀表捋了下来,递给军曹看,那军曹在耳边听了听音,随手塞进了口袋里:“赶快准备!”
“是!”
欧阳看着那军曹走开,回身时龙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祖辈传下来的,是家传的。”
欧阳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沽宁就是那块表,你可以现在杀了他抢回表,表还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机会杀他,表还是你的。”
龙文章略犹豫了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欧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龙文章在瞄准那军曹时犹豫了一下,他转向他更想打的目标——长谷川,突然,龙文章瞄准的方位人群惊蹿,几个奔跑的日军拦住了他要打的目标。
几匹空马从坡地下直蹿上来,那是日军混乱的原因。日军笑骂拦阻,那是军马,他们本能地对这些能转为战争资源的东西比较爱护。
惊马逼近长谷川的时候,刀光飞闪,藏在两马之间的蒋武堂一跃出来。一个刚勒住马缰的日军倒下,蒋武堂像龙文章一样有个坚定的目标,双刀给自己劈出了一个空间,他立刻把刀向长谷川投去。
长谷川脸色发白,眼看要被那柄刀扎穿,伊达跳了出来,刀都来不及出鞘,迎空把那柄刀隔落。
蒋武堂立刻被日军包围了,可他不在乎前后左右的几十支枪,一柄马刀仍是追着长谷川照砍。
伊达再次把刀搪开,十几个日军把长谷川围住。伊达拔刀,照他的武士礼节极恭敬地鞠了一躬,蒋武堂愣了一下,回头砍翻一个。他根本没心思去比试,只想在自己死之前多杀几个。
“这个人要活的!”长谷川在一道人墙的保护下再次恢复了气定神闲。
日军开始退弹!倒不是武士精神,而是怕混战中枪击误伤,一片枪栓拉动声中黄澄澄的子弹顿时掉了一地。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日军直挺挺倒在蒋武堂身边。
“我说退弹!”伊达又气又急。
人群之外的龙文章当仁不让,拉栓退壳,又打倒一个刺向蒋武堂的日军。欧阳手里拿着两个手榴弹,他把另一个递给龙文章,龙文章绷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两个手榴弹摔出去,包围蒋武堂的人群连炸带躲顿时少了一片。蒋武堂趁这空隙翻身上马。他把那几匹惊马策了过来,龙文章配合默契地跃上马背。欧阳有伤在身,他第一次没翻上去那两位已经驰下坡脊。
欧阳只好跟着马蹄翻飞在后狂奔。他身后追着至少一个小队的日军。
看着两人绝尘远去,欧阳绝望了,他知道如果追兵拿的不是空枪,恐怕他早已死了几次。正绝望着,龙文章策马绕了回来,向欧阳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表现得有点友好:“既然没把你扔给那两条狗,现在也不能把你扔给这群狼。”
欧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只手由龙文章把自己拉上马背。日本人终于开枪,但几人已经冲出那半圆的包围圈,向远方驰去。
长谷川在坡地上用望远镜观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