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的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六品从废墟里爬出来,满目疮痍。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爬起来狂奔。他跑到母亲藏身的地方,六品妈倒在地上,地上的草已被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日军交谈的声音正往山下淡去,渐渐消失。六品抱着死去的妈妈,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 or 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