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生死线-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印帕场�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
  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