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满月的象征;有它在,白师爷便定然是腌臜的老鼠。”
“千年后……”那只乌黑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薛灵王似是想到了甚么,搂抱在我腰间的手臂蓦地收紧,忽然道,“毅鸣,你是从千年后来到这里的么?”
想到先前薛云在镜中说过的话,我仍停留在他发丝间的手震颤了一下。“……我的妻,若是千年后的我不记得你,千万不必心悲;待我再一次回去时,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说着,我细细地亲吻过他的脸颊,掩饰着自己的哽咽道,“等着罢。”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是终于感到了困倦,还是通天仙者的能力。
……
站在已与自己神魂交融的灵媒古镜前,我与它默默地交流着,终于使得千年来它所窥见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播放了——
千年前的我走后,失去爱人的僵尸王爷便与时常被剁碎的不死老怪相峙起来。因为灵媒古镜在薛云手里,白师爷无法以不死之身继续修炼,最终达成羽化登仙的夙愿,又妄想千年后的我能够出现,归还那些被通天仙者搬运走的金银财宝,便安然地在这里长居下来;而薛云杀不死他,又谨记着我要他等待的话,作为僵尸深居在自己的王邸,顺便保护那些过路的人不被白师爷伤害。
白师爷和他的喽啰们一直在不停地吃人,吃僵尸;通过吃人来修行,顺便败坏僵尸王爷的名声,使他顶替自己成为恶人。
起初,白师爷的灵力还能与薛云的王者之气平衡,因此薛云每晚都在巡游,将他粉碎成一时无法复原的尸块,却从来不曾对世人解释些甚么。
尽管如此,从怨僵化作诡物的幕客们还是愈发厉害起来,与白师爷在清末挑拣的养子吴钩危害四方,终于在这些年占据了上风;而薛云的王者之气逐渐被消耗殆尽,无法在青天白日里活动,如同寻常僵尸般时常困倦地休息,又对府中僵尸不甚关心,于是便被他们渐渐食尽,如今只剩下伶仃的几只。
我看到自己与宋志良从湘地赶来时,那窃了我们行囊的碎嘴车夫竟是白师爷扮作的;他这个先知定是在这千年间悟出了灵媒古镜的时空循环,才将我们引到了这里。难怪那日宋志良看着白师爷教我快些逃,洞察力颇佳的他应是早在那时就看穿了白师爷的伪装。
我还看到了香灰的神奇功效。它能将阴阳隔断,补上被僵尸咬破的伤口,使吃食的人免于堕为阴间之物的厄运;千年来薛云赏给那些过路人的香灰饭,意图便都是如此。
“尘归尘,土归土,吾去乎,再不复……”
灵媒古镜的光芒消失后,我抬起头,身上缀着蛛网的僵尸王爷便现到了眼前。
☆、珍宝箱
……
在千年前的灵王府,与僵尸王爷隔着冰冷的古镜紧紧相依的时候,我曾在心底默默地想过与他重逢时的景象,也准备了许多爱语与安慰;谁知当我真正地又一次来到他身边,可以把那僵冷的身子拥入怀中时,却是甚么话也说不出,哽咽在原地了。
“……毅鸣。”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淡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悲,却夹杂着一丝与我同样的恍惚,“你回来了。”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灵媒古镜,它已褪去了陈旧的颜色,在我眼下氤氲着柔光,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我。薛云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长时间未曾活动过的手脚有些发虚,将衣摆上沉积的蛛网尽数扯掉,靠进了我的怀里。“……千余年前通天仙者曾对我说过,待他再一次回来,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
枯皱的尸皮在我掌心下变得柔软起来,渐渐被新生的肌肤所取代。我看到他无声地落了泪,仿佛要洗尽那千年的哀愁,眼角的泪痣倏然明媚起来,重新化为美人模样的脸庞轻轻仰起,用微嗔的语气道:“你且告诉我,这话可真?”
窗外死寂的山林似是已经焕发了鲜活的光彩,古老王邸的陈旧也被熠熠的光辉所取代,仿佛一切都已落下了帷幕。“真。”我搂住他的腰身,喉间的哽咽渐渐散去,伏在他耳边清晰地说道,“比甚么都真……我的王爷……我的妻。”
听到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他总算放下了所有担忧,寒凉的身子愈发温暖起来,殷切地吻过来,唇舌间都有了千年前的醇厚芳香,像是在确认着甚么一般与我纠缠,漾在唇边的笑意依稀有了昔日王爷的风姿。就在这时,我看到虚掩着的门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脑袋,似是欣慰又似是心酸地看着我们,迟疑着不敢上前。“阿香……”听到我唤她,一旁的主子也并未发话,她终是走了过来,安静地垂首立在我们身边。
我看到她残损的手臂已是恢复原貌了。这般忠心的侍女,薛云定然不会舍得令她残身;那些看似痛苦的惩处,也都是如白师爷般能够恢复的。阿香很聪慧,或许也早在千年前便悟了这个轮回,于是想办法去阻止,却还是亲眼看我入了千年前的时空,与薛云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好姑娘。”心中慨然的同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见她似是自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温婉的笑,眼底也倒映着浴火重生般的身影,不由得抬头看着窗外朦胧的山雾,自言自语般说道:“……白师爷的忌日要到了。”
放任薛云被白师爷欺侮千年,是我的罪过;而如今,赎罪的时候到了。
……
我走在已然褪去阴沉死态的灵王府中,踏着冰凉的地砖来到一间幽密的小屋。薛云的书房向来是禁地,存放着许多他不愿被外人所窥见的珍物,千年前最得宠的时候我也曾去看过,无非是些天子赠予的宝剑金银,后来被白师爷尽数搬走,又被化身通天仙者的我悄然搬回,已再无甚么秘密可言。
我开了那扇门,在满目璀璨的光芒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些宝物在当时本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如今成为记录着历史的精美古董,更是价值连城。钱财与长生,这便是灾祸的根源;那美艳又歹毒的白师爷不爱任何人,亦不曾有半分感情,只是动用着灵媒之力为自己谋取利益,甚至谋害视自己为师为父的薛云。
我不知道这些看上去花哨的宝物有甚么好;事实上,如今已成为王者之夫的我经历了如此之多,已不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游离在屋中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有些斑驳痕迹的书桌上,我走过去,端详了一阵上面摆放着的箱子,心中便有些纳罕之意生了出来。
另一个时空的我在临走前,早已将这座王邸探索透彻,却并不知道这堆积着宝物的书房中有这么一个物事。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打开了它。
原本以为会看到甚么举世无双的珠璧宝石,可那老旧的锁咔嗒落下之后,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些许有些腐化的衣料。我出神地看着,很快发现那是一件普通的中华民国学生制服,设计得很是新潮,有着漂亮的纽扣与衣袋。我拨开它们,看到箱底整齐摆放着的,是我曾经用过的碗与筷、把玩过的小酒觞,以及许许多多琐碎的杂物。
合上箱子的时候,我已是潸然。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历史长河中戚戚度日的僵尸王爷,每日不去看那些为他带来荣誉的金银宝物,而是端坐在书桌前细细地观赏这些琐碎之物,聊以慰藉那在等待中渐渐枯死的心脏。与此同时,不论多少次在心中对自己施加暗示,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实,也随着箱锁的落下浮出了水面——
薛云是僵尸,是连仙子也拯救不了的,彻彻底底的僵尸。
……
来到宋志良歇息的小屋时,他正鼾声雷动地躺在床榻上睡着午觉,并没有遭罪的脸庞红润异常,酣眠的神色也很安然,仔细一看还白胖了许多。我本想静待着他醒来,可他惊天动地的鼾声实在烦人,便上前去拍了他一把,看着那朦胧睁开的双眼道:“志良,还不快看是谁来了?”
宋志良打了个呵欠,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美梦里。“唐家那个矜贵的小少爷……嗯……嗯?!”他总算清醒了过来,震惊而喜悦地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的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个激灵从柔软的榻上坐了起来,“老同学,是你回来了!”
我笑着点头,伸手指着他圆滚滚的肚皮道:“你这般模样若是教嫂子看去,指不定会被嘲笑成甚么样子。”说罢看到他眼中清瘦的自己,不由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嫂子……哎……”被僵尸王爷圈养的安稳日子并没有使宋志良失去归家的急切心情,也不去问我这些日子的经历,愁眉苦脸地倚在窗边道,“算算日子美凤已快要将那足月的孩子生下了;战事也不知进行得如何,我们仍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待着,若是僵尸王爷始终不愿放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走罢,我送你下山。”
宋志良愣了许久,细细地打量着我与他不同的装束,聪明的脑袋似是已将我的经历与现状猜出了几分,犹豫着道:“一切都结束了?”见他没有多问,我也只得将通篇如梦似幻的叙述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道:“或许罢。”
于你来说,这一切都已是结束了;然而于我来说,它的尽头还仿佛是遥遥无期的。
灵王府中的僵尸美人端过来了吃食,我和宋志良填饱肚子,又打理好来时的行头,便相携着朝山下走去。在这个时候,食人村的夜晚已是又来临了,失了昔日凄凉的满月照耀得很是温暖。远处依旧黯淡的灯火映出林子里蹦跳的黑影,薛云不巡夜时的僵尸在漫无边际地晃荡着,守卫着他们憩息的王府。
宋志良见到这些形貌丑陋的僵尸原本是骇然至极的,如今却在我的从容中慢慢放松了下来,并肩行着从它们身边走过。毛僵与跳僵窥见我,便都呆呆地止住脚步,像是在向它们的仙子敬礼;我细细地数了数,发现比起千年前漫山僵尸的盛况,如今已确乎是少了许多。
那些生前便武功高强的护卫,都进化为了最为厉害的毛僵;然而他们的厉害,是比他们更为厉害的通天仙者赋予的。通天仙者便是我,我便是这些个僵尸中的仙子。
香魂坡的僵尸美人们察觉到有人来了,便都露出怯生生的女儿脑袋来看我们,阴间的双眼里没有嫉羡,有的只是千年的空洞与寂然。
因为白师爷修炼的功法吃不得体寒的女子,这些殉葬的姑娘便免于了骨肉被幕客们吞食的命运,因而长久地在这豫西生存下来;始终不是恶人的薛云也从未杀死过她们,像对待阿香一样,那些融化的血水总能在不久后拼凑成新的僵尸美人,不曾真正地丧失魂魄过。因此食人村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便是这女儿家眠着的香魂坡了。
——我究竟该如何拯救这些再无法享受到阳间温暖的僵尸,陪伴薛云寥落千年的爱慕者与忠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由我这个通天仙者来超度它们,将这一缕缕孤单的魂魄送入转轮台,投生为乱世民国的淑女公子。
“毅鸣,你可是真的不走?”宋志良站在食人村的石碑边,戴好头上的黑帽,回望着西山灵王府的神色有些复杂,劝说的声音也似是变了音调,隐隐有着恳求之意。“现在不走。你代我去向京津的分家通报一声,说小少爷会晚些回去。”我知道他是在担心着我,可之前的循环好不容易才解开,没有将通天仙者的职责履行完全,又怎能轻易离去。
宋志良着实沉默了许久。
“可是薛灵王快要不行了,你留在这里,也只能受他连累而已。”这幽幽的话语飘入耳际的时候,我隐约感到了一丝古怪。“薛云快不行了?”我满头雾水地回过头去,蹙着眉道,“志良,你是从哪得来的这般谬论?”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蓦地滞住了。
已然是白师爷模样的人鬼魅而妖异地笑着,轻轻揽住我的腰身,乌黑的舌尖已经舔上了我的耳朵。
“……我说他要不行了,那自然就是不行了。”
☆、白之祭
头顶温暖的满月倏然黯淡了下来,隐隐在他眼里倒映出几分诡色。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快遇上千年前的宿敌,着实愣怔了一下,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与他分开,道:“白师爷。”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淡然如斯,柳眉细细地拧起,收回的舌尖在有些苍白的唇边勾勒了一圈。“你把我的同学藏到哪里去了?”如今的我并不怕他,便从容地将他从身上推开,直视着他问道。
通天仙者的眼睛窥见了他不断溢出的低微灵力,我察觉到他此时的疲累,又想到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嚣张的动静,心中便多了几分异样。“姓宋的细皮嫩肉……”白师爷故作困惑地歪头想了半晌,绵软的身子再一次贴上来,咯咯笑着在我耳旁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烹了。”
仿佛有一道闷雷轰在我的头顶,那幽然得意的声音像锋利的爪一样揪在心头,我稳住身躯,定定地朝他看过去。“……师爷,你可知道杀人偿命这四字如何写?”骨节分明的手抓起他的领口,我用冷然的目光看着他,原先在灵媒古镜中蓄积的力量已经集中在了掌心,铁钳一般扼着他的喉咙。
方才他是动用那已被我吸噬到所剩无几的灵力易了容,就像上次易容成车夫一样,又一次骗过了我,而根本没对同学起疑的我也没有去窥察,竟轻易地被他的障眼法所愚弄。我看着已被掐出黑痕的纤白脖颈,冷笑道:“师爷是个明白人,应该晓得如今的你于仙子来说,就像这山间的落叶一般羸弱渺小。”话音落下的时候,脚下沉厚的黄叶便化作了星星点点的粉末。
香魂坡的僵尸美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纷纷顶着破损的脑袋围了上来,因为辨不出双方的善恶,便只是一副观戏的架势。我开着通天仙者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从山林深处弥漫而出的腐气,不多时便看到只只庞大的物事自枝叶间渗了出来,伸着黑墨般的长舌。
在我回到千年前的日子里,这些幕客化作的诡物已被白师爷养得膘肥体壮,僵肉堆积成的身躯宛如地狱修罗,只待与薛云的护卫毛僵们比一比,来看看究竟是谁吞噬谁。“……这一切都因你而起。”那些诡物近了,我便将白师爷扔到脚下,暴涨的指甲像明晃晃的刀刃一样对准了他的胸口。
我本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了结他的长生,将他的魂魄彻底送入寂灭的境界;毕竟这个人是我与薛云一切灾祸的根源,剔骨剜肉千万次都尚不足惜的恶人。可当我真正将灌注满仙者之力的屠刀悬挂在他头顶时,却是迟疑了。
——杀了白师爷,当真只是如此简单的事?
就是这一瞬间的恍神令生性狡猾的白师爷找到了可趁之机,他极快地翻了身过来,将原本压制着他的我掼在身下,欲对他动刑的双手也扣了起来。“……姓唐的学生,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为何不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归还于我?”他似是哀怨地在我耳旁低喃,暧昧的姿势令我脊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他已快没了灵力,是根本制不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