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替S盖好被子。“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要再让自己生病。如果要我远远看着您伤害自己而视若无睹,也未免……太残忍。”
******
J小姐站在门外走廊上,就着白炽灯光检查指甲。
G合上门走到她面前:“J前辈,我先回去了。”
J小姐盯着自己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闻言勾了勾嘴角:“他把你赶出来了?”
“算是吧。”
“你还会过来吗?”
“大概……”G微微苦笑,“大概不会了。”
“哈,”她十分刻薄地笑了一声,“终于。”
这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G暗叹了一声。他这会儿太累了,没力气玩猜谜游戏。“您和前辈怎么吵架了?”
“吵架?谁有本事跟那家伙吵起来?”
G眨眨眼,换了个说法:“您在生他的气?”
“已经消气了。”J小姐冷笑,“一个人自己要找死,旁人何必白费力气。”
突如其来的沉默。
J小姐抬眼,看了看G的表情,像要控制自己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还没吃过晚饭吧?”她转身,“走吧。——别管那家伙死活。”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了下来。J小姐慢条斯理地翻菜单,G隔着桌子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歉,您在这里慢慢吃,我先回医院一趟行吗?”
“为什么?”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J小姐困惑地盯着他,随即恍然大悟:“你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当真了,担心他趁我们不在跑去跳楼吧?”她笑了起来,“放心,他能不能挪到窗边还是个问题。”
G没有笑。服务员端来两杯清茶,水面晃荡不定,碾碎了灯光的倒影。思忖良久,他慢慢地说:“前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自己于险境了。”
他端起茶杯一圈圈地摇晃,“上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雷雨中用手机接电话,走过马路的时候也完全不看有没有车,差一点点就被撞上了。您知道死里逃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吗?他还在接电话。”G无意识地攥紧了握着茶杯的手,“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往出口挤,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摔倒的后果,却还是回头向后看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也未免太不寻常了吧?”
餐厅里的乐声轻描淡写地漂浮着。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前辈并不是——”
J小姐扬起眉。
G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并不是那么——”
“并不是那么执着于活着?”J小姐接口道。
尽管这个猜测已经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但听见别人真真切切地说出来,G仍旧感到悚然。
他像要回避这个问题般闭了闭眼:“我还记得您告诫过我,半年之内不要离前辈太近。虽然不明白这个时限的意义,但我知道前辈身后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哪怕是像我这样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快要被那些东西压垮了。想必您也早就察觉了,我一直在试图靠近他,想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让他允许我替他分担。但是最近……”
“终于撑不下去了?”
G摇摇头:“比那个更严重。我开始怀疑,这种贸然接近是不是只会让前辈更难过。如果我也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或许当时就该听您的,离他远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面的女人动容了。
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J小姐低下头去点单。再抬头时,她嘲讽似地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切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或许S只是厌烦你的纠缠不休,或许他只有在看见你时心情不好?或许他作为同事与长辈,不方便直接赶你走?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倾身直视着G的双眼,“若是那样,你该怎么办?”
G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对您说过,刚出场时的X还很幼稚。其实那个论断是错误的。”
这突兀的转折让女人皱起了眉:“什么?”
“自幼流浪街头的孤儿,饱尝了人世冷暖,没有资格保持幼稚。他会比任何人更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会从人群中分辨出值得信任的对象。失去了师父,X理应留在那座小镇上寻找凶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太弱小。所以他逃离了小镇,转而加入军队,默默储蓄着力量。也正是这十年的阔别,让他永远失去了第一时间探明真相的机会。久远的记忆变得模糊,残留的证据被时间抹去,当时的恨意与恐惧却在胸膛里慢慢地发酵……”
J小姐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X依旧不认为O是杀害师父的人。”G笑了笑,“他找不到任何凭据或理由,但在内心深处,他是信任O的。”
“你在向我这个原作者解释X的心理活动?”
“我就是X。”G平静地回应道。
女人怔了怔,看上去像是莫名其妙,又像是理解了他。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前辈是这样对我说的。作为声优,前辈实在很难被超越了,不是吗?
“我们读懂一个人,然后在万千声音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一种。或者反过来,我们听懂一个声音,然后走进它的主人的内心。
“您刚才并没有生气,您只是伤心。”
J小姐缄默不语。
“昨天晚上,前辈发着高烧的时候,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会叫别人,但他没有。那是我的名字。”G忽有感怀似地一笑,“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怪的……”
餐厅的乐声兀自叮咚作响。
服务员端来了餐盘,以及几瓶啤酒。J小姐在G意外的目光中倒满了两杯酒:“你不是负责送人回家吗?过会送我回医院。”
G咧嘴笑了起来:“干杯。”
J小姐当真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
“小G,你说你喜欢S,可你到底知道他的什么呢?”她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是喜欢上他的哪一点了?”
“如果我说是声音,您会觉得好笑吗?”
“会。”J小姐毫不留情地说。
G不以为意地笑笑,举起瓶子替她倒酒:“我念高中的那几年,前辈的声音简直无处不在。不了解他的人如果单听那把声线,大概会觉得他是个——俊美、风流,甚至还有点恃才傲物的人吧?越是靠近他,才越发现那些猜测通通都错了。不仅如此,前辈平常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普通。
“但是,该怎么说呢?抱着那样的错误印象生活太久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会认为,那种人格其实是存在于前辈体内某处的。与其说他用声音演绎着与自己迥异的个性,不如说声音也是他真实的一部分,而且,说不定是最珍贵的一部分。您尽管笑吧。”
她果然闷笑起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孩子,你把S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
G没有接话。J小姐也并未等他开口:“我刚认识S的时候,在知道他的取向之前,还多少对他有点动心。”她自嘲地轻笑,“高中女生对于S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很难有抵抗力。他那时候就闷声不响的,但还没有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加上长得清秀,气质优雅,又会弹钢琴……”
“前辈会弹钢琴这件事很出名吗?”
“哈哈。你以为你们那部drama背景音乐里的钢琴都是谁弹的?”
G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难道是前辈?”
“当然是他。故事是关于钢琴家的,配乐不可能随便糊弄。找别的音乐家来伴奏,或是买下别人的版权,制作组的开销会很大。反正S会弹,他们何乐而不为。”
“可是,”G张口结舌,“可是见面会上,他明明说自己只会一点——”
“S的话你也信?”
“……”G想起S说他从未骗过自己,但转念一想,见面会上的那句话确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从小就是这样,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从来不让人知道。”J小姐已经喝得面泛红晕,边说边苦笑着,“刚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吸引人,时间长了谁还受得了一直猜他。你说他本性中还存在另外一面,或许真是那样。但是一个人将自我掩藏得太久,恐怕连他本人都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问他想要什么,他不知道。你问他想不想活下去,他也不知道。如果一层层地揭开他的面具,最底下很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难以置信吧,这些年S就是这样过来的。”
******
J小姐喝了很多酒,但最终没有放任自己醉倒。
G将她送到医院门口,两人道了别。G转身沿着夜色渐沉的街道信步走着,晚风里已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
脑袋依旧因为女人刚才说的最后一段话而微微晕眩。
“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S到死都不会忘记。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他也一定要配音。后来他又多了一件确定的事情。”
“是什么?”
“是你。”
……
“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声优,他坚信你会超越他。在你不曾察觉,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所有失落的梦想寄托到你身上。所以,无论未来如何,你要向我发一个誓。
“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
“我当然不会。”
“你发誓。”
大约是幻觉,他看到说着这句话的女人好像快要哭了。
“我发誓。”
******
S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似乎从G离去之后就没换过姿势。站在门口看去,连胸膛起伏都不可见。
J小姐走到床前,伸手一搭他的颈动脉,还活着。她将打包的饭菜往床头一搁:“起来吃饭。”
……
“说话啊。”
……
J小姐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出来:“你不是如愿以偿地撵走了他吗?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能有什么用?”
……
“懦夫。有一天你死在那家伙手上,我绝不会掉眼泪。”
……
“不吃就算了,又不是我挨饿。”她转了个身,自顾自地坐到桌前摊开画稿,埋头干起活来。
《Z》不可能一直停播下去。为了将O出场的那一集尽量向后推,制作组同意插播一个特别篇,主人公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主角麋鹿。J小姐本人就不欣赏麋鹿温吞的性格,因此在漫画里给她的戏份很少。现在要为她提升人气,一时间怎么都找不到灵感,而交稿期限却一天天地逼近了。
涂涂改改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待到终于开始勾线,才发觉夜已深沉。J小姐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男人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旁边的饭菜仍旧未动。
她叹了口气,起身关了灯。
冷清的光辉穿帘而过,月上中天。医院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婴儿的号哭。那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死亡笼罩之地,微弱地叩问着庄严的黑暗,最终湮灭无迹。
J小姐趴在桌上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枕得酸麻,她迷迷糊糊地换了个姿势。
隔着一室幽冥般的寂静,男人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微微痉挛着。他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泪水濡湿了枕头,留下天亮前便会消失的印记。
******
一星期后,关于地震的讨论已经蔓延了互联网上大大小小的角落。
震幅不大,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按理不可能成为热门话题。然而牵扯上那场被迫打断的声优见面会,各种声音就层出不穷了。
首先是声优们与粉丝互报平安,各家应援团在确认本命没事后欢呼庆祝。
接着惊闻S出事,一时间哀叹与慰问齐飞。五花八门的礼物淹没了S的事务所,任何可能被S看到的地方都贴满了赠图。对于粉丝而言,这样做与其说是希望得到偶像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摆脱只能远远旁观的无力感。
他们没有等到回应。
那个虽然无趣,但至少会定期通报近况、回复粉丝的推特主页,这次彻底消了音。只有事务所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表示S并无大碍,感谢诸位的关心。
几天之后,讨论中出现了不和谐音。
“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事后看到大家留言与照片才确定,绊倒了我的真的是S先生。我们上面又压了两个人,再之后好像还有人踩着我们跑过去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就是:要死在这里了。我晕了过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的身体,我还以为得救了……
“没想到,那个人仅仅是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抱起被压在最下面的S先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现在看过照片之后我记起来了,那个人肯定是G先生。
“唉,你们这些安然无恙的人,当然可以像看风景一样地欣赏G先生的公主抱。但是你们绝对无法想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的心情。在那一瞬间,他救了一个人,就像是对剩下的人判了死刑。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全身多处骨折,躺在原地等了很久,终于有人进来把我们搬上了救护车。尽管我们都没有死,但一想到当时有可能是更严重的地震,而我们有可能死在那里,我就止不住地后怕。现在心情很复杂,理智告诉我G先生没有义务帮我们,但情感上,我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喜欢他了。
“把这些发上来,我没指望得到理解或同情,仅仅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这样吧。”
这一段发在某知名论坛的记述,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暴雨般的道德论战。
除了极少数人安慰发帖者,“人家凭什么要救你”成了主要论调。
“那种情况下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生,假设楼主你自己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倒下,你会想到去帮他/她吗?”
“楼主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G大人救前辈是因为他认识他,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前辈都不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更何况是连见都没见过的你。”
“楼主求照”
“太把自己当回事+1”
“小朋友,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我不是声优粉,但看了一下大家的回忆录,G先生在地震发生时还想得到指挥大家冷静撤离,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责任范畴,值得尊敬。至于现场营救,普通人本来就没这个义务。”
“太把自己当回事+2。你只付了门票钱,没付保镖费。”
“脑残萝莉什么的最讨厌了”
“楼主求照”
“G大人果然很帅啊!一秒钟变脑残粉不解释≧▽≦!!!公主抱美哭了!”
“简直是X的翻版啊啊啊跪求XO公主抱图!”
“太把自己当回事+3,楼主与其责问别人为什么不救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倒下ww”
“求图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上色版!!!!!”
……
越来越一边倒的局势,终于惹怒了一些人。
“‘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倒下’?说这话的人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踩踏事件吧!谁会傻到故意找死?楼主说她是被S先生绊倒的,最先倒下的是S先生,你这话要说也应该对S先生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的人。”
“我怎么觉得楼上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管怎么说,楼主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挂在悬崖边就要掉下去了,会不会向人求救?如果对方没有救你,你会不会难过?不救人也就算了,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但是G至少可以在逃出去之后找人去救里面的姑娘,可他连这都没有做。”
“楼主,叔叔来救你,跟叔叔走吧。”
“上面那位你偷换概念,挂在悬崖边不仅是楼主,还有G大人自己。还有出来之后找人,或许您是个奇才,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中还能冷静沉着面面俱到,但G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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