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打开了伫立在两个座椅之间的落地灯,然后默默看着他。
沉默。
——她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斯坦说。但有人给她打电话,通常都是在午后。她手上带着结婚戒指。不过至今还没见有人来探望过她。
沉默。
斯坦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斯坦离开的这空档,他起身来到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的餐桌旁。他伸手想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书,但手刚一伸出去就停住了,最终还是没有碰那本书。
斯坦从饭店的服务台回来。他们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现在服务台没人,所以拿这个很容易。
是旅客登记簿。
——这里面应该有她的资料。斯坦说。
——在这儿。斯坦大声说。他手指着字,压了压嗓音:——艾利奥纳,原名维耶纳芙,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生于格雷洛布,法国人,无业,现住在格雷洛布市马热塔大街五号。七月二日抵达本店。
斯坦又翻翻登记簿,然后停住。
——您瞧,您的记录在这儿。马克斯·托尔,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于巴黎,法国人,教授。现住在巴黎加米耶―杜波瓦大街四号。七月四日抵达本店。
他合上登记簿送还回去,片刻后回来,坐在马克斯·托尔旁边。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些情况,朝前迈了一步。我们知道她生于格雷洛布,十八岁时叫维耶纳芙,现在叫伊丽莎白。
斯坦突然侧耳听着什么。二楼好像有人在走动。
——大家都回来睡觉了。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去公园里散散步。我想现在所有的窗户都灯火通明。
马克斯·托尔没有动。
——爱丽莎,马克斯·托尔自语道,爱丽莎,我等她等得腻烦透了。
——出去走走吧。斯坦轻声说。
他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朝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斯坦指指放在桌上的信说:
——就让那封信放在那儿吗?
——没有人会来拿这封信,信封上没有写名字。
——难道您想把这封信留给爱丽莎吗?
——唔……也许是吧。马克斯·托儿回答。
他指指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的餐桌说:
——一个星期来,她每天都在读同样的小说。同一本书,她似乎是读了又忘,忘了又读,永远也读不完。您知道那本书吗?
——是的。
——那本书写的什么?
斯坦想了想说: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帮您去做您很为难的事,去翻看一下她的书,行吗?
——随您的便吧。
斯坦走到伊丽莎白·艾梨奥纳的餐桌旁,翻开了那本书看了看,片刻回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本很普通的旅途消遣的小说。
——和我猜想得一样,马克斯·托尔回答,很普通的小说。
天亮了。清晨下了场雨。今天是星期天。
——我的兄弟们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都回去了,家里热闹极了。爱丽莎说。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翻开书。马克斯·托尔在听爱丽莎说话。
——大家都快活极了,尤其是晚上。妈妈看上去还是很年轻。
伊丽莎白合上书本。她的餐桌上摆放着三套餐具。她看了看餐厅的门口。今天她身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餐厅里的窗户全都关上了。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们俩说好了圣诞节回去对吗?
——我很乐意过几天就跟你回去。
——我一直很纳闷,你为什么总是很讨厌和我的家人在一起。爱丽莎微笑着说。我想他们总不会比外人更讨厌吧……
——因为我觉得很尴尬。我几乎和你的母亲差不多大。
——是啊,有时我也想我是不是太年轻了一点。
马克斯·托尔听完这话显得有点惊呀。
——我从未那么想过,他说。也许直到生命结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接受了这种命运。
——我也是。
他们俩都笑了。这时斯坦穿过餐厅走来。伊丽莎白·艾利奥纳起身向门口走去: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姑娘正走进门来。爱丽莎看了看那男人。
——一个英俊的外省男人。爱丽莎说。
——阿丽塔。伊丽莎白·艾利奥纳唤道。
声音从远处传来,温柔、甜美。他们三人拥抱在一起。
他们来到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的桌旁坐下。
——住在这饭店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病人。——他笑笑,像是讥笑。——上星期我突然想到,我和阿丽塔可以上午来看你,傍晚再回去。看来这里没有孩子。
爱丽莎转身看着他们
——是的,不过……你不会很快就走吧?
——我说要走了吗?
——我先去了你的房间,你不在。
——唔,呆几天可能不行,我的日程已安排好了,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走。
沉默。
——今年你不打算去旅行吗?爱丽莎迟疑一下问道,接着笑了——你跑的地方已够多了……
——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他们相互看一眼。
——我觉得在这里挺有意思的。
阿丽塔看上去应该有十四岁了。
伊丽莎白·艾利奥那纳的丈夫看上去比她要年轻。
——你说很快乐?爱丽莎问。
——我说的意思是很放松。
斯坦走过来向马克斯·托尔打了个招呼。爱丽莎仔细打量着斯坦。
——他叫斯坦,大家都这么叫他。
就完餐的第一批人开始陆续离开餐厅。爱丽莎没有去注意他们。
——斯坦是个尤太人。马克斯·托尔说道。
——斯坦?
——是的。爱丽莎看了看四周的窗户。
——这饭店看上去真是还挺舒服的,她说,外面还有个公园。
她忽然侧耳听听——外面还有网球场?
——就在外面,紧挨着饭店傍边。
爱丽莎坐在那儿发愣。
——还有一片森林呢。
她看到了窗外的那片森林。
——是的。
——森林里危险吗?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看出来。她回答。能看出来。
她的目光移到了外面的公园和那一片森林,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它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她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因为人们害怕森林。爱丽莎回答。
她靠在椅子上,目光看着他,看着他。
——我吃饱了。她说。
她的声调突然变了,虚弱无力。
——可我在森林里觉得很开心
——毁灭。她说。
他对她笑笑。
——好吧,我们先回房间,然后去公园转转。
——好的。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正在无声地哭泣,像是出了什么事。那个男人轻轻敲敲桌子提醒她注意。没有人看见她哭,除了一个人知道,但他并没去看她。
——在这里我不认识其他人,除了斯坦。
——你总是不高兴吗?
——不……我不知道。
——在这饭店里你竟然觉得很愉快,这真是怪事。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哭着要求离开饭店,但他不同意。小姑娘起身去了外面的公园。
——那女人为什么哭?爱丽莎轻声问道。——坐在我身后的那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她在哭?马可斯·托尔恼怒地问。
没有人回头看他们。
爱丽莎四下看一眼,然后对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她并不知道,只是猜测。马克斯·托尔重新恢复了平静。
——有人来看过她,可能事情太突然,她有点激动。他说。
她看着他不说话。
——你看上去很疲倦。
他笑笑。
——我总是失眠。
她并不感到吃惊。那哭泣声依旧非常轻微。
——有时太寂静了反到使人睡不着,比如说在森林里,不是吗?
——也许是的。
——那么在饭店的房间里呢?
——同样如此。
现在的哭泣声非常微弱,几乎听不见。爱丽莎此刻睁大着一双深遂湛蓝的眼睛。
——我想好了,在这呆几天。她说。
她站起身,脚步踉跄了一下。现在餐厅里只剩下伊丽莎白和她的丈夫。斯坦这时从外面回来。
——我去公园里转转。爱丽轻声说道。马克斯·托尔起身跟在后面。在饭店的大门口,他迎面碰到了精神焕发的斯坦。
——您以前可从未告诉过我,爱丽莎是个固执的女人。斯坦说。
——我以前也不知道。马克四·托尔回答。
第三节
大白天。公园里。星期天。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一家向着爱丽莎和马克斯·托尔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们从两人跟前走过,一直朝外面的大门走去。他俩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医生说过,你应该多睡觉。
伊丽莎白搂着阿丽塔的腰,没有回答。
——我们下次再来看你。一个孩子的声音。
爱丽莎一直在注意着他们。
爱丽莎和马克斯·托尔坐在树荫下。伊丽莎白慢慢地往回走,爱丽莎闭上眼睛。她走到一张长条椅傍,然后闭起眼睛躺下。脸上最初的微笑开始消失,渐渐变得毫无表情。
——她是个病人吗?爱丽莎声调平淡地问。
——也许是吧。她每天都在公园里睡觉。
——这森林里从来就没听到过鸟鸣。她叹息一声。
现在她也闭上眼睡觉了。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风轻轻吹过。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睁开眼,拉了拉身上的白色外套。
沉默。
——你不必感到不安。马克斯·托尔说。
——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我不知道。
这时斯坦从饭店里走出来。
——能告诉我吗?
——会的。
斯坦从他们面前走过并没有停下,只是看他们一眼,只见他们彼此正互相看着对方,脸色苍白。斯坦迈着大步向森林深处走去。
——在这里我总感到有什么事在烦扰着我。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也许别人会说,那是潜意识的一种欲望,或是孩童时期的一种梦境……
爱丽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或许我可以写下来,马克斯·托尔说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我早已料到,我会……他闭起眼笑了——自从我在这家饭店住下后,每夜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我没有记录下来,将来也不会写……是的,我本可已写下每夜变化所给我的感受的。
——这么说,事情都是发生在夜里?
——是的。
沉默。他闭上眼睛。
——可你看上去很快乐。
沉默。
——我告诉过你在这儿的感觉。
——是的,但我至今都不明白,一直不明白。她说。
他没有回答。
斯坦回又来了。
马克斯·托尔没有去看他。
斯坦径直朝他们走来。
——斯坦来了。爱丽莎说。
——让他过来。马克斯·托尔大声说。然后他又大声对斯坦喊道:——斯坦,我们在这儿。
——他来了。
斯坦走到跟前。
——我早就散步回来了。爱丽莎大声对斯坦说。
斯坦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公园另一边,那里有很多人正在睡觉,个个都一动不动。接着,他走到爱丽莎面前,看着她。
——我不明白您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干什么!她大声喊道。
——爱丽莎,他说道,他每天都在等您,数着日子等您。
——真是动听。爱丽莎喊道。
斯坦没有回答。自斯坦来后马克斯·托尔假装睡得很香。
——我们看上去很相爱吗?爱丽莎问,伟大的爱情!她喊道,在他和我之间,真的有爱情吗?
——在他和我之间?她继续喊道,在他和我之间还有爱情吗?
斯坦沉默不语。
她停止叫喊,看着斯探。
——我不会再叫了。她说。
然后她对他做出一个微笑。她的一双大眼睛显得深邃湛蓝。
——斯坦。她低声说。
——什么?
——斯坦,每天晚上他在房间里,没有我的情况下,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过。
——没有。马克斯·托尔突然开口说道。从来没有的事。不过从今后没她是不可能的了。
——那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爱丽莎低声说。不在房间、不在公园里陪着你。
沉默。气氛凝重的沉默。
——公园里,斯坦说,您现在已在公园里了。
她指指依旧闭着眼睛的马克斯·托尔:
——难道他不知道吗?她问斯坦,他不知道他来了吗?
——不知道。斯坦回答。
——这与我和你在一起没有关系。马克斯·托尔又开口道。
他睁开眼看着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看他。
——这我早已料到。他说。
——不必为此痛苦,爱丽莎。他说,也不值得。
斯坦在地上坐下,出神地打量着爱丽莎的身体。那边,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翻个身,面朝饭店大门又睡着了。
沉默。爱丽莎沉默不语。
——斯坦,爱丽问道,您也经常在公园里睡觉吗?
——是的,在公园里的很多地方都睡过。
马克斯·托尔伸手握住了爱丽莎冰冷的手,发现他妻子的一双蓝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目光。
——别难过了,爱丽莎。斯探说。
斯探坐到爱丽莎傍边,把头靠在爱丽莎赤裸的大腿上,抚摸着、亲吻着。
——现在我想要你。马克斯·托尔说。
——他现在想要您。斯坦说,他现在爱您。
黄昏。天色阴沉。
他一整天几乎都在打网球。球声在阴沉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脆。
餐厅深处的桌上都点亮了台灯,只有靠窗边的桌子还有一丝天色。
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但餐厅里依然热得很。伊丽莎白·艾利奥纳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网球场和公园。
——我要是不认识你该多好。爱丽莎说。我们彼此都不说话。我坐在这张桌子,你坐在那张桌子,和我一样,一个人。——她停顿一下,——那就不会有斯坦了,对吗?不会有。
——对,不会有。斯坦是后来的。
爱丽莎的眼睛看着餐厅的昏暗处,用手指点了一下:
——你该坐在那儿,我在这儿,彼此分开。隔着桌子,隔着房间的墙。——她伸开紧握着的手,轻声哭泣道:
——永远是分开的。
沉默。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会说话的。马克斯·托尔说。
——不会。爱丽莎哭泣道。
——我们会互相看一眼的。马克斯·托尔坚持道。
——也许吧……不,不会。
她的手重新放回桌子上。
——我就是想搞明白。她说。
沉默。伊丽莎白·艾利奥纳仍站在窗口,上半身探出窗外。
——外面发生了什么?马克斯·托尔问。
她四下观望着。
——外面只有阴沉的天。她说,同时用手指指外面——我正在看外面打网球的人,你悄悄走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你也在一旁看那些打球的人。
她没有暗示伊丽莎白·艾利奥纳此时在看着外面。
饭店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打网球的人们都走了吗?
——其实你也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怎么了。她说。
——是的。也许有一封信能说明问题。
——一封信?
——“十天以来我一直在注意着您……”马克斯·托尔背诵道。
——我知道那封信。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