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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烧开后，土钵钵窑里弥漫的烟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李狗娃这才垂头丧气地从灶圪崂里站起来，一边往出走，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哎呀，我造他狗日的，往死里弄人哩，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惹怒了灶神爷，连个面子都不给，唉——
吴石柱站在锅台前，看着李狗娃从前脚地往出走的背影说，这灶火故意折腾咱两个哩。
坐在炕头上的杏花，仍然紧紧地搂抱着她那娃娃。她听了两个男人在窑里的说话，抬了抬头说，你们以为窑里的活就那么好做？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生命河 第六章（6）
吴石柱说，不好做，往死整人哩。吴石柱说着，便一边朝炕棱跟前走，一边用手在他那袄襟子上擦。他走到炕棱前，弯下身子，用手撩起了杏花的袄襟，探着头就要亲娃娃的胖脸蛋。杏花却把身子一拧，瞅了他一眼说，你不看看你那挖眉四道的样子，还不吓了娃娃。吴石柱笑着说，样子倒是不怎么，可是我的娃娃不会嫌我，他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他大。
杏花看见她男人得意的样子，她没心思地背坐在后炕。
吴石柱没亲上娃娃，便从炕棱上直起了腰往锅台边走，嘴里还在说，人家娘俩是一条心。
三月后的一个夜里，月亮悬悬地挂在半空，像盏灯一样明亮。
吃罢晚饭的吴石柱看着李狗娃到隔壁土钵钵窑里睡觉去了，便爬上炕，紧挨着杏花跟前躺下，却胡思乱想睡不着，不知是怎了。
杏花一躺下，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三更娃娃的哭叫吵醒了杏花，杏花才看见仰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吴石柱还大睁着眼睛，于是杏花喂着娃娃问她男人，你怎了？现在还醒着？
吴石柱翻了一下身，唉声叹气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头明格朗朗，怎么也睡不着，真叫人难受。
杏花看见她那男人愁眉不展的样子，把娃娃喂得睡着后，轻轻地放在被窝里，扭过身，又问吴石柱，那你是想什么了？
没有。吴石柱说。
没有？杏花说，我不相信，不然你常能睡着，怎么突然就睡不着了？
吴石柱经不住杏花这一阵追根刨底的查问，只好说，我是想，想……吴石柱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阵，也没有给杏花说出个所以然。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那事敢不敢给杏花说，万一说了，杏花不同意地在你跟前哭哭闹闹，还真拿她没办法，不如干脆别给她说，免得惹那些麻烦。
可是杏花也不是那号说说就能哄得过去的女人，她一听她男人对她说话支支吾吾，知道她男人心里有什么事而瞒着她。因此她就生气地对吴石柱说，我还常把你当一个人看哩，可你倒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连个心里话也不敢说，这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吴石柱万万没想到杏花生了个娃娃就这么厉害，跟平常完全判若两人。因此他丝毫招架不住杏花软硬兼施的追问，只好实根实打地对杏花说，我想出去几天。
你？杏花瞪起了眼睛看着吴石柱。
吴石柱一时又没有言语地看着杏花。
你出去干什么？杏花急切地问吴石柱，脸上露出很难看的神色。
吴石柱不给杏花说他出去干什么也不行，不然杏花恐怕要跟他闹一夜。因此他用平缓的口气说，好我的婆姨，你看娃生下的时候，娘就去了，在这深山沟沟里，就咱们几个人，而且娃娃不会永远这么大，咱在这儿凑和生活倒没麻达，也受不了饿，但是一年四季，连个衣服也换不转，我上回出去回来时为啥带了那么多东西？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深山老林里活活打死了两条狼，把狼皮剥下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钻出梢林，用那两张狼皮在小镇上换了那些东西。现在咱光吃上不行，日子长着哩，要长期在这深山沟里活下去，就得想活的法子……
杏花听了吴石柱的这一番话后感到有些后怕，就不由地哭了起来，吴石柱一看杏花哭了就慌了神，忙往杏花身边挪了挪说，你哭什么？
杏花说，你别出去，我害怕。
吴石柱听杏花说怕，就不以为然地对杏花说，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什么也怕，哪里还能弄成事。吴石柱说着，先笑了起来，意在协调一下这土钵钵窑里的气氛。杏花倒是不哭了，可是她再没有吭声，睁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窑顶，仿佛窑顶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夜静悄悄的，窑里很暗，时不时听见对面山洼上的树林里猫头鹰哀叫的声音极惨。
那一夜，吴石柱和杏花两口子谁也没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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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河 第七章（1）
天彻底亮了。
李狗娃急忙地从茅屋里出来，风风火火就往吴石柱住的院里跑。他跑到吴石柱院子里后没有从窑里进去，而是站在门跟前叫了一声吴石柱。
杏花耳灵，一下就听见了，便对吴石柱说，狗娃叫你。
吴石柱抬起头，看了眼杏花，刚转过身要从门里往出走，杏花却说，叫他进来。吴石柱便把院子里的李狗娃叫到窑里。
李狗娃从吴石柱家门里进去，看见杏花呆呆地坐在炕上，身旁躺着她那娃娃，娃娃睡得正香。
吴石柱心神不安地在脚地上挪着碎步，他看见李狗娃从门里进来站在了脚地，便抬起头问，你过来了？
李狗娃怯生生地站在脚地，点了点头。
吴石柱并没给他说什么，转身把灶圪崂里的柴扳碎一根一根地塞进灶火里。他一边烧火，一边对他说，我给娃他妈做得吃点饭，吃毕了，我有事给你说。
吴石柱极认真地烧火，火光映红他那张黧黑的脸。
呆呆地坐在炕头上的杏花这才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扭过头看了眼站在脚地上的李狗娃，招呼李狗娃坐到炕上，然后把目光落在灶圪崂烧火的吴石柱身上。
李狗娃看见一脸忧郁的杏花，觉得气氛十分压抑，因此就没了言语。他知道杏花心情不好，肯定还在悲痛中陷着没拔出来，所以他只能和杏花一样，木木地坐着看吴石柱。
吴石柱到底有什么事么？李狗娃一点也捉摸不到。也许石柱这小子看见我现在没什么用了，窑也修好了，丈母娘也给扶上了山，儿子也生了，粮也打了不少，一切都齐备了，因此就该叫我走人了。唉，我把那狗日的，活人眼里捅拳头哩。
李狗娃心里恶恨恨地咒骂着吴石柱，一对很不友好的眼睛把吴石柱重重地看了几眼。他觉得此时的吴石柱很惬意，满脸放着红光，一只手很有节奏地往灶火里塞柴。忽然间，李狗娃不知怎么又心疼起了吴石柱，毕竟是吴石柱救了他，要不是吴石柱，哪还有他狗娃。李狗娃就这样七上八下地胡想时，吴石柱从灶圪崂灰沓沓地站起来，给碗里舀了米汤，端到杏花跟前，然后就把他叫到院子里。
吴石柱从门里出去，一直走到硷畔上，趷蹴在硷畔的那堆柴跟前，从他那件烂夹袄里掏出旱烟锅，在旱烟锅头上装满了旱烟，点上火，美美地抽了几口，淡淡的烟雾便在吴石柱上空升腾。
李狗娃站在吴石柱趷蹴的硷畔上看着吴石柱，心里不安地狂跳，害怕那个悲壮的事情犹如晴天霹雳在他头顶上炸响。
此时的太阳已经挣脱了树枝的阻挡，把白花花的光点洒在石鱼河滩，快活的鸟儿隔沟飞翔，被梢林覆盖了的深山沟，云雾腾腾。
李狗娃惧怕这种无言的沉默，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细的碎汗。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把手伸向额头揩着，不由地垂下眼皮，看了眼趷蹴在硷畔上烟抽得正上劲的吴石柱。
吴石柱抽了一阵烟，在硷畔的树桩上磕着烟灰，把头稍微偏转看了眼站在他眼前的李狗娃，扑闪了一下眼睛说，狗娃，我有件事想给你说。
吴石柱故意绕了一个大弯地看着李狗娃说了这番话。李狗娃只能给吴石柱点头，觉得脑子里有股嗡嗡的声音。仿佛他看到他的头顶上飘浮一层使人颤栗的黑云，越压越低，几乎要盖在他的头顶上，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在天空中爆炸，闪电像无数条火蛇朝他猛扑下来，他没有丝毫的招架，便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吴石柱跟前。
生命河 第七章（2）
吴石柱猛不防见李狗娃跌到他的身边，慌得一把丢下手里的烟锅，忙扳起李狗娃问，你是怎了？
李狗娃睁了一下眼睛，看着吴石柱说，我站得有点晕，因此就……
吴石柱当然不知道李狗娃所说的话中含有多少水分，也就不以为然地看着几乎趋于正常的李狗娃说，现在咱也没什么事，我想……
还没等吴石柱把话说完，性急的李狗娃就截住了吴石柱的话头，几乎是用一种质问的口气说，你想怎？
吴石柱一听李狗娃变了音调似地质问，感到十分奇怪，不知道李狗娃怎会变成这样，莫非是他在什么地方上惹恼了李狗娃，才使李狗娃这样对他。于是吴石柱便把头使劲地拧过去，两只眼睛齐瞪瞪地看着李狗娃。半晌，他才问李狗娃，你这是怎了？
李狗娃拦住了吴石柱正给他说的话，而且说了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后怕的话时，便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他看见吴石柱用一种惊奇而痴呆的目光看他，便有些后悔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吭气了。
吴石柱想，李狗娃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用如此强硬的口气对待他，这里头一定有缘由。于是他从硷畔上站起来，尽量压低嗓门，用平静的口气问李狗娃，你到底是怎了？
李狗娃不好意思地抬了一下头说，我不知你想怎？
我没想怎。吴石柱说，我想的还没来得及对你说，我还能怎？
李狗娃低着头说，我脑子乱了，怎会打断你说的话。
吴石柱看见李狗娃伤感的样子，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而伤感？他走上一步，抓住李狗娃的胳膊说，狗娃，你到底有什么事，快告诉给我。
李狗娃扭过头，用朦胧的双眼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吴石柱，像小孩一样扑在吴石柱怀里，放开声地嚎哭着说，大哥，你不要让我走，大哥……
吴石柱一把扳起李狗娃的头，急切地问李狗娃，我什么时候让你走了？
李狗娃仍然哭着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想……
唉！吴石柱一把松开抓李狗娃胳膊的手，哭笑不得地说，我说狗娃呀狗娃，你想到什么地方了，我是想给你说一件事，又不是让你走。难道这么长时间，你还不知道我吴石柱是什么人？如果我真的像你想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在小镇上救你？为什么把给杏花留下的烤狼腿肉给你吃？……
吴石柱说毕这番话，便气恼地趷蹴在硷畔上又抽开了烟。
李狗娃用破袄袖抹了把脸，看见吴石柱生气了，便慌忙趷蹴在吴石柱的跟前，看着吴石柱说，大哥，你恼了？
恼了。吴石柱恨恨地对他说，然后把头摆向一边。
李狗娃看见吴石柱真的不高兴了，便讨好吴石柱说，是我错了，大哥打我几下出出气。
吴石柱这才从硷畔上站起来，看着李狗娃那一副可怜的模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别胡闹了，过来我给你说。
李狗娃急忙走到吴石柱跟前。
吴石柱对他说，我准备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照看着杏花和我那娃娃，在这深山沟沟里，你千万要小心，万万马虎不得……
李狗娃一听吴石柱说他要出去，便瞪大眼睛，惊慌地问，你出去干什么？
吴石柱看了眼李狗娃，心平气和地说，弄些东西，咱总不能就这样活着。
李狗娃一听说是这事，便在吴石柱跟前挺了挺他的胸脯，扛硬地说，大哥，是这样的话，你就叫我去，家里的事你照看着，我出去保险给你带东西回来。
别吹牛了。吴石柱说，你那勇劲倒不小，就凭你那两下子出去，怕出去连人也回不来，我还不知道你。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生命河 第七章（3）
没麻达。李狗娃说，我会像你一样，也打两条狼，把皮剥下来背到小镇上，还怕换不得更多的东西？
吴石柱说，你以为狼白白地等你打？怕你连狼毛也没拔到一根，就让狼把你收拾了。你还是听我的话，好好在家里呆着，千万不敢出问题。
吴石柱和李狗娃在院子里就这样紧一阵慢一阵地啦了好长时间，却始终没有拉出个所以然。窑里的杏花分明烦躁得不行了，便隔着窗户喊叫说，你两个在院子里说什么话，难道有什么秘密怕我知道？
吴石柱和李狗娃一下子都不言声了，相互看了看，一同走进那眼土钵钵窑。
杏花显得很沉默，看了几眼坐在她身旁的吴石柱，又看了几眼趷蹴在前脚地上低着头的李狗娃，用手把她额头的头发理了理，便对李狗娃说，他要就叫他去，这地方他比较熟悉，让你出去，我和你大哥放心不下。你也知道，这深山野谷，野兽成群，怕半月二十你也寻不上个村子，即使野兽把你吃不了，恐怕你也会饿死在深山老林里，我看你就不要跟你大哥争，让他去。
杏花说得句句在理，李狗娃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吴石柱从后炕棱上溜到脚地，朝前脚地上走了几步，看着趷蹴在门圪崂里的李狗娃说，早上咱就不去山里了，这几天把你也累坏了，一块吃饭，吃罢饭我再给你安嘱一些事，我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李狗娃抬起头看着他跟前的吴石柱，眼里仿佛有泪想流。
夜里的石马坬，显得异常安静。天快亮的时候，深山沟里，便有山雀骚动不安的吵叫。
李狗娃再没去住那间烂茅屋，而是住在吴石柱家的另一眼土钵钵窑里，他在夜里一直睡不着，刚刚睡着，又被一阵鸟叫声吵醒。他醒来时，觉得躺在那盘土炕上很难受和无聊，于是他便从土炕上一骨碌爬起来，走出门，一直走到硷畔上堆着柴禾的地方，木呆呆地站着，两只眼睛无聊地搜寻着对面山洼树林中欢叫的山雀。
他在硷畔上愣怔了一阵，很想在这时候抽上一锅烟，可他手头又没烟锅，便扭过头朝吴石柱门上看。吴石柱家的门紧闭着没开，他又不能去叫门，可能人家还在睡觉。因此他就十分无聊地趷蹴在硷畔上发呆。
其实李狗娃一点烟瘾也没有，也没有那样的嗜好，只是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抽上一锅烟挺好。但是他一时又抽不上，只好抱着头趷蹴在硷畔上想。
过了好长时间，吴石柱才开了门，一晃一晃地从土钵钵窑里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旱烟锅，出得门，他才把烟点着，很美地吸了一口，样子十分惬意。
李狗娃听见院子里忽沓忽沓的脚步声响，扭过了头，看见门里走出来了的吴石柱，便立马从硷畔上站起来问吴石柱，早上我做什么去？
什么也不做。吴石柱把旱烟锅攥在手里，一边往硷畔上走一边说。
什么也不做？李狗娃觉得停着干什么？因此他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朝他走来的吴石柱。
吴石柱仍然平静如水地对李狗娃说，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那能停得住吗？李狗娃有些着急，觉得不动弹死死地停在院子里太难受了，浑身没一处舒服的地方，别说是享什么福，就是出口气也不那么顺当。
吴石柱看见李狗娃急得那个样子，真有些好笑，便抽着旱烟看李狗娃，然后就问他，你停不住？
李狗娃说，停不住。
吴石柱说，那我得教你该怎停了。说着，吴石柱便笑了起来，李狗娃也笑。
李狗娃笑着还在看站在他身边抽烟的吴石柱，觉得吴石柱这人怪了，好好的一个人么，怎么大天白日里呆呆地停下不动，这停下又干什么？再说人是能停得住么，又不是牲灵一整天在院子里闲转，可咱不是能停得住的人，好歹得做个活，想当年就是想动弹也动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