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自己该去何处。他过去想跟罗长礼喊丧,可喊丧不养人。他想去投奔镇上的东家老范,到范家去种地,他在老范家的私塾也上过学,见过老范,老范对下人也和蔼;但杨百顺怵种地,在地里割麦子,大太阳底下割来割去,何日是个头?还是想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可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可除了卖豆腐,别的手艺他不熟,别的手艺人他也不熟。出门走了五里,还不知道东西南北该往何走。这时突然想起姥娘家卖盐的三舅老尹。老尹开了个盐土场,收了几个徒弟。每天刮盐土熬盐熬碱,再推着盐碱车十里八乡去卖。老尹不同于卖豆腐的老杨,倒是干啥吆喝啥,声音也洪亮,一进村就喊:
“好盐好碱,尹家庄的老尹来了!”
虽然做盐做碱也在大太阳下,但比起割麦子,还算一门手艺。何况卖盐卖碱还有一喊,虽然这喊像卖豆腐一样,比不得罗长礼喊丧,但这喊与卖豆腐又有不同:老杨从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经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别扭;老尹起头就是个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着喊,也顺理成章,虽然比不上喊丧,也过一喊的干瘾。以前杨百顺到姥娘家串亲,也见过这个三舅。便想去尹家庄投奔三舅老尹。但老尹是个秃子,人一秃脾气就怪,杨百顺亲眼见过,盐碱场上,一个徒弟不小心,让盐池的水跑到了碱池里,老尹抓起敛盐土的木锨,没头没脑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脑袋,登时就开了花;徒弟不敢擦头上的血,赶紧去堵盐水。杨百顺心里又有些怕。可事到如今,一时又想不出别的门路,只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说。杨家庄离尹家庄七十里路,杨百顺拽开大步,向尹家庄走去。从杨家庄到李家庄,从李家庄到冯班枣,从冯班枣到张班枣,已是下午,杨百顺走了五十里,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便想在张班枣歇歇脚,顺便到人家讨些吃的。到得村中,发现水塘前大槐树下,村里一帮人正在剃头。人群之中,一副剃头挑子冒着热气。再看人圈中的剃头人,不禁眼前一亮,原来是裴家庄的剃头匠老裴。杨百顺拍了一下脑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想跟老裴说说,干脆跟他做徒弟。剃头虽不算大手艺,但人的头发天天长,不愁活儿的来路;比起熬盐熬碱,刮盐土天天要在大太阳底下,给人剃头,却可以躲在树凉阴下。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交。事情有了转机,心里马上踏实下来,也忘了饿。但老裴现在正忙着,身边又围着这么多人,不是上去说这话的时候,便脱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坐在条凳上剃头的是个疤瘌眼儿。等疤瘌眼儿剃完,老裴开始收拾自己的剃头挑子,用剃头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五节(4)
“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头家伙时闭着眼睛。这时睁开眼睛:
“你还没剃呀?”
杨百顺:
“叔,你不认识我了?”
老裴看了看杨百顺,一时还真没认出来。杨百顺:
“当年你救过我呀。”
便提起两年前那天晚上,杨家庄的打谷场,镇上老孙的饭铺,还有那两海碗羊肉烩面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来。说是老裴救过杨百顺,老裴心里知道,其实是杨百顺救过老裴,让老裴那天没去杀人。如果当时杀了人,现在哪里还能剃头?老裴马上显得亲切了:
“你咋在这儿呢,这村有亲戚呀?”
杨百顺摇摇头。便将从镇上老孙饭铺分别之后,怎么老汪私塾解散,怎么县上办了个“延津新学”,怎么他爹与老马、杨百利合谋,自己遭了暗算,后来怎么又被自己发现,决心离家出走,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裴说了。杨百顺说完,老裴也听明白了,原来又是一个绕。老裴不禁又感慨起来。杨百顺哽咽着说:
“叔,我又走投无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里:
“这事儿有些突然呀。”
接着抽起旱烟,在那里想。想了半天说:
“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杨百顺有些失望。老裴: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该收个徒弟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呀。”
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不算。杨百顺刚想说什么,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
“老婆也让我收徒弟,只是我半年前收了个徒弟,上个月刚跑了。”
杨百顺:
“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会跑。”
老裴看看四周:
“那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杨百顺明白了,说:
“他跑是他不争气,和您没关系。”
老裴神秘地一笑: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边剃头,去看我姐;也怕我攒体己,给自个儿留后路。我在家受气,出门剃头,还能再让人看着我?你给我来阴的,我也给你来阴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骂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艺。他一给人剃头,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庄,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老葛跳起来,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这样,他能不跑吗?”
杨百顺又明白了。老裴:
“刚走一个,脚跟脚又来一个,我怕露了马脚哇。”
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
“叔,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尹家庄投奔俺舅,他会做盐。只是他脾气怪,动不动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你先委屈待着,等这边合适了,咱再商量。”
两人说罢,太阳已经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庄,杨百顺要去尹家庄,杨百顺替老裴挑起剃头挑子,一块儿出了张班枣。说着闲话,已到了岔路口,两人该分别了。杨百顺把挑子换到老裴肩上。老裴挑着担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
“我问你,你动得了刀子不?”
杨百顺停下脚步,吓了一跳:
“咋,叫我去杀人呀?”
老裴笑了:“不是让你去杀人,是杀猪。”
杨百顺愣在那里:
“没敢杀过。”
老裴又走回来,放下剃头挑子:
“你要敢杀活物,就好办了。”
杨百顺:“咋?”
老裴:
“曾家庄杀猪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说,老了,想收个徒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又说:
“他老婆死了,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停停又说:
“虽然他每天动刀动枪,但脾气不算孬。”
杨百顺虽然没有杀过猪,也是走投无路,且听说老曾脾气好,比跟着熬盐熬碱的老尹强,马上高兴地说:
“叔,我不挑活儿。”
老裴也高兴了:
“那就好办了,咱爷俩现在就去曾家庄。”
杨百顺重新替老裴担起剃头挑子,两人一块儿向曾家庄走去。
从第二天起,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一边学杀猪,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重新跟老裴学剃头。老曾是个生人,老裴毕竟跟自己有患难之交。后来也跟老裴见过几面,但老裴再无跟他提过此事。半年之后,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一次说起心腹话,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他认为老曾会生气,没想到老曾没有生气,笑了:
“你还是年轻啊,恰恰是有患难之交,他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百顺:“咋?”
老曾:“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杨百顺恍然大悟。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也是假的。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六节(1)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在“延津新学”仅仅上了半年,就退了学。杨百利退学不是因为杨百利出了差错,像在老汪的私塾学《论语》一样,读书不专心,调皮捣蛋,被人开除了;读书他肯定不专心,但小韩的新学并不开除读书不专心的人,课堂上不专心没啥,只要小韩来讲话你专心就成了;退学是因为县长小韩出了问题。小韩出问题并不在“延津新学”上,而是因为这年秋天,河南的省长老费到黄河以北巡视,转到了延津县,小韩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老费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个哑巴;由于他爹是哑巴,老费小时候,家里话就少,养成习惯,老费长大话也不多。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小韩沾沾自喜,把这些都当政绩向老费作了汇报。因延津归新乡专署管,陪同老费巡视的还有新乡的专员老耿。老费在延津没说什么,第二天回到新乡,老耿陪他吃中饭,边吃,边说这次的巡视。当时新乡下辖八县,老费转了五县;说到其他四县,老费没说什么,说到延津,老费皱了皱眉:
“那个县长小韩,是谁弄来的?”
这个县长小韩,就是新乡专署专员老耿弄来的;小韩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专科学校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但老耿已看出老费不喜小韩,便说:
“正常遴选上来的,正常遴选上来的。”
老费:
“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县长的材料吗?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他半年讲了六十二场话,他都说些啥?”
老耿吓出一头汗,忙说:
“他没说啥,他没说啥。”
老费:
“料他也说不了啥。一个学生娃,能说啥?他说啥没啥,只是这爱说,就让人厌倦。”
又说:
“他爱说没啥,又误人子弟,教娃们去说,事就大了。是要把全县的人都变成小嘴不停吗?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着就天下大乱了。”
老耿忙说:
“我回头说他,我回头说他。”
老费正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个娃,能说回来吗?我看是说不回来,也许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说回来。”
老耿擦着头上的汗:
“我也说不回来,我也说不回来。”
老费回郑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韩给撤了。其实老耿对省长老费对说话的看法,并不苟同;况且,人说话多少,和能否当县长是两回事。何况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也是圣人的意思。小韩虽爱乱说,但没乱动,顶多像他的前任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种个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坏不了什么大事。但他看省长老费认了真,怕由小韩牵涉到自己,还是毅然决然,撤了小韩。小韩来延津时一番壮志,没想到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闻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赶到新乡,找到老耿,还有些倔强和不服:
“叔,凭啥撤我的县长?我错在哪儿了?你们讲理不讲理?”
接着就开始与老耿讲理,从欧洲诸强讲起,又说到美国,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维新,说些开办新学的好处。小韩不讲理老耿还有些同情他,他一讲理,老耿又觉得撤他是对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六节(2)
“贤侄,你说得没错,你讲的理也没错,错就错在,你生错了地方和年头。”
小韩一愣:
“我应该生在欧洲、美国或日本?”
老耿:
“不生在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国,能和圣人生个前后脚,也不辜负你的才干。”
小韩:
“我去学堂演讲,并不是为了教书,是为了救国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论。老耿皱了皱眉,再一次止住他:
“我也不是让你去战国教书,恰恰是为了让你去救国救民。如何救国救民?放到战国,就你的材料,正好去当说客。说客不凭别的,就凭一张嘴。但他不是说给不懂事的娃儿们,是说给君王;说给娃儿们顶个球用,要管用还得说给管事的不是?你说得好,你身挂六国相印,也给老叔带些福气;一旦你说得不好,你的脑袋,‘咔嚓’一声可就没了。贤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说得好吗?”
此情此景,小韩倒第一次被人给说住了,愣在了那里。
小韩离开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寿终正寝。像当初老汪的私塾一样,徒儿们都作鸟兽散。众徒儿和杨百利由新学到县政府的愿望也随之破灭,老杨由县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烟消云散。学校散了,杨百利本该重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没有回去。没回去不单像杨百顺一样,讨厌他爹老杨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学的半年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牛国兴。牛国兴是个大头,他爹是“延津铁冶场”的董事。杨百利和牛国兴本不同班,因两人都对“新学”和读书不感兴趣,爱和一帮孩子偷偷从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弹弓打鸟玩,成群结队,志同道合,渐渐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鸟,两人“喷空”能“喷”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这个“喷空”和小韩的演讲不同,小韩的演讲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何为救国救民?而“喷空”有具体的人和事,连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故事。除了小韩演讲,杨百利和牛国兴没上过整课,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偷偷跑出新学,或粘知了,或打鸟,或“喷空”。小韩招的教师又都是些闷嘴葫芦,也管不住这些学生。一开始杨百利只会粘知了和打鸟,不会“喷空”,还是牛国兴带他三个月,渐渐上了道。如牛国兴说,城里“鸿膳成”饭铺的厨子老魏,过去总在饭铺笑,近一个月来,老在饭铺唉声叹气,为啥?杨百利一开始不懂“喷空”,会照常答理:老魏欠人家钱,或跟老婆干了仗。牛国兴马上就急了,因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喷空”。急后,牛国兴会作示范,自问自答,还记得一个月前,城里来了个河北的戏班子吗?其中有一个旦角,老魏入了迷。戏在延津演了半个月,老魏场场不落。看着看着,魂被勾去了。戏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还是想跟她成就好事。这天后半夜,老魏扒过戏院的后墙,来到戏台后身。看一床前挂着旦角的戏装,以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凑上去,脱下裤子,掏出家伙就要攮人。没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戏箱子的,过去是个武生。武生一阵拳打脚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将胳膊藏在袖子里,又不敢说。这些天老魏老端着右胳膊,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是前三个月,聊到这里就不错了,杨百利也就认了账。后三个月,杨百利渐渐上了道,会试探着说,要说勾魂,我听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老魏从小有夜游的毛病,夜游了三十多年没事,据说上个月夜游时,游到了一个坟场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过去老魏也到过这个坟场,啥事没有,这次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老魏耳边说了两句话,老魏点点头。从第二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