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地上人多心难平
九门解家的解雨臣与吴邪年纪相仿,却已经身为一家之主,这并不是因为他天纵英才手段了得,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解雨臣的祖父解九在他父亲解连环四岁稚龄时便不知所踪,彼时距离九门张家惨遭灭门尚不足一年。没有人知道解九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与他家一向交好的二月红曾派出大队人马前前后后寻找了数月,最终仍是一无所获。正所谓树倒猢孙散,解九这一失踪,整个解家不出几日就变得混乱不堪,上至解九的几个侍妾,下至各个堂口的管事,无一不是处心积虑蠢蠢欲动,那些心存仁厚的尚好,不过是静观其变而已,另有些心思活络的便开始想方设法捞取好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脱离解家自立门户去了。
解九的发妻乃是名门之后,娘家在潭州也颇有些势力。面对此等局面,她当机立断遣散了那些已有二心的手下,更将解九的几个侍妾趁着年轻也都统统打发了。这样一来,那些原本附庸于解家的组织被一一剥离,解家的核心势力得以凝聚巩固,虽然在外人看来大不如前,但真正有城府的人却要为这种做法叫一声好。此时她的娘家人也开始打起解家的主意,有意要趁着解九失踪、解连环年幼之际将九门解家一举吞并。这位解夫人一面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在江湖险恶中苦苦支撑着解家的门面,一面与自己图谋不轨的父兄机智周旋,竟也能应对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这才使解家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直到解连环长到一十六岁,解夫人顺理成章将他推到家主的位置,自己则隐退幕后,只在一些要紧的大事上帮他做个参谋。
那解连环自小聪明过人,据说三岁时便能解开九连环。十六岁当上家主之后,解家在他的执掌下渐渐有了起色,到他二十四岁那年,依稀已经有了几分当初全盛时期的风光。然而好景不长,八年之后,当解连环的幼子解雨臣刚刚年满八岁之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少成名的解家当家却也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在一次外出游玩的途中消失了踪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潭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连两代家主无故失踪,一时谣言四起,有说他家沾上了邪气的,也有说是祖上不积德遭了报应的,更有说他家惹上了极厉害的对头。这时解家上下也是一片人心惶惶,许多多年的老人也开始请辞。那解连环的妻子本就沉浸在丈夫失踪的悲痛之中,面对如此局势更是六神无主,哪里还能撑得起整个解家?
危机关头,仍是解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虽说时隔多年,老夫人在解家内外的声名仍是不减当年,只要她坐在那里,便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人心。解家的危局迎刃而解,那些有心要走的老人也都留了下来。只让一众江湖人士无不感慨,当初解九纵有万般遗憾,至少娶到了一个好夫人。
解雨臣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八岁起由祖母亲自抚养,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料理生意、应对时局、判断人心,更让他拜在二月红门下,多少也有寻找庇护和提携的意思。如此又过了六年,在解雨臣十四岁时,这位一生为解家鞠躬尽瘁的老夫人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溘然长逝。
吴邪初见解雨臣时两人都不到十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那时解雨臣还在二月红门下学戏,镇日里打扮得像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他有个艺名叫做“解语花”,因此吴邪和霍秀秀都叫他小花。三个顽皮淘气的鬼灵精凑在一处,不知惹出了多少故事,至今想起仍然让三家的长辈们头痛不已。
几年之后吴邪随父母回到临安府,解雨臣也回到解家当他的少东家,两个年龄相仿、身世相近的少年,自此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进入潭州城后,三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了解家大宅。吴邪事先并未书信告知,也不知解雨臣现下在不在家,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就让门房先进去通报一声。
那解雨臣到是热情得很,一听说是吴家小公子来了,立刻亲身出门相迎。但见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得是玉树临风风采翩翩。更为难得的是虽然姿容秀丽却不乏男儿的英气挺拔,与霍秀秀口中软软糯糯的“小花”大不一样。
解雨臣一见吴邪就笑:“这是吹的什么风,竟将临安吴家的小公子吹到潭州来了?真真令我解家上下蓬荜生辉啊。”说罢十分亲热地携了吴邪的手,带他们到屋里奉茶。
幼时知交多年不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吴邪与解雨臣笑闹了几句,将自己这几个月的行程删繁就简说了一遍,又把胖子和张起灵与他引荐了一番。
解雨臣与两人一一招呼过了,又道:“我还以为你回到临安就能修身养性,跟着令尊乖乖读书,将来少不得也要蟾宫折桂,不曾想你吴家这棵大树的脚跟毕竟还长在江湖中。只是你这样四处乱跑,令尊身为江南名士,竟也不管你么?”
这话一针见血戳到了吴邪的痛处,他不由得垮下一张脸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从家里瞒着我爹偷跑出来的。”
“这么说,你是打算到我这里来躲麻烦的?”解雨臣笑得眉眼弯弯,却故意做出一副惊恐的语气,“哎呀呀,这可不好了。谁不知道你那二叔是六扇门的总捕头,倘若我收留了你,少不得要被他按上个知情不报、窝藏嫌犯的罪名,我可不要去蹲大牢。”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摆了摆手,“你快走吧,快走吧。”
虽说是开玩笑,但解雨臣是学戏的出身,唱念做打样样在行,这几句话说得就和真的似的,直把个吴邪听得胸闷气短:“多年不见,一见面你就这么取笑我,有意思么?我是有事要向小九爷请教,这才不远千里来到潭州。”
“哦?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究竟是什么事要劳驾吴小公子千里迢迢赶来问我,且说来听听。”
吴邪瞥了一眼张起灵,见那人盯着房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知这是全都托付给自己了,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道张家楼在哪里?”
“张家楼?”解雨臣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哪个张家楼?”
“张大佛爷的张家楼。”
解雨臣放下茶杯,沉吟片刻:“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我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一时也记不真切。等我闲了问问家里的老人,翻阅一下历年来的事记再告诉你吧。”
“这……”
吴邪觉得有些为难,他这一问完全是为了张起灵,可那人却没有把最关键的部分告诉他。他不知道张起灵究竟要找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个确切的时限。且不论解雨臣是否知晓张家楼的方位,单这番说辞而言就是显而易见的缓兵之计,若是拖上个十天半月再告知一句“没有找到”又该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起灵,那人微眯着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吴邪松了一口气,转向解雨臣说道:“也好,我们赶路赶了这些日子也乏了,就在府上多叨扰几日。”
解雨臣哈哈一笑:“求之不得。”
于是吴邪三人便在解家住了下来。那解雨臣比不得霍秀秀,每日里都有大堆事务要处理,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他为人老道圆滑,心思又十分细腻,一应衣食住行都为他们打点妥当,因此就这样住着倒也不觉得枯燥。
到了第三日,解雨臣忙里偷闲来和他们一道用晚饭。酒足饭饱之后也不急着走,一把拉住吴邪说是好友多年不见,要私下里说些体己话。
胖子察言观色,知道这解家当家必定是有什么事关九门的机密事情要说,料想吴邪事后也不会瞒着他们,因此便与解雨臣客气了几句,拉着张起灵退了出去。张起灵倒也十分配合,只是临走之时看了吴邪一眼,内中意味不言自明。
待他们走远了些,解雨臣起身坐到吴邪身边,屈指就在他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吴邪负痛,捂住额头怒目而视:“好端端的,你弹我做什么?”
解雨臣冷笑一声:“多年不见,学会和我玩花样了?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是谁要打听张家楼的下落?”
吴邪知道瞒他不过,只得如实相告:“是我那位姓张的朋友。”
“他也是九门的后人?”
“不是。”
“那你就敢带他去找张家楼?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吴邪道:“我知道那是张大佛爷当年用来存放财宝的地方,也知道这么做有违道义,但是这人救过我的命,他说要里面一样东西,想来是有大用场。我就带他去取这件东西,其他什么都不动,日后若是有张家后人找来,我也一力承担便是。”
解雨臣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张家楼哪里就那么简单了?它虽名叫张家楼,却与九门各家的命运息息相关。此间事关重大,待我把前因后果与你详细说一遍,你再来决定是否要带他去。”
吴邪见他面色严肃,倒不像在说笑,便也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解雨臣垂眸思索片刻,沉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伏杀万奴王之后,那魔头虽然身受重伤落入山涧,但并无人见过他的尸体。张大佛爷深知此人诡计多端,便与众人商议,若那万奴王大难不死又卷土重来,须为九门及后人留下个稳妥的避难之所。”
吴邪“哎呀”一声,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原来张家楼是派这个用场的?”
“正是。所以张家楼不仅位置极其隐秘,内中更是机关重重绝难进入,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机关城,而设置那些机关的人就是令祖父。”
吴邪想了一想,又问:“这样说来,那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
解雨臣眉尖微蹙,横了他一眼:“你就关心这个?奇珍异宝自然是有的,张家楼本不仅是为了躲避万奴王而建,更是九门的根基。任何一家如若遭遇倾覆之灾,都可以凭借里面的财宝东山再起。那座机关城穴山而建,藏于群岭之中,方圆有十数里,内中更有农田、粮食、水源,一应器物样样俱全,在里面躲避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听完这一席话,吴邪沉默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所谓张家楼竟是这样一个地方,不仅将九门全部牵扯其中,而且吴家似乎还和那里颇有渊源。他固然可以相信张起灵不会对里面的财宝有所觊觎,也不会向别人透露张家楼的位置所在和,但是此事事关九门各家利益,他一个晚辈又怎么敢自作主张?
解雨臣看出了他的纠结,又说道:“这里面利益纠葛十分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想清楚。”
吴邪叹了口气,颔首道:“我会慎重考虑。”
解雨臣微微一笑,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说了句“早些歇息吧”,就转身走出房门。
这一夜吴邪辗转难眠,不住想着这事该怎么和张起灵说。纵然他有心帮这个忙,要找到那地方已是不易,而一旦消息走漏,他就不是要领家法那么简单了,只怕那时吴家会成为九门的众矢之的。而若要拒绝张起灵,他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第二天吴邪起了个大早,敲开张起灵的房门就想跟他说个明白。却见那人早已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等他。
看着那双波澜不兴的黑眸,吴邪勉强扯出个笑容:“小哥,早啊……”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吴邪被他看得越发心虚,却也知道这事不说不行,只得呐呐地说道:“那个……关于张家楼……我……”
见他吞吞吐吐说不到重点,张起灵似是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他不愿说?”
“不是,只是……”吴邪匆匆将张家楼的来历和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说了一遍,又道,“此事不光牵扯到吴家和解家,还有九门各家的利益也都搅在一起,小花他……他也未必知晓张家楼究竟在哪里。”
张起灵似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干系如此重大,一时也是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吴邪小心翼翼问道:“小哥,这张家楼,你一定要去吗?”
张起灵仍是没有答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吴邪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胖子忽然推门走了进来,看着他们二人就笑开了:“我就说嘛,小吴你要不在自己房里就肯定是来找张小哥了。快和哥哥说说,昨天你和你未过门的媳妇商议得怎样了?”
吴邪瞪了他一眼,也没心思跟他斗嘴,只把昨夜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
胖子乍听之下也犯了难,想了片刻后扫了吴邪一眼,转头向张起灵说道:“张小哥,不是兄弟我说,这世上也没个自家后人掘自家祖坟的道理。那解家当家不仅长得像娘们,人也精明得跟个娘们似的,恐怕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等着你自己去问他,咱们也不要为难小吴。”
张起灵点了点头,对吴邪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吴邪心头一热,连连摆手。
既然有了计较,三人便等着解雨臣回来再做打算。
果然这日晚间解雨臣又来和他们一道用晚饭,席间胖子拼命向吴邪和张起灵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们抓紧时间赶快问。
吴邪会意,等大家都吃饱喝足,仆人们上来撤下碗碟换上清茶,立刻指着张起灵对解雨臣道:“小花,这位张小哥便是我昨天和你说的要找张家楼的那位朋友了。”
解雨臣抬起眼皮依次扫过三人,脸上也看不出喜怒,语气仍是淡淡地:“既然你是吴邪的朋友,又救过这小子的命,关于张家楼的事情要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事关先人,多少你得给我个保证,不如我们找个日子再详细一叙。”
胖子砸了咂嘴:“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和小吴这就回避,你和张小哥慢慢谈。”说完一把拽了吴邪就要出去。
吴邪被他拖着往门口走,扭过头去看那两人,却见张起灵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倒是解雨臣对他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语。
房门一关,里面的动静就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吴邪急得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胖子靠着廊柱笑道:“好端端的你担心什么呢?那解家当家还能活吞了小哥不成?”
吴邪叹道:“你不知道,九门解家是以谨慎小心出了名的,小花身为当家更是如此。现下要让他透露这样天大的消息,断不能轻易答应,我只怕小哥要与他交换条件,应承下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胖子摇头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他那么大一个人,你还怕他做不了自己的主?那小哥也是有分寸的,做不到的事情必然提都不会提。”
吴邪苦笑叹息,心中也知晓自己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只要一想到张起灵会为这个消息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张起灵推门走出来,看着吴邪点了点头。
“他告诉你了?”
“嗯。”
“可是与他做了交换?”
“嗯。
“你应承了什么?”
“……”
看张起灵的样子就知道他决计不肯说,吴邪心下难安,便等到胖子与张起灵都离开以后又回转头去找解雨臣,铁了心要问个清楚。
那解雨臣见他去而复返也不惊讶,抬手指着对面的凳子说道:“坐。”
吴邪也不跟他客气,一撩衣摆在凳子上坐了,开口就问:“你让小哥答应了什么?他虽不善言辞,为人却是极好的,你可千万不要为难他。”
解雨臣“扑哧”一笑,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看住了他,只不说话。
吴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笑什么?”
“你倒是关心他。此人究竟和你有什么渊源,你们认识多久了?”
吴邪不疑有他,老老实实把他们因为暴雨梨花钉结缘,又结伴同行了两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