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拍了吴邪一下,问道:“小哥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不知道?”
“刚醒来没多久。”
“刚醒来就这么有精神?他是铁打的啊?”
“他要是泥捏的能活到现在?”
“这倒也是……”胖子搓了搓下巴,又道,“他叫黑瞎子进去做什么?神神秘秘的,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们知道?”
吴邪失笑:“人家师出同门,论亲厚远胜你我,你操的哪门子闲心?”
胖子听了刚要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不对啊小吴,你对那小哥的事情一向上心得很,怎么这时候反倒想开了?”
吴邪被问住了,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张起灵,尤其是察觉自己对他的那份心思之后,更是恨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旁,将他的每一件事都巨细靡遗地关注到。然而张起灵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尚不明朗,若是逼得太紧恐怕连现有的这点信任也要荡然无存,那就真正只能相忘于江湖了。而且私心里,吴邪对张起灵与黑瞎子的关系十分疑惑,张起灵既说他没见过黑瞎子,又否认他们是同门师兄弟,那么那一声“小王爷”就越发可疑。胖子本就对张起灵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再添上这一项难保他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三人好不容易才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天平静日子,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云彩放下手里的红纸和剪刀也站了起来:“张大爷醒了?他这几天粒米未进怕是会饿,我去给他做点吃食。”
胖子一听说她要做饭,忙不迭地说要帮忙,云彩笑了笑,也没有拒绝。
吴邪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这小妮子生性质朴、天真纯善,心思都写在脸上。也不知沉睡不醒的张起灵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让她留了心,这几日她三番两次找借口进屋看他,那一份纯真少女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也就胖子深陷情网还看不出来。
这是局,局成三角之势,无解。
这一日张起灵与黑瞎子关在屋里一直密谈到了下午,就连云彩要送饭都被告知放在门口,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当屋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黑瞎子面带微笑地走出来,拱手向他们辞行:“吴小公子,王壮士,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胖子一听就急了:“什么?你这就要走?张小哥的伤病怎么办?”
“张兄的伤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至于他的病我也没办法,只能留下几颗药丸让他应急,这几个月都不会再发作了。”
听他这么一说,吴邪心中稍安,心知此人怕是和张起灵已经约定好了,留也留不住,便道:“这些日子辛苦了,我送你一程。”
黑瞎子含笑看了看他,颔首道:“也好。”
两人一路走到村口,谁都没有说话。吴邪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黑瞎子更是没有主动和他说话的打算,就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出了杜家山,吴邪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停下脚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叫他小王爷?”
黑瞎子扑哧一笑:“你果然还是问了啊,我还当你不想问了呢。”
“……”
他笑了一阵,忽地面色一凝:“吴小公子,我且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张起灵?”
吴邪想了想,别开眼睛不去看他:“我与他的事不是都告诉你了?他救过我的命。”
黑瞎子摇头道:“你应该知道,这些事他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要求你有所回报。张起灵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上危险重重,他没有闲暇去关注别的事物。你这一番苦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兴许还会成为他牵绊,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正经严肃,与他素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大相径庭。吴邪只听得心头一沉,呆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
黑瞎子把脸一变,又露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全在你。不过我奉劝你不要再去追问他,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肚子里的肠子比九曲黄河还要曲折,你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吴邪勉强点了点头,抱拳道:“我不送了,你慢走,后会有期。”
黑瞎子摆了摆手,也不再说什么,只身一人往村外的路上走远了。
转眼到了岁末年终,吴邪掐指一算,离家竟又有两个多月。为着给张起灵养伤,三人在这村子里也住了约摸半月,此时年关将近,却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今年的除夕只得在这穷乡僻壤将就了。胖子四海为家惯了,又是孓然一身了无牵挂,在这里还有云彩日日陪伴,早就乐不思蜀。吴邪虽然思念远方的亲人,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况且还有个张起灵在身边,总算不至于太过难捱。
自那日黑瞎子走后,吴邪心里就没有一刻轻松过。那人语焉不详的寥寥数语,却昭示了他与张起灵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在此之前他从未认真细想过,张起灵这一路跟着他们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曾追问他处心积虑找鬼玺究竟要派什么用场。在他过往听过的故事里,江湖中人大多活得洒脱,萍水相逢若是相谈甚欢便能引为知己,日后两肋插刀都不在话下。至于对方的身世来历又何必追根究底,所为的不过是性情相投而已。因此不管张起灵是落魄王爷还是张启山的后人,哪怕就只是个流落苗疆的孤儿,对于吴邪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然而他却无法对黑瞎子的话视而不见。只要一想到那人今后不知还要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多少磨难,吴邪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疼得发苦。
张起灵对于他的疑惑和紧张浑然不觉,自醒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更闷了,往往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镇日里不是仰头望天就是看着远方发呆,神色越发淡然,好似心思已经不在人间。唯一让吴邪觉得欣慰的是,他的伤好得很快,没过几天就能够行动自如,脸色也好了很多。吴邪也曾问他往后有什么打算,是否愿意和自己一同回临安,张起灵总是默然不答,眼神却变得越发深邃,仿佛藏着天大的心事。看他这样,吴邪也不敢多问,只能陪着他一起发呆。
好歹熬到了除夕,村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虽不十分热闹,却也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云彩一大早就下厨做了一大锅馎飥,到晚间便欢欢喜喜给他们送了来,说是冬馄饨、年馎飥,就算出门在外,这年节的规矩可不能破。
乡下生活清苦,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能吃上几顿荤腥。吴邪看着碗里漂浮的几块肥肉片,知道这是主人家的一片好意,便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心不在焉地也没尝出什么滋味。张起灵动都没有动,只是盯着面前的汤汤水水出神,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孔,什么情绪都看不分明。
吴邪把那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哥,这是年夜饭,多少总要吃一些。若实在不合胃口,等你伤好了咱们再去县城里打牙祭。”
张起灵转了转眼珠子,默默地捧起碗,抬头说了一句:“嗯,你也吃。”他向来吃得素净,这碗馎飥又是肥肉又是葱蒜,想来是不合胃口的,可他却毫不在意,只管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仿佛食不知味。
吴邪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张起灵吃饭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中人,虽然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细嚼慢咽,模样十分斯文,又像是每一口都是最后一餐,吃得分外仔细。吴邪总会忍不住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和经历,能让一个人连吃饭都这么与众不同。
胖子拎着个陶罐推门进来,一看到他们两人就哈哈大笑:“我说二位是怎么回事?这是过年呢又不是出殡,怎地神情如此苦楚?你们在家时也这样?”他虽为人耿直,心思却十分通透,这几日将吴邪与张起灵的闷闷不乐看在眼中却不说破,此时逮着时机,便一路说了下去,“生死大劫咱们都闯过了,什么事不能等过完这个囫囵年再想?就算有天大的事,这会儿也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过完年咱们三个商议着解决。”说完便把那陶罐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三个粗瓷大碗并几个油纸包。
吴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忙活,那陶罐中不出所料装的是酒,盛在碗中琥珀色的一汪,闻着还有一股药香。那几个油纸包里装的是宵夜果,炒栗子也有,银杏萁豆也有,各色糕饼也有,其中竟还有一包是卤牛肉,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
胖子将酒斟了满碗一一推给他们二人:“这是屠苏酒,照规矩当由年少的人先饮。咱们虽是江湖中人,这过年了也要互相说个吉祥话。你们俩倒是谁先喝啊?”
吴邪暗道这闷油瓶子和我三叔一个年纪,难道还他先喝么?想着便叹了口气,将那碗酒一饮而尽,说道:“只愿咱们兄弟三个身体康健,一年长似一年。”
胖子叫了声好:“这就行了,咱们这是在过年,都给胖爷高兴些。”
他说完就去看张起灵,谁知那人只是不动,见他看过来只缓缓摇了摇头。
胖子正想调侃两句,转眼却发现吴邪也盯着自己,不禁大惊道:“不至于吧,难道张小哥你……”
吴邪点头:“确实该你喝了。”
胖子目瞪口呆地愣了片刻,见二人一脸认真都不像在说笑的样子,便嘀咕了一声“他娘的胖爷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随后将碗里的酒喝了,也说了两句吉利话,复又说道,“小哥你可得报上年纪,拿出个凭证来,不然胖爷我可不轻饶。”
张起灵默默把碗端起来,略一思索后说道:“若是张家楼内的文书记载无误,我便是张启山之子。”他顿了顿,又说,“芸娘腹中那胎儿应就是我,今年已四十有三。”
胖子正夹了一块卤牛肉要往嘴里送,听了这话手中的肉“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张开的嘴却无论如何合不拢了:“你……你说什么?”
张起灵只顾着喝酒没有说话,吴邪接道:“小哥说,他是张大佛爷的儿子。”
闻言胖子把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乓”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拍案而起:“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
张起灵喝完了酒,抹了抹嘴,一五一十将他那日与吴邪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胖子垂首听完又坐了回去,叹道:“你既将此事告知,可见也还拿我当个兄弟,胖爷我就不和你计较。如此说来,你是要去那张家楼里找自己的东西?亏了小吴还提心吊胆犹豫许久,生怕得罪了九门各家。”
吴邪生怕他再追问下去坏了气氛,忙摆了摆手道:“大过年的,这事不要再提。今天既然是除夕,咱们总不能就这么吃喝守岁,总得找点乐子。”
胖子嘿嘿一笑,又从怀里摸出一把东西:“这还用你说?胖爷都准备好了,你看这是什么?”
吴邪探头一瞧,见是五个木骰子,一面涂黑画着牛犊,一面涂白画着雉鸡,当下心中有数:“胖爷这是要赌一把么?可现下我身上没带着钱,恐怕……”
“你们都是有身家的人,胖爷也不怕你们赖账,没钱只管欠着,日后再还也不迟。”
岁夕聚博,谓之试年庚,银钱的输赢不过是小事,赌的便是来年的运势。吴邪见张起灵没有拒绝,自己也多日不曾玩了难免手痒,便掳起袖子就要掷头一把。
“等一下,”胖子握住他的手腕,“咱们可说好了,不许用武功,也不许用机关,输赢全凭运气。”
吴邪笑道:“这还用你说。”说罢便将手中骰子掷于桌上。
三人也不执意于输赢,就着桌上的酒与吃食玩了几把,一时呼卢喝雉声声不绝。也是胖子运气好,一手下去总有几个“卢”,赢得最多,吴邪次之,多少也赢了几次,唯独张起灵手气太背,一路输得惨不忍睹,有一把竟掷出个全白的通赔。
胖子喜滋滋地笑道:“小哥,再这么输下去,恐怕你爹存在张家楼里的那些财宝都该归我了。”
张起灵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知是当真不在意,还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上面。
一直赌到月上中天,外面传来一阵阵“噼啪”脆响,左右邻里都开始放爆竹了。云彩兴冲冲地跑进来,拽了三人就往院子里走。
阿贵点了一只大爆竹,红彤彤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巨大的爆破音炸开,绽放出点点星芒。这仿佛是个信号,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到处都是爆竹炸裂的轰然巨响,万山齐应,声若霹雳,震耳欲聋。
云彩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看得兴起了便从阿贵手里夺过火折子,叫嚷着要放编炮。胖子自告奋勇帮她把长长的麻茎整理好,在院子里团了一圈。灿烂的火花从引线的尽头处飞溅而出,照得不大的小院亮如白昼,云彩和胖子就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围着那挂编炮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几乎就要跳起舞来。阿贵站在一旁笑得憨厚,这个老实的庄稼人大概并不清楚女儿青涩而懵懂的感情,可他还是笑着,为这佳节,为这团圆。
吴邪就在这一片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和张起灵并肩而立,那人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墨黑的眼中映着金黄色的火光,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似乎这些热闹这些喜庆这些欢声笑语都属于另一个世界,根本进不到他眼里心里。
吴邪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就去拍他肩膀:“小哥,不要担心。”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压根儿不知道张起灵在担心什么,黑瞎子也没和他说明白,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却又怎能安抚得了张起灵?
吴邪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张起灵转过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嘴唇开阖不知说了句什么。
爆竹声划破漫漫长夜,吵得根本听不清。吴邪有些心急,踏上一步扬声问道:“你说什么?”
张起灵抿了抿嘴,没有说话,飞快地探出一只手指在他脸颊上抹了一下。白皙的指尖沾着一点乌黑,想来应是被爆竹炸起的灰溅在了脸上。
那一刻吴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张起灵把手收回去,继续望着远处隐隐绰绰的山脊线出神。他有多沉重的宿命,多复杂的心思,多莫测的前程,就算在这样万众欢腾的日子里也不能有片刻轻松,可他却能注意到吴邪的忧思,能回应胖子的义气,还能给他抹去脸上这一点灰……任是无情,也动人。
此时那挂编炮已然烧到了尽头,云彩拿了个扫帚将满院子的纸屑灰土扫成一堆,又取来一根长竿,往上面缠了几串铜钱,跟胖子一起不停地敲打那灰堆。这叫“打灰堆”,也叫“击如愿”,天亮之前在院子里闹这么一阵,可祈愿来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心想事成。
吴邪看他们玩得那么高兴,压抑在心中多日的阴云也被驱散了不少,脸上渐渐地又有了笑容。他悄悄地探出一只手,犹豫片刻后握住了张起灵垂放在身侧的手掌,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个“福”字。
张起灵侧身看着他,眼中有着一丝疑惑。
吴邪笑了一笑:“咱们既不在城里,也用不着望门投帖那一套,不过礼数总不能少,一点小小心意,你就笑纳吧。”
张起灵想了一想,反握住他的手,也工工整整写了两个字:平安。
除夕黎明爆竹飞,唯祈平安伴汝归。但求万事少磋磨,来年再酬酒一杯。火树银花,笑语声声,在这岁末年终的不眠夜,三个各怀心事的江湖人,终是寻得了一份属于各自内心的安宁。
(瓶邪仙侠)天地洪炉24(上)
二十四、若觅了时无了时
过了除夕便是正月,往年这个时候,吴邪总少不了要换上新做的大毛衣裳,跟着他爹四处走亲访友地拜年。那时在京师做官的吴二白也会回转临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难得的团圆饭。他那向来严苛的老爹也会在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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