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拍拍方兰生的肩,微笑着示意他不要再说,答道:“若有一日制成,赠少侠一颗便是。”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百里屠苏得到肯定答复,眉梢间浮现出一丝喜色,眼眸睁大,那排又长又密的睫毛就显得更翘了。方兰生不巧见到了,扭过头去撇了嘴,心想这百里屠苏又是眉心点朱砂,又长那么长的睫毛,不去做女子真是可惜了。哼,男生女相,好生不好养!
方兰生一边不怀好意地腹诽着,一边和百里屠苏一起把那具尸体搬出了洞,又在翻云寨找了块地把他埋了。方兰生对着简陋的坟墓念了一遍往生经,就有村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人死后真的能前往那个西方极乐世界。
方兰生也不知道,他又没有去过佛祖的世界。只得如实答了,说他也不知道,只是看他爹那么念,也就跟着念了。
听经的人疑惑,念经的人迷茫,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佛祖,有没有慈悲上佛,哪里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弄得清的。
就连看起来关乎永生永世的六道轮回,也是遥不可及的事物。
有人穷极一生去研究,也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窥得一角,看不见全貌。
翻云寨离琴川不算很远,百里屠苏既然选择了不同于他们的另一条路回琴川,方兰生也乐得眼不见为净。路上方兰生一拍脑袋,想起晚上的琴川有花灯会,便与欧阳少恭说了。
“少恭少恭,晚上有花灯会,一起看吧?”
欧阳少恭垂眼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方兰生,想起什么似的,在嘴角噙了温约含蓄的浅笑,“我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花灯会,小兰走丢了,哭得——”
方兰生连忙扑过去捂住欧阳少恭的嘴,见旁边一同走的村民都朝他投来了好笑的目光,涨红了脸,“什、什么十年前的花灯会,我可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啊!”
欧阳少恭慢条斯理地扒下嘴巴上那只手,微眯了眼角,温润的脸顿时生出些妩媚惑人的意味,“小兰既已忘了,这般激动作甚。”
方兰生脸上的温度再度上了一个层次,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倒不是他真的找不到说辞揭过这茬,而是这个人是少恭,唯有面对欧阳少恭,方兰生那些呛人的话总是到了喉咙边又给咽了下去。
欧阳少恭不过临时起意逗一逗他,怎么会真的让方兰生一直尴尬下去,随即说:“好了,我怎会记得小兰那些陈年糗事,”他忍着笑,指指自己脑袋,“我只记小兰那些光辉纪事。小兰若是也忘了,少恭可与你说说。”
方兰生偷眼瞧见周围人有意无意地又凑近了些,大窘,跺了跺脚对欧阳少恭说:“光辉事迹也不许说!”
“好好好,不说便不说。”欧阳少恭话音刚落,就听到人群里有人叹息了一声。方兰生松了一口气,心想子不言他人之过,不闻他人八卦,这帮人怎么这般八卦,堪比书上说的那些三姑六婆了。
欧阳少恭倒是心情好极,便说:“今晚我租一艘小船,如此,你我二人游湖赏花灯,比在那岸上瞧着,更多一番风味。”
“嘿嘿,少恭说什么,就是什么。”方兰生挠着头,自然应允。
进了琴川,村民们就分道扬镳了,欧阳少恭与方兰生一同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停在临河搭建、倚桥牵筑的琴川方亭前。方兰生见欧阳少恭停下,也跟着停下。“少恭?”
欧阳少恭舒展着眉目,笑得温柔,“牢里几日,便愈发觉得琴川水土、风物当真美极。”
方兰生挠了挠头,不甚解地答话,“少恭你这是对比产生美,书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想来最美的应是这些城市。我在琴川十几年,看到的也不过是水多河多,哪里瞧的出有多美了?”
欧阳少恭摇摇头,“小兰你是未曾离开琴川,便不懂琴川的美。她的美,是和风细雨、风丽谦和的美。婉婉约约,朦胧姿秀,有如雨中女子,忽而撑伞回眸,叫你心生向往,偏又看不真切。”
方兰生闻言转了转眼珠,回道,“那不如少恭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寻找玉横碎片,顺便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如何?”
欧阳少恭的脸色微微沉下,“又胡闹,寻找玉横之事非同小可,前方危险如何犹未知,你乃方家独苗,若有个闪失,我怎对得起方家?”
方兰生鼓了个包子脸出来,“少恭总把我当小孩子,我会方家伏魔术,定能照顾好自己,说不定还能帮上少恭不少忙呢。”
“你呀,不知世间险恶。此事不需再言,你若当真要跟着我,我便告知你二姐。”
欧阳少恭温温地说着,语气柔和,方兰生却背后一寒,忙忙摆手,“不去就是了,少恭可千万别告诉我二姐!”
欧阳少恭笑着伸手替方兰生理了理他额前发丝,指腹滑过发丝,揉捻须臾,温柔地替他收拾服帖,道:“这才乖。”
正是要在琴川乖乖地等着,等他办妥所有的事,再来琴川把他接去做那永生的焦冥,才乖。
………………
第五章
欧阳少恭也和寂桐一起辞别了方兰生,方兰生站在琴川大街上望着欧阳少恭离去的背影,转了个身对着墙壁感叹起人不如新衣不如旧,那个百里屠苏不就是露了几手么?少恭怎么就这么看重他啊这么看重他。
他也很强啊,只是被喜欢抢风头的百里屠苏阻挠,没机会施展罢了!
方兰生又走了几步,看到了右边立着的琴川侠义榜,计上心头。
百里屠苏可以接榜,那他方兰生当然也可以,做得好了说不得少恭就同意他跟着去找玉横游江湖了!
于是方兰生就着上面各式求助榜单翻看起来,琴川是个小镇,侠义榜上多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林家丢了只下蛋的母鸡,求帮助啊。王家屋后的篱笆老被黄鼠狼破坏,求帮忙啊。
——这些事,让他身怀方家伏魔术的方小公子去做,岂非大材小用,大榔头砸小图钉,如此屈才,怎么适合?
所以方兰生翻呀翻,终于翻到这样一则——
“哥哥送小芳一个小布老虎,小芳很喜欢,可是昨天半夜,小布老虎居然咬了小芳一口!呜呜,小芳好怕,求大侠相助——”
布老虎居然会动,这不是妖怪作乱又是什么?用方家伏魔术对付它,正是门当户对,分外匹配。好,就是这个了!
方兰主意已定,就照着榜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求助人魏芳的地址。
只是……
“百里屠苏你怎么也在这?”方兰生一看到百里屠苏就觉今日是出门未看黄历,诸事不顺,当下便横眉竖眼,语气不善地问。
百里屠苏侧过半个身子,淡淡瞧了方兰生一眼,道:“接人榜,终人事。”
方兰生跺了一下脚,咬牙切齿道:“我也是接了榜寻来的。”
次次都比他早,比他得了先机,难道百里屠苏真是他命里煞星,专门阻挠他方兰生的大侠之路的?
百里屠苏挑高了半边的眉,视线从方兰生的头顶扫到脚底,他仍穿着天青色的书生儒袍,斜跨一个棕色单肩布包,分明就是个只适合捧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的书生,哪里有半点能够动武的特征。
也不再多言,自背过身去,对着他面前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说:“你的小布老虎现在何处?”
小女孩魏芳好奇的目光在百里屠苏和方兰生之间转了两圈,才指着一个房间答:“就在小芳的卧室里,小芳都不敢进卧室了,哥哥也没回来,小芳好害怕,呜呜……”
魏芳说着说着,竟然直接掉起眼泪来。
百里屠苏一阵头疼,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方兰生蹲下来,“不哭不哭,别怕啊,哥哥马上就去帮你把妖怪打跑,好不好?……”
方兰生温言哄着,他的声音摒去了激动时的音色,反倒从温润里沉淀出一股温柔的感觉来,没一会儿就把这个爱哭的委托人哄得收了眼泪。
百里屠苏见魏芳不哭了,转身进了刚刚她指出的卧室。
床上趴着一只小布老虎,黄斑额字王,活灵活现,威风八面里透出憨态,可见做这布娃娃的人手艺很是高超。
只是这布老虎身上透出股微弱的妖气,想是真的有古怪。
百里屠苏刚一抽出剑,小布老虎就自己动了起来,摇摇摆摆扑向百里屠苏。
“哇!真的会动!”
发出声音的是后脚跟进房间的方兰生,乍见一只布老虎突然动了起来,惊呼出声。
他话音刚落,百里屠苏救已经一剑刺了过去,小布老虎身体小,半空里一歪,百里屠苏这一剑就刺歪了一些,挑破了布老虎的缝线。
“禁!”方兰生在斜后方念出的一串咒语朝着小布老虎飞了过去,禁锢得它动弹不得,从半空掉落地面,砸起一小片飞尘。
百里屠苏顺势一挑,灭了妖气的元魂,一股黑气从小布老虎中散发出来,不一会儿,消于无形。
百里屠苏上前拾起小布老虎,递给魏芳,“布老虎体内妖气已消,不会再咬人。只是这情形略有古怪,恐另有生妖源,可否容我再查探一番?”
魏芳连忙点头,看着露出了棉絮的小布老虎,却瘪下了嘴。
百里屠苏没注意到,方兰生还在跺脚暗恨明明是自己制住的妖怪却又让百里屠苏抢先干掉了,也没顾得上魏芳。看到百里屠苏往另一个房间走去,本着绝不能再落后的心思也跟着跑了过去。
百里屠苏在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妖气的发源地是一套笔墨纸砚。
他刚一对着这堆文具拔剑,它们就动了起来,笔与砚悬浮空中,墨迹洒在纸身上,竟显出一张小孩似的脸。
二话不说就朝方兰生扑了过去,方兰生赶忙使出自己的绝招——“禁!”
禁住了那个妖怪,下一步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方兰生挠着脑袋,杀了它吧,下不去手,那是一条生命。直接超度吧,好像也不行,超度只对死者有效。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那个妖怪已经惨叫一声,喷出了一地乌黑的墨汁,死了。
方兰生再一看,原来是百里屠苏一剑结果了它。
百里屠苏收剑入鞘,“磨磨蹭蹭,妇人之仁。”
“你——你——!”
方兰生颤抖着手指着百里屠苏,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哭声,也只好压下一腔怒火,和百里屠苏一起转出前厅——
魏芳抱着破了的小布老虎正哭得伤心,“呜呜,哥哥送我的小布老虎,破了……”
百里屠苏执剑呐呐站在一旁,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方兰生又蹲下了,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魏芳说:“你别哭啊,哥哥帮你缝好不好?”
魏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缓一会儿,却说:“骗人,你是男孩子,怎么会缝东西?呜呜,呜哇哇——”
“不骗人不骗人,我真的会缝!”方兰生慌忙解释,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布包,又从布包的锦囊里翻出一个针线包,“你看,哥哥这些都随身携带着,就是为了能随时随地的缝东西!”
魏芳看看方兰生手里的针线包,又看看他认真的表情,终于止住了哭泣,瘪着嘴把布老虎递给方兰生,“那哥哥要好好缝哦……”
方兰生微笑,摸了摸魏芳的头,接过布老虎,穿针引线,熟稔地下针,不一会儿一只针脚细密形体完好的布老虎就出现了,“看吧,缝好了,哥哥没有骗你吧?”
“恩!方哥哥真好!”魏芳擦干眼泪,破涕为笑,看百里屠苏还立在一旁,过意不去,又加了一句:“屠苏哥哥帮小芳打跑妖怪,也是好人!”
“……”百里屠苏静静看着那个缝好一新的布老虎,默然不语。
韩休宁以前也曾给他缝过一只布老虎,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比虎头那只要好看多了。后来……他跟虎头因为这布老虎打了一架。韩休宁就不再给他做玩具了,便是他自己偷偷做的,他央了村里其他人做的,被她发现了也全部会被没收。
“玩物丧志!你是未来的大巫祝,肩负着我族的伟大使命,肩负着女娲大神对你的期盼,若是一直这样不思进取,我怎么放心把这么大个寨子交给你?”
她总是这么说。
百里屠苏不用仔细回想,这些话就已经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从语气到断句,一字不差,完整连贯。
韩休宁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无法,从那些话语里找出一星半点她只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未来大巫祝继承人的痕迹。
三岁习咒,四岁学武,八岁入冰炎洞历练除妖——全村被屠躲过一劫,九岁拾剑,拜入紫胤真人门下,自此因身怀煞气半囚于昆仑山巅近八载——
百里屠苏闭了闭眼,他不常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今日却不知为何,每每想起,心境起伏甚大。
若欧阳先生当真能制出那起死回生药,他便可,便可——
方兰生安抚完魏芳一回头,却看见百里屠苏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就恶狠狠地瞪了百里屠苏一眼,脸上飞起薄红:“看什么看?男子会针线很奇怪吗?!”
“……”百里屠苏收回目光,瞥向了旁边的角落。
………………
第六章
方兰生从魏芳家出来时已是午后,正是太阳最毒辣,地气最热的时候。可方兰生一想到要回家,一想到自己连日不归不定怎么被凶悍的二姐罚就后背发冷,他在琴川闹市区驻足片刻,拐了个弯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还是跟同学们对对口供,就说——唔——就说讨论得太投入在书院歇下便好了,对,就这么说。方兰生握着拳给自己打气,深呼吸几下,就坚定了对二姐说谎的应对方针。
一进书院大门,就被眼尖的周复瞧到,他放下手中书册高呼一声:“兰生你来了!这几日都没见你,那山贼窝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我真担心你被他们抓了去!”
方兰生不好意思地挠头:“那个,我——”
他还没说完整一句,就被旁边的其他同窗一番抢白,阴阳怪气地嘲讽挤兑一番,纵然他又一次解释方家的富庶不是因为他爹方太装神弄鬼骗财,全是几个姐姐姐夫扎扎实实经商所得,蔡之义这些人仍是听不进去。
方兰生也恼了,他为这事不知解释过多少次,这些人也不知是选择性遗忘还是怎的,根本听不进去,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发火,就见同学们撇下他作鸟兽散了,再看周复,也一反常态,只悄悄指了指他身后,就转身拔腿很不仗义地跑了……方兰生咽了一口唾沫,能让周复也这么害怕的只有他二姐了!一回头,果见方二姐杀气腾腾地站在自己身后,忙说自己这几日是被先生留在书院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方二姐揪住了耳朵。
方二姐方如沁其实生得极美,面容端丽美艳,但不妖艳,若要说起样貌来,方家五个姐妹的美貌那是在琴川排完前五号的,奈何个个凶悍无比,叫绝大多数人敢看不敢爱。
方如沁黑着脸拧方兰生的耳朵,“放屁!当老娘三岁小孩呢!!还不说实话!!”说罢又狠狠一拧,方兰生惨叫一声,边小心护着耳朵以保证不被拧断边忙不迭地答:“我说、我说!”耳朵上的力道松了松,方兰生喘口气答:“是、是去城外了——哎哟!”
“逃课跑去玩儿?你倒是长胆了!”
“不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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