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放不下?”方兰生不死心,也在百里屠苏旁边抖了一下,被子又往床外滑出来许多。
“放不下。”
百里屠苏答得斩钉截铁,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程度。
方兰生看看被子,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百里屠苏,才终于放弃了加一床被的想法。他胡乱收起这床被子,要把它搬走,不提防脚下踩了被角,往前摔了过去,百里屠苏眼疾手快地拎住了他的衣领,一把拽到身旁。
方兰生手里的绡棉被全部松开,滑到了地板上。他脸上吃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睛睁得比平时大许多。而百里屠苏抿紧了唇,绷成一条下沉的线。匆忙间他们挨得太近,以至于只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一部分表情。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或许他们早就期待,只是欠缺一次太过靠近的机会,或一个巧合。
而这就是巧合,就是机会,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接近了。
百里屠苏觉得他很难形容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一小会儿,他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是在观看一株株海棠花的开放,花瓣随风颤动,拂过了脸庞。
百里屠苏压着方兰生倒向那张由巨蚌的壳改造成的床,它就像一把放大的贝壳椅,蚌壳竖立的一面紧贴墙壁,轻纱似的鲛幔帐从蚌壳顶沿垂下,在水中随水流浮游。蓬松轻滑的绡被早在另一床被抽离时就已夺回自己的领地,随着他们倒下,浅浅地陷进床垫里去,褶皱从方兰生的身体下方延伸开去,伸展到四面八方,到达这张床的任一个角落。
方兰生模糊而隐约地意识到,接下来会陷入与乌蒙灵谷类似的境地。他模糊而隐约地意识到,百里屠苏想做什么。他自然是能猜准的,他们处于差不多的年纪,未及弱冠,年少痴狂。尽管有着几乎截然相反的际遇,却也会产生相似的悸动。
只属于这个年纪的,童年以上,成年以下,属于少年的,羞于提及、耻于承认,却仍会被其诱惑牵引的悸动。
思及此,方兰生僵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想到,恐怕这辈子也要做一桩对不起孙家小姐的事了……上辈子已经欠了那么多,这辈子又欠下了,是真的要用一辈子去还,才能还完了罢。
方兰生想到这,反而释然了,反正欠着,欠个不彻底是欠,彻底,也是欠。他就像个已经家徒四壁的穷光蛋一样,在情之一字上,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他几乎是主动地回应,与心情无关,与情绪无关,只和心意相关——那是他想要传达给百里屠苏的答案,他的态度。
但百里屠苏,还是犹豫的,他无法辨别,自己所为是正确,还是错误。
有时候对与错,善与恶,只在一念间,而百里屠苏,这时的他大约就站在那样两块区域的正中间,心里有一块很小的地方在反复地述说错误,身体里有无数个地方在撺掇正确,他夹在中间,难以衡量。百里屠苏希望珍惜谨记与方兰生待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但是无法确定,用这样的方式去度过这段时光是不是正确的。
他想不通,然而有时候,有些事容不得他去想个明白,容不得他去慢慢琢磨,就已经发生了。
就像他伏在方兰生耳边,炽热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根,不假思索地跟方兰生说“就盖一床吧。”时,他看到方兰生的耳后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成血红色,心里开心,就又得寸进尺地说,“……叫我屠苏吧。”
这句话已经在心里盘桓了很久,百里屠苏想,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间,在合适的情境之下,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了方兰生。
方兰生难耐地撇过脸,他脸上的绯红不知是因了方才的话,还是因了那个从未直呼过的称呼。称惯了木头脸,便觉突然改口唤他屠苏是件特别难为情的事。虽然他已在青龙镇和襄铃交流时唤过一回屠苏了,仍觉当面呼喊羞涩难当,就像这两个词是他所能说的最为温软的情话、最为郑重的誓言一般,堵在心口,憋在嗓子眼里,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念出来。
他憋了半天,才从齿缝里轻幽幽飘出两个半单音。
“屠、屠苏。”
“恩。”
同样轻但有力的回答让方兰生的羞涩感稍减。他又喊了一声,字正腔圆,咬字清晰。
“屠苏。”
“恩。”
“屠苏。”
“恩。”
“屠苏……”
“恩。”
羞涩退潮,勇气涨汐。这个名字和那声简洁的回应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旦打开了豁口就再也停不下来。方兰生不知道自己确定的是什么,他脑子里渐渐塞进大段大段的空白,只是模糊地需要确定,需要回应才能安心。
方兰生渐渐有了如坠云雾之感,身体里窜起的火苗像燎原之星火,密密麻麻地扩散,然后布满全身。
百里屠苏半垂眸,他能看到方兰生仰躺在蜜柑红的绡被上,青衫半掩,发丝乱了枕。他决心抛开方才的犹豫,不去想这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发觉有的时候去想对还是错,同样是属于懦夫的,他们并不需要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他们只要知道,这个时候,方兰生是他的,他也是方兰生的。
就行了。
当那一刻到来时,方兰生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四肢几近痉挛,牙关紧咬,仍有破碎的低声浅吟漏出。旭日破晓之灿,宣纸浸墨之暗,浮花凌落之乱,琴曲流泻之抑扬、之不可抑制俱只得其形,而不得其髓。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云烟汇成的海洋中徒步迁移,飘移瀚海间,波涛在身周浮沉淀坠,起起落落。而本身亦飘忽不定,入云探雾,拂花掩草,忽如从云端坠落,忽而又似飞跃高峰。
滂沱的雨势被海水掩埋,他忽闻遥远处传来低到暗哑的声音。
兰生。
百里屠苏唤他。
方兰生有感应似的心里一揪,隔了一会才轻轻点头。
那股低却坚韧的声线便又缓缓由水波传来。
兰生。
如果形消魂散。如果时光湮灭。如果千万年间的轮回里,我再也遇不上你。
也无妨。
此刻你我,是在一处。
于我而言,便是永恒。
……纵是九天倾覆,日月尽逝,亦不过是世界终于消亡,而我总在彼处,尘也好,雾也罢,纵有千形万态,都不离那一魂思,证我心不变,意不亡。
他敛眉轻叹,去吻少年的眼角。
少年只有迷乱的眼神清晰可见。
眼角的湿润被无处不在的海水迅速吸收殆尽。融进了咸湿的海里。
方兰生不答。
仿佛他未曾听到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可能晚了点XDDD………………
第六十四章
水波缓慢的流淌,偶尔制造出一点微弱的波痕,这些波痕让半身高的冰晶镜里映出的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像被折过一样裂成了两片。镜里站着的那个一袭玄衣,低着头,凝视下方坐着的那道青影,修长的手指间被乌黑的发丝充盈。他另一只手捏着一把流线型的牛角梳,轻轻地把本来凌乱四散的头发全部顺到自己的掌心里。
方兰生见梳得差不多了,抬手把一条青发带递到脑袋边上,另一只手攥着一块兰草玉石,玉石随手的动作缓缓翻动,等到咯手的坚硬叶片把手心扎得变了形,才又缓缓移开。
方兰生看到镜里的自己嘴唇有些泛白,他抿了抿,抿出一丝血色。接着笑了。镜子里的他露出六分笑,唇线弯起,笑不露齿。剩下的四分好像是藏到了心里,不再有外露的迹象。就算心里再高兴,他也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笑出十成十的傻样了。但是方兰生自己没有发觉,因为这改变还没有深到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渐渐的和原来那个自己有些不一样了。
方兰生盯着手里的玉石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对百里屠苏说:“晴雪……我们的事……”
他头上的那只手紧紧攥着大把的头发,另一只手流利而坚定地梳起一缕垂落的发丝,并未因这句话有丝毫的停顿犹疑。
“待救出晴雪,我就和她解释清楚。”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兰生揪紧了右手,玉石叶片扎进手心里,几乎扎破皮肤嵌进去。镜子里他才回复了一丝红润的嘴唇,又褪成了灰白色,让那个本来就含蓄的浅笑也变得苍白了。“我是想说……不要告诉她。没必要……没必要让她更伤心。”
百里屠苏的寿命只有两天了,也可能是一天……告诉她,也不过是让她平白多了一层伤心。
“如果我们成功杀死了欧阳少恭……到时候,你……最后,你陪陪她吧……我、我自己回家就行了……”方兰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的,这些话并不在他的预想之内——但他确实又说出来了——说完以后,他嘴巴一圈的地方都麻木了,无力蠕动,也无力多说什么。而百里屠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一点点——那已经是他表示吃惊的最明显的面部表情了。至于明显的动作,则是轻轻刮着发丝的牛角梳在黑发里一顿,过了一会才又顺着发丝的纹路动起来。
“……我既已决心最后几日同你在一起,就不曾想过再欺瞒她。”百里屠苏说完,抿紧了唇,抬眼盯着镜里的方兰生,好像自己才是被骗了感情,正在强烈谴责的那一个。方兰生垂眼摆弄手里的玉石,把它从这只手赶到那只手,又从那只手翻到这只手里,反反复复全神贯注地玩,不再说话。
百里屠苏一言不发地帮方兰生缠了一圈发带,又缠了一圈,然后就着发边扎出一个单边的结,打完结,两条发带就垂在了脑后,与平时无二致。
方兰生拈起玉石的一个叶片,提到眼前仔细观看,上面精细的叶脉纹理在他的视界里渐渐模糊了焦点。“晴雪也有定情信物,对吧?……我在魂之彼岸见过她对着一块泥人笑得开心……”而成对的另一块泥人,方兰生是看着风晴雪赠给百里屠苏的。方兰生突觉自己又失言了,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那对泥人,甚至在说这句话之前,他心里也是认为,泥人和手里那块玉在百里屠苏心里的分量是不同的。“抱歉,我不是……”
他抬眼去看百里屠苏,却看到百里屠苏沉默地半垂了脑袋,攥着牛角梳的那只手指尖泛白。方兰生心里一跳,他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对晴雪虽无情意,但有友谊,她于我而言,亦重要非常。”
这就是百里屠苏的答案。他心里本来有一块地方是属于对这段友情的珍视的,而今与方兰生互表了心迹,又要向风晴雪解释清楚,这让那段友情转变成了无数的愧疚。泥人定情之事本是因他而起,方兰生一句话刚好撞到了枪口上。房间里一度陷入沉默,只有墙脚的贝壳依然故我地吐着小气泡。那些气泡总是在升到三分之一处时噗地一声破裂了。就像虚幻的约定一样。
“启程回去吧。”
百里屠苏转身走向房门,方兰生在后面攥了攥玉石,没有答话。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回到青龙镇的时候,弯弯的弦月还没有从天边落下,就挂在天际,将落不落,摇摇欲坠。
方兰生走在前面,打了把黑色的油纸伞,水线笔直地从伞沿滑落,落到他们肩头,又被他们身上那层透明的避水膜弹开。方兰生一言不发,走一步,踩起的泥泞就有一两小块溅到百里屠苏的衣袍摆上。
就像是故意似的。
百里屠苏也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往前多跨了小半步,拉住方兰生的手臂。
“兰生,你不开心。”
方兰生挣了两下,没挣开,僵持了一会才低着头回答,“我没有。”说这话的时候他扭过头不去看百里屠苏,目光望进哗啦啦的雨帘里,朝着蓬莱的方向。
百里屠苏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想了想解释道:“……我曾希望能在魂散之前了结所有的恩情债义,然世事并不能全然完美……或者欠你,或者欠晴雪……总归要欠一个……我是欠了晴雪了。”
“我没有为这事生气。”方兰生摇摇头,“欠晴雪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也欠了,所以……我才希望你瞒着她……”方兰生闭了闭眼。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在无时无刻斥责自己的荒唐,在斥责他对不起孙家小姐,连带斥责他是如何如何的对不起风晴雪……所以方兰生分不清,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瞒着她残忍一些,还是告诉她真相残忍一些……如果百里屠苏还有很多很多年可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瞒着她是不可饶恕的欺骗,会支持百里屠苏把真相说出来,但是百里屠苏只有一天或两天的寿命了……这么短暂的时间,他不知道哪种选择更加过分。他甚至觉得,在这种时候告诉她真相,比瞒着她更加过分。……就因为他和百里屠苏在一起了,所以必须在她本来就伤心的时候再给她一刀吗?……
可风晴雪在这件事情上,是无辜的。
“你没有欠她,所有的事都是因我而起。”
“现在讨论这个,已经没意义了……”方兰生锁紧眉头,又望向蓬莱的方向。
“……”
“不要告诉她吧。”
“……”
百里屠苏笔直地站在客栈的门槛边,因这话微微地皱眉,但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反驳了。或许他也意识到,在临死之前还要告诉风晴雪,自己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和方兰生在一起,是件多么……多么过分的事。他盯着方兰生看了很久,好像是看不够,需要一直看着。就连天边的月亮也在这场注视里慢慢往下移动,终于被远处高山挡住了尾巴上的牙尖儿。百里屠苏低头掸了一下衣摆,回答。
“好,我瞒着她。”
“……进去吧。”方兰生跟泄了气的皮球似地耸拉下来,率先跨进客栈,径自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有时候方兰生也会自欺欺人地想,要是没有解封,没有赴死,没有融魂,该多好……他或许还有勇气与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争上一争,百里屠苏也不用这样左右为难,他会支持百里屠苏果决地告诉风晴雪真相,然后他们两个走得远远的,一直在一起。但是所有的底线,所有的基准,都在“只有一天寿命”这个前提条件面前变成了一团浆糊,成为了完全多余的枷锁,而不是做出判断的准则。
尽管在情感上不情愿,不愿意,方兰生还是要理智地跟百里屠苏说,瞒着她吧。
别告诉她,别让她更伤心。
欧阳少恭在他小时候,教过方兰生许多东西。有一段时间,欧阳少恭喜欢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合格的男子汉。尽管现在方兰生已经恨欧阳少恭入骨了,那些儿时学过的东西,却仿佛也随着这股时时翻新的恨意更加根深蒂固,甩也甩不掉了。
欧阳少恭说,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应该包容与咽下许多事的,即使那些事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倒腾,揪成一团,成为自身所有痛苦的源头。如果他认为需要咽下,就要咽下去。而女孩子,是应该站在他们身后,获得无忧无虑的幸福的。她们有权了解所有的真相,但是身为一个男人,不可以在她们新增的伤疤上再撒一把盐……如果百里屠苏在寿命将尽时告诉她那个真相,无疑就是伤口上撒盐的行为。
方兰生想到这,下意识握了握袖里藏着的那枚玉石,忽然扭头问百里屠苏:“你有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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