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有鲛人,善织绡,涕泪成珠。
只这青山绿水间,这巴蜀之地,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还是以,这样的形态面目出现。
江宁不得而知。
但眼前的境况,于江宁、于这船上诸人而言,却是分外的危险。
除非,这鲛人女郎,没有丝毫的恶意。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手腕微微翻转,一丈长的红绫蓦然出现于手中。俄而毫光大作,挟带着层层叠叠的水浪,四面八方的向着船身挤压而来。
脚下于船地点过,不再迟疑。袖中的匕首于阳光下倒印出点点寒芒,江宁飞身而起,向着那隐于水浪之后的鲛人女郎而去。
与此同时,眼角的余光里,有两个同样的身形亦是奔着那女郎而去。寒光四起。
江宁并没有为那歌声所迷惑。
或者说,察觉到众人异常的第一瞬间,他只以为是遭遇到了传说中的声乐高手、江湖劫杀,并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
良好的判断力使他在想到这一切的第一时间,便将自己伪装得如同丧失了神智的其他人般,目光怔愣,等待着那幕后黑手的出现。
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显然并不只是一人。只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这幕后黑手,并不是人类。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弹指霎那间闪过,穿过那水幕时,意想之中的阻力并未出现。仿佛有什么未知而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自己般,钝器划过镜面的声音于耳边作响,一切的一切,好像破碎了般。迷迷糊糊里,江宁听到船上人惊恐的呼叫。
但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深深的刺入的自己的胸腹,大片大片的血液流淌,半空中的身形再也支持不住,向着下方水面坠落而去。宛若王者降临般的女郎嘴角勾勒出冰冷的弧度,眉梢眼底,皆含着薄薄的讥诮。
而在她身前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两个近乎为鲜血染红了的身影。
长长的鱼尾自玄色的裙裾下探出,于空中划过优美流畅的弧度,狠狠地、带着某种极致毁灭的色彩向着江宁、向着船上众人的方向砸来。
这是一场几乎可以预见了结果的不对等的争斗。或者说,单方面的屠杀。
失血过多的身体,几乎连睁眼的动作也变得分外的吃力,可心中,却是有什么在隐隐的提醒着自己,绝对不可以倒下。
是的,不可以倒下!
他,还没有完成对那老道士陈抟的承诺,还没有见识过这末法之世以外的风景,又怎甘心,就此陨落!
但,无能为力啊。
不管是前世的时空,还是在这世界的十几年,他江宁,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便是这身上些许的武艺,还是他日日勤修苦练的结果,又怎么,有着力量去对付这明显超出常理的鲛人女郎?
意识一寸寸的薄弱,失血的身体,坠落水面掀起阵阵的水花,却并未沉落。强撑着的瞳孔里,最后倒映着的是鲛人女郎那仿佛放大了若干倍的鱼尾。
美丽、精致,每一片鳞片,都仿佛造物主最珍贵的恩赐。
这样的美丽,本不该留存于当世。
雷霆骤起,紫色的光柱,带着浩大而狂躁的力量狠狠劈落下来,晴天霹雳!
空气中,隐隐有狂躁而不安的气机,隐隐流转,伴随着丝丝焦糊了的肉味。
好在这雷霆只是一瞬,来的快去得也快,良久,烟雾散落,露出那鲛人女郎的身影:
苍白的面孔间,几不见半分血色,仅一缕殷红的血液顺着其嘴角缓缓流淌、滑落过白皙细腻的肌肤,跌落水面,半点也不曾为那玄色的袍服所沾染。那线条流畅、优美的鱼尾已然不见,玄色的裙裾间,满是不曾溶于水面的红。
远山春水般的眉目,怨毒而狠厉,却不曾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因为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持了剑的人。
白衣,黑发,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间,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阳光划落过那持剑者的眉眼,竟是泛着说不出的雍容与缱绻。
但那人的眉是冷的,眼也是冷的,就好像他手中的剑一般。装饰古朴,雍容而华雅,但骨子里,却是说不出的冰寒与刺骨。
这是一个男子,是一个看上去年龄并不算大的青年男子。手中持剑,通身的气度,亦像一柄移动的剑。白色的道袍,仅在衣领袖口间,有着极为简单的装饰,如墨的黑发,以一根青玉簪高高的束起,给人的感觉干净,而又利落。
但你却不会因此而忽视了那人与身俱来的尊贵,那是多少绵延流传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家,都不曾拥有的,刻在骨子里的优越。
清华而冷落。
如墨的瞳孔里,有着丝丝缕缕的疑惑,却又在片刻之间转化为了然。目光划过水面之上的身影,最终在触及江宁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握剑的手,缓缓摩擦过腰间剑柄,江上的空气似乎于一瞬之间有那么片刻的压抑。
沉默轻施一礼,鲛人女郎如镜面般缓缓消失。
风过处,再无丝毫痕迹。
☆、第7章 容楚,醒来,叶落
“我名,容楚。”
男子清泠泠的声音,好似一匹温柔顺滑的绸缎,于炎炎夏日间无端透露着一股醉人心脾的绮丽与多情。眉目缱绻,修长的身姿于天光云隐之下折射出细碎的剪影,干净而美好。
身上的伤势已然复原,再也感觉不出丝毫的痕迹,那捅入腹部的匕首,正安安静静的躺于身侧的青石地面上,全然不见丝毫的锋芒。
撑起身,站直了身体。失血过多的身体还残存着些许的疲惫,不过已不影响思维与行动。
记忆回溯到昏迷之前的最后所见,抿了抿唇,江宁恭恭敬敬的对着背对着他的男子施了一礼,满怀感激道:
“在下江宁,谢过公子搭救。只是不知。。。。。。”
稍作迟疑,江宁方继续问道:
“我那船上同伴现在何处?”
一般话说完,心下莫名惴惴。只觉得这男子的一呼一吸间,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们自是无恙”
好心思的解释了一般,转过身形,那张俊秀而清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自言名叫容楚的男子目光划落过江宁的眉眼,最终,停留在那束发的玉冠上。
眸光飘忽而晦暗,辨不清真实的情感。
好像受到了蛊惑般,根根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轻抚过江宁的眉眼:
“你之生魂,属于此世,却又不属此世,可是然否?”
汗毛乍起,硬生生止住那诡异的想要拔腿就跑的意向。僵硬的语调里,是说不出的诡异与不自然,却又勉强维持着一副义正词严的口吻:
“公子此言,恕在下听不明白。”
这是江宁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言语,如此一针见血的,说出江宁的来历,扯破他一直以来所困惑而又不愿承认的伪装:
于这陌生而又熟悉了的世界而言,他江宁只不过是一个外来者,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人。
即便他再怎么的试图去融入这世界,终究,是有隔阂的。
但这叫容楚的男子的下一句话,却使得江宁分外愕然。
“我,亦不属于此世界。”
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三千中世界。佛门之中,有恒河沙数一说,意为,这诸天万界,便如恒河之中的泥沙一般,数之不尽。
但即使是再广大的地方,也会有他的尽头。而容楚所在的地方,却是比这诸天万界更为遥远另一方存在。
那是比数千载的时空更为遥远的距离。
魂梦长游几千载,现如今,他终是遇到了一个同不属于此方世界的灵魂。
何其有幸。
指尖一寸寸的摩擦过腰间剑柄,剩下的话语,显得急迫而又内敛:
“我可以让你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但是在此之前,你需得替我抢一样东西。”
薄唇牵起,缱绻的眉目间,一片辨不清神色的漠然:
“你可以拒绝,但是代价,必定不是你所愿意承受。至于那件东西究竟为何物,待你修为达到,无需多问,我也会告诉于你。至于现在,你就算知道了也是徒然。”
一指点出,正对着江宁的额际,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刺入脑海,无力反抗。迷迷糊糊间,便听到那人的话语继续道:
“此世无仙亦无圣,为末法之世。说到底,不过是那几方博弈却又不肯认输的结果,倒是平白牵连了众多生灵,不过与我无关罢了。为今之计,却是要近早离开,莫要沦为了他人的棋子,倒时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明明思维是一片混沌,不知怎么,那人的话语却是一句也不曾遗漏,分外的清晰。直让江宁怀疑,他是有意让自己听到。
沉默半晌,却又听得那人讽刺道:
“与草木同枯朽,无有来生,无有轮回。真不知那些人得知这结局时,又会作何反应?”
带了几丝漫不经心的口吻,指尖轻轻的扣过剑柄,名叫容楚的剑修男子再一次的将目光落在了江宁身上。
未及二十的少年郎,早已褪去了年幼时的青涩与幼嫩,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朝气。眉目清朗,身姿端正,俊秀姣好的面目间,并不见这年纪该有的冲动与暴烈。反而温文尔雅,倍显风度。倒当真是浊世佳公子,翩翩少年郎。
纤长的睫羽遮住了那双墨色的瞳,微微跳动的眼珠显示着这人并不安稳。
他并未丧失神智,也未陷入昏迷。身为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容楚自然清楚,且比谁都明白。
白底绣银纹的袍袖拂动,阳光下留下淡淡的剪影。一阵清风过处,一切,便仿佛出现了深深的断层。
浓浓的几乎引人窒息的感觉席卷了江宁,腹部的伤口,仿佛在那一瞬间经历了无穷尽的摧残。缓慢而又坚定的裂开,阳光下那白衣黑发持剑者的身影渐行渐远。记忆的碎片飞快的自眼前划过,然后远去。对那叫容楚的男子的印象,一点点的消磨。
“你醒来了!”
男子欢快的嗓音在耳边回响,按了按发痛的额角,便欲起身。却在手掌接触到微硬的床板时一凝。
目光飞快地扫视过双眼所能触及到的风景,惨白的唇角有那么一瞬间的忍俊不禁,几乎破坏了那平时里谦和淡定的模样。却又飞快的掩了下去,强忍着笑意拱手道:
“在下江宁,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想笑就笑,这样憋着算什么?你不嫌憋的慌我都看着替你嫌麻烦!”
满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那声音的主人吞了口茶水道:
“你倒是好运,昏迷了几天,什么伤都没了,可怜小爷我这整得。若是再不醒来,小爷我可就一个人走了。”
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茶水放下,手脚麻利的自那被层层捆绑的身上摸出一把不知什么样式的小刀。手走龙蛇,也不知那人使了什么手法,只是片刻间,便从层层的宛若木乃伊般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身后掏出一包袱,搜罗出几套衣服,一边给自己换上一边将包袱抛给江宁,急急忙忙道:
“既然醒了就快将这衣物换上,随小爷离开,莫要等那母老虎来了便走不了了。”
莫名其妙。
俊秀的面庞上现出几许可疑的裂痕,江宁也不含糊,接过那男子抛来的包袱,选取了几件看得上眼的,慢条斯理的穿在身上。间或还饶有兴趣的对这布料与做工品评了一般,总觉着这非是一般的人家可以拿出来的。
等到换好了,便见得一个面红齿白的少年郎,也不过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一身深蓝带黑色劲装短打,腰后面别了一把千机弩。身形挺拔,腰长腿长,分外的充满活力。
“小爷姓唐,叫叶落。唐家堡的唐,叶子的叶,落叶的落,你可得好生记住了,莫要忘记。以后在这蜀中,有什么事只要报上小爷的名头就行。”
霸气侧漏的话语,如果忽略那不断飘忽的双眼,倒也勉强算是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唐家堡?这是蜀中?请问这位唐。。。。。。公子可曾知晓在下先前同伴,现在何处?”
记忆停留在船行出了峡谷的那一段,混混沌沌间,好像遇到了什么极其厉害的敌手。腹部的伤口已然痊愈,但还存在着些许的痕迹。
张咏和先前停留在一起的那群赐乐业人都已不在,身上的衣物很显然早就被换过。至于伤口,也得到了很好的处理,要不然也不会甫一醒来便恢复了精神。
并没有大惊小怪亦或是轻举妄动,穿好了衣物,正对着那少年郎飘忽的双眼。江宁唱了个肥喏道:
“还请唐公子不吝告之,江宁感激不尽。”
“叫劳什子公子,直接叫小爷叶落就好。”
紧张兮兮地瞥了眼窗外,唐叶落却是换了一脸的正色,恭恭敬敬的对着江宁还礼道:
“江公子有所疑问,小爷本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奈何日近正午,江公子受伤昏迷多日,想来也是饿了,不如随小爷出去,在这益州城中好好吃上一顿,再听小爷为你细细说来。”
益州城。。。。。。
心下一定,料想这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当即颔了首,江宁抚掌道:
“如此,便如叶落所言。”
王小波李顺之乱,波及甚广牵连之多,便是连这益州城,也曾一度落入叛军手中。后来还是官家派了那王继恩王大官,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损失了若干将士的生命,方才将其收复。
那位龙座之上的天子从自家侄儿手中抢来了皇位的说法传得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般的广。这位王大官,便据说是那斧声烛影的另一大重要配角,协助了当今官家赵光义杀了亲兄弟的人选。
真相如何江宁不得而知,可这王大官深受官家宠爱却是有目共睹的。
只这人再怎么的受宠,也只不过是一个去了势的宦官,治理蜀地的任务,还是要落在士大夫手里。也就是在这时,枢密院的王旦王相公向官家举荐了张咏。
既然知益州,那么张咏的目的地,自然是益州城。
原来,在这昏迷的这段时间,竟然是到了益州城吗?
☆、第8章 变动
当日船上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江宁,便是那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没了记忆。
只是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躺在那甲板之上。好不容易争相叫醒了往水面上一望:
好家伙,一片血红!
隐隐约约间,有几个血迹模糊的身影漂浮于水面上。瞧那样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当即就有那即将上任的益州知州张咏表明了身份,组织这众人将水面上的身影打捞上来,正是那江宁并唐门门主唐尧卿、唐叶落两叔侄。
蜀中唐门,在这这蜀地黑白两道可谓是历史悠久鼎鼎有名,比之一般的名门世家亦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江湖人士,没有个官身,便是再大的势力也不免引人注目。更何况盛传那唐家堡的轻功暗器、独门毒药有瞬息间取人性命的本事。
安史之乱唐玄宗入蜀以来,唐时的世家大族们,为了躲避战乱,多迁居进入蜀地。
百年的世家,千年的豪门。这些流传自魏晋的世家大族们,久经风雨盘根错节。其生命力之顽强势力之庞大,却也不是唐门这等本土势力可比的。
礼不下寒门,刑不上大夫。
这些在蜀地安居并繁衍下来的世家大族,对唐门这等江湖人士,有着天生的敌对情绪。
纵然,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消散在历史的风云里。
蜀中唐门,这是一个以血缘论亲疏的江湖门派。他们的族人弟子中,自然不会有那些如世家大族般出将入相的玉树芝兰。也因此,虽然江湖和民间影响力极大,可官府里说得上话的,几乎没有。
迁居而来的世家大族们,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