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寒眸光转动扫过灌木丛,只听得“嗷呜”一声,一只白色野猫迅捷地跳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丛林之中。
“原来是只野猫。”
萧映寒转身退后,一缕模糊的灰影掠过丛林,转瞬消失在夜空。
眼见灰色人影终于远去,景天心下却开始怦怦乱跳。原来,洞窟狭小,他和徐长卿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即便是隔着单衣,也可察觉到火热的胸膛紧密贴合,若说丝毫不动情愫除非是太监。景天微微低首,恰恰可见徐长卿那英挺的剑眉,斜飞入鬓,眸间不时闪过几分凌厉。这点点银碎的清光,提醒着景天,眼前这个男人,有着骨子里的原则,性格上的倔强,绝非他表面上给人的温润、静好。
责任、大义已经融入了他二十七年的生命旅程,没有谁能改变。
更何况,徐长卿刚刚大病初愈,若是万一自己按耐不住,发生更为激烈的……□,只怕他身体也吃不消。景天强自冷静下来,忍住冲动,让自己狂跳的心能够稍微平静:“白豆腐,你是不是也怀疑萧庄主。”没有回答,然而,徐长卿眸中却浮起一丝黯淡之色。
景天知道,有时候,沉默便意味着肯定。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郭引的搜魂针,还有——”
“还有伏魔镇魅姬的搜魂笛,是不是?”
徐长卿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吐尽心中积藏已久的疑虑:“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但,绝对和僵尸事件脱不了干系。”
景天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嘴里轻描淡写地道:“回去吧,现在他有了警惕,日后只怕没那么好跟踪了。”他拨开洞窟的乱草,迫不及待地挤了出去。钻出洞窟,感受到清冽的夜风吹拂,脑中乱糟糟那些无可自抑的绮丽念头渐渐消散。
“我们原路回去么?你大师兄会不会重新返回再搜一遍?”
徐长卿摇了摇头:“不会。大师兄既然搜过一遍,没有发现破绽,不会重新再搜。他行事向来自负得紧,决不会做出否定自己判断的事情。”
“那是什么自负,那叫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死不悔改。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还要往前冲。”
“景兄弟,你好像对大师兄有成见。”
“有吗?我景天向来胸怀坦荡,襟胸磊落,怎会对别人有成见。我发动风行堂的兄弟打探你大师兄的行踪,纯粹是为了,呃,那个……”
“我知道。”
“知道就好,好险,好险,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被他戳成只刺猬也不定。”
前面的徐长卿忽然停步,声音略有几分凝滞:“景兄弟,你以后万万不能像今晚这般鲁莽行事,我不在身边,你——”
景天盯着他的背影,清洌洌月光下,徐长卿雪白素衣隐隐散出层层光芒,浑然不似人间之物。他一直走在前面,语丝淡淡没有回头,他是不屑回首还是不敢回首?景天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几个纵身追上前去并肩而行,慢条斯理地道:“我差点忘了,你已经多次主动月下私会于我。第一次是在唐军营帐之中,今晚又是想偷偷摸摸地找我罢,结果发现我不在房中,于是便追踪出来。”
“景兄弟!”
“喂喂,做了就做了呗,想我就承认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想我了吧?一定是的!”
——景天毫不气馁。
“你就认了吧!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看看我,恨不得每天对你说上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
——这个世上,绝对不缺厚颜无耻之徒。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喂,今晚你不会真的想我了吧?哎呀,肯定是的!我景天乃是渝州城内第一帅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承认一句想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长卿猛然止步,清冷的声音压抑了几分隐然薄怒:“姓景的——”
“砰!砰!砰!”
“哎呀哎呀……君子动口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下 浮生半闲
晨曦中的汜水镇,石板路苔色青青。
院内,一扇窗棂从外面被缓缓掀起,露出一张英气俊朗的脸庞。晨鸟啾啾而鸣的清脆啼声丝丝入耳,扰乱了枕衾中白衣人的安眠。徐长卿睡意朦胧间,不耐烦地挥手拍开在鼻尖肆意轻扫的狗尾巴草,嘴里迷迷糊糊道:“景兄弟,别吵……很困……”
景天一撩前襟大喇喇地坐在榻上,隔着被窝捉起徐长卿手腕:“起来!起床!你在蜀山不是很神气地催我起床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给我起来!”徐长卿困得双眼迷离,好不容易被他连拖带曳地拖出了被窝,鬓发散乱,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慵懒睡意。
“景兄弟,你先出去,让我再睡会儿,成不?”
“不行!你已经睡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醒来,还天天嗜睡。”景天凑过了脑袋,脸上几分薄薄坏笑,“对了,我在渝州城里听人讲,只有那些怀了孕的妇人才会天天嗜睡。你说你堂堂大老爷们,不准偷懒,起来,陪我逛洛阳城。秦王有常胤一帮蜀山弟子看着,出不了事情,你该休息了。对了,听说秦王把军务也处理差不多了,三天后我们就要启程回蜀山,今后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也说不定。所以,今天你一定要陪着我逛洛阳城。”
“哈欠……”徐长卿使劲揉了揉眼睛,勉强坐起来身,双眸半闭半阖,显见神智并未彻底清醒。
眼见徐长卿自顾闭了眼睛,哈欠连天地摸索着穿起了外裳,景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托起徐长卿手臂,扯过了外裳,道:“我来给你穿吧……哎呀,有针!”此言一出,徐长卿终于清醒了几分。他吓了一跳,左手掩住衣襟,右手制住了景天四处摸索的手指,申辩道:“没什么,蜀山针灸用的银针而已。你先出去,我马上就好。”
“干嘛?又不是没看过你的……嘿嘿……”景天意犹未尽地笑了笑。他虽然忍下了最后一句话没有挑明,但那言外之意,却叫徐长卿立刻沉下脸来:“景兄弟!”
“醒了?醒了真是一点也不好玩了……好好,我在外面等你就是。”景天心下抱怨,脚下却还是乖乖地带上房门,蹲到墙角去数蚂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五十只蚂蚁都数完了,徐长卿房内不见丝毫动静。
“好了么,白豆腐你穿件衣服,简直比大姑娘出嫁还麻烦。”景天不耐烦地推门而入,突然,他怔住了。
窗外是一池碧水迷,晨曦的朦胧薄雾,无声无息地飘进窗棂,衬得铜镜前徐长卿英挺俊朗的脸庞平添几分温润清隽。
这一刹那,时空静然。
“喂!”徐长卿惊讶了一声,手上的篦子冷不防被景天抽了出来,原本已经梳理好的发髻披散下来。景天拿着个篦子狠命的给他篦着头发:“给你梳头发,难不成你想披着头发出去逛么?”
“你轻一点,轻,哎呀……痛!痛!”徐长卿被梳子扯得头皮发痛,闪避不及地回应着:“景兄弟,你这是干嘛?放手!”
哈哈,这是什么?景天瞅着手里的一根白发,咋咋呼呼地道,我这是帮你拔白头发,你别不知好歹。徐长卿心下不以为然,随口便道,我本就比你大了八岁,老了也是正常。景天笑嘻嘻道,呸,做梦,想冒充老头诓我来着,所谓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你就算是白头,也是一块白豆腐,想做老豆腐等着百年之后。徐长卿听得他又开始不正经地东拉西扯,一时默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世人都怕迟暮、白头。但是,如果痛失所爱,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百年千年,那又有什么意思。若能在青春韶华的时候,遇到自己所爱的人,做过自己最想做的事,那么生与死、老与少,有什么关系。与其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畅快舒心地爱一回……白豆腐,你说是不是?”
徐长卿闻言,脸上神情不由得缓和下来,心下若有所思,嘴里却道:“不知道!蜀山弟子向来清心寡欲,也没什么大悲大恸大怒大嗔,你说的世俗之苦,长卿一时半会还领悟不得。”
“撒谎!撒谎!口是心非!”景天心下狠狠道。他眼见徐长卿如此措辞,心下有气,冷哼了一句道:“也是,你是蜀山的乖弟子,我和你谈什么男女情啊爱啊,你当然听不懂。听不懂没关系,心里明白就成了!”他心下有气,手下越发地使劲刮着篦子,惹得徐长卿左躲右闪不住的呼痛:“好了好了!”
景天不依不饶狠命地刮着,似乎是想把先前苦苦守候的怨气发泄出来,徐长卿避无可避,终于认命地任由景天瞎折腾一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景天的手劲不知不觉地缓和下来。徐长卿满头的青丝在水杨木梳下缓缓流淌过,这种如丝缎般细腻柔滑的触觉,就像那晚在碧幽泉中的幻觉。
——昔日的幻境终于变成了现实。
景天心细地把徐长卿发梢梳通,当他冰冷的手指触及到对方温热肌肤的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指尖刺骨的寒意,徐长卿微微抖瑟了一下。“别动!”景天喝道。他慢慢挑起了徐长卿一缕鬓发,细细地缠绕在指尖,又扯过自己的一丝长发,细心地将两股黑发绾成个同心结。
眼见如此,徐长卿平静的容色泛起了淡淡红晕,最终连白皙的耳根子也开始微微发红。屋内的俩人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的深眸,那里是他们毕生眷恋的港湾,停驻的天堂。
满室静寂,莫名的情愫淡淡萦绕在这方寸斗室内。
“好了,行了!”徐长卿提醒了一句。
“白豆腐,我在渝州城里听说书人讲过苏武牧羊的故事。他出使匈奴之前,写过一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不是这样?”
徐长卿一怔,苏武的《留别妻》他自然是知道,后面还有一句是“欢娱在今夕”更是令人遐想万千。可是,景天并不知道,这首良人远征的爱情誓言,最后演绎的结局是何等悲凉。苏武出使匈奴,在北地受尽□,拔刀自刎却被单于救活。当他渡过重重波劫返回汉室江山,妻子早已不知所踪。归汉的苏武带着对妻子的怀念与惆怅,最终郁郁寡欢孤独而亡。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这恰恰是《留别妻》的最后一句,何等不祥,何等惨烈。
所谓“一语成谶”便是如此。
景天既然说出这句话,想必只看到了忠贞爱情的开头,却没有料到故事的最终结局。
一念及此,徐长卿心神微颤,手中的发梳竟自一折两段,尖利地断齿瞬间刺进了掌缘,血痕宛然若现。
“白豆腐!你在想什么?”景天有些慌了神。
“没什么。”
“哎,梳子断了,我们干脆去洛阳城铺子里再买把新的。”
“那你可不知了,梳子是用的越久越好,越旧越好。”
“我当然知道,渝州城内就有这个风俗,夫妻两人成亲时候用过的梳子,最好能相伴终生。等到日后哪一方先去世,活着的人就把梳子一折两半,放入棺椁,以示夫妻结发同心,生死不离。当年我娘去世下葬的时候,我爹就是这样……”
徐长卿若有所思地握紧手上的断梳,不徐不疾地道:“那好,景兄弟,这梳子我们一人一半。日后无论谁先走了,活着的那个就把断梳放进去陪他,也算是生死相随,了无遗憾。”
“不行,我们两个要活上一百年,等到成了老公公之后,再手拉着手喊一二三,一起去黄泉见面。我们投胎转世,继续生生世世相爱,怎么会撇下另一个去死,这断梳不要也罢。”
徐长卿见他说得天真,也不禁恻然微笑。
世上的事那会如此十全十美。
当你自以为可以逃避,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宿命之神却在冥冥中早已注定,无论你怎么逃避、挣扎、闪躲、抗争,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虚空。然而,望着景天那憧憬祈盼的眼神,有些话有些念头,此刻绝然说不出口。
徐长卿伸出手,为对方拾掇了一下衣襟领口,徐徐道:“好了,你不是说要去洛阳城逛么?还不出发,难道要等太阳落山?”他的手指略有些颤抖,冰冷而柔软的指尖拂过了景天的鬓角,痒痒的让景天心跳加速。
“才一大清早,太阳怎会下山。白豆腐,我们今天可说好了,你所有时间都是我的,全部由我支配。”
“今天你是寿星,就听你的。”
“好!”景天欢喜地涨红了脸。
此番连绵战祸,令得富足的洛阳城十室九空,但随着王世允投降,很多背井离乡的百姓开始纷纷返城。
进得城内,但见城西的民宅损毁较多,断瓦残垣上,三五成群的老百姓在收拾断瓦残垣,准备重建家园。而城东的商铺、民宅无太大损伤,侥幸保存下来,洛阳百姓日常用度生活早恢复正常。唐军自进城后的这些时日,军容整齐纪律严明,并无扰民事件发生。
景天、徐长卿一路行来,见这洛阳不愧为几朝古都,城内布局严整,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宽阔纵横。
“白豆腐,你走在这街道上,怎这么熟悉。好像你就是本地百姓,难道你以前到过洛阳?”
徐长卿一指前方宏伟的府邸,笑了笑道:“你忘记了,我离魂之时,屡屡出入郑王府第,这条路走了很多遍。”
景天见那府邸石墙高筑,朱色大门紧闭,上面密密麻麻地贴了封条,两排军士神色凛凛地守护在七步开外。他一拍脑袋道,我差点就忘记了,这老小子本来就是你劝降的啊。
徐长卿道,也不能算是我一人之力。他原本就有投诚之念,但是又碍于面子恐堕了威名。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李渊擒获他之后斩杀全家老小。我那日元神涣散之际,正好游离在洛阳城上方,干脆来到郑王府与他协商。我记得秦王曾经发话,若是王世允肯主动归降,他可以禀请皇上赦免郑王。我把秦王的意思转达了王世允,然后几度会晤,传达双方协商意见。秦王甚至请来圣旨,上面言明,若王世允归降,则赦免九族死罪,郑王亦可流放巴蜀。
景天听得一头雾水,忙道:“等等,圣旨,那个圣旨你又怎么能带给郑王看?”
“其实,只要皇上在长安请高人做法,焚掉圣旨,我在这边就可以收到。”
“挺玄乎的,不过,你们蜀山法术向来就玄妙得很。”景天瞥了徐长卿一眼,神色有点哀怨地道,“你屡屡出入王世允梦境,为何就没功夫见我一面,哪怕传个平安的消息也好啊。”
“我动用离魂之法,大部分时间都游离在洛阳上空。因身负使命,我不敢冒险动用残余的真气与你会晤。而且,你也很少做梦。”
“嘿嘿,嘿嘿。”景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确实从小到大,很少做梦。不过呢,我听常胤他们讲,离魂之法很伤元神,一不小心就永远不能醒来。你当初受伤,正好游魂出窍,将计就计歪打正着离魂成功,以后可不能再用这个法术了。”
“嗯。”
城东重新营业的商铺较多,今日又恰逢集市日,虽比不得昔日洛阳鼎盛的繁华,但城隍庙外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热闹非常。景天喜好热闹,眼见这洛阳集市中各色吃食、用具迥异于渝州,登时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兴致勃勃地停驻于各个铺面、摊位,拿起这个笔墨、放下那个扇砚,过得片刻,怀里就抱了一堆果脯、蜜饯、梨膏糖等杂物挤了回来。
“白豆腐,这个你没吃过吧,我也没吃过。既然是渝州城没有的好东西,我们留着晚上做宵夜慢慢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