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景天手足僵硬保持着趴地的姿势,他听不见溪风与徐长卿的对话,但却能望见无极阁上的持剑激斗。景天心下甜滋滋地暗忖道:“我才叫了一声,他便赶来相救,鞋也没穿,头也没挽——看来白豆腐对我挂心得很!”
原来,徐长卿听得景天的惊呼声,立刻仗剑而出。他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打理仪容,此时长剑横荡,白衣赤足,发丝飞扬,未免有些狼狈。好在他历来心境平和,剑势依旧沉雄厚重,一派大家气象。
缠斗中的溪风暗自担忧,对方这疾若闪电的身法剑势,今日要带走景天恐怕难上加难。此时正值十五月圆,一轮银月映澈天地寰宇,徐长卿冷冷剑锋上泛着凛然杀气,带着凛冽无匹的劲道,奔涌不绝的气势。
眼见对方长鞭横扫,卷起一团团飞纵的流云。徐长卿不愿久战,冷叱一声,剑气直灌周天,迅捷刺破了溪风护身罡气。溪风暴喝一声,长鞭横卷,“嗤”一声撕下了对方飞扬的衣袂。只是,索鞭劲风所及,徐长卿仅仅剑尖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溪风的胸前刺来。
溪风已感觉到那冰冷的剑锋抵上自己的心头,他眼前闪过无数浮华的景象,最后,滞留于眸底的是魔尊重楼那冷然肃立的身影。
——此时,意外发生了!
徐长卿那抵在溪风胸口的长剑微颤,原本浩瀚的剑气竟然凝而不发,仿佛带了一丝不堪痛楚的轻栗。溪风睁眼,对上了徐长卿略带苍白的容色。
“你走吧。”
“你放我走?”
徐长卿眼见溪风眸中满是不解之色,回剑归鞘,不愠不火地道:“烦请告知魔尊重楼,要带走景天,先过了我这一关。”他纵身飞落景天所在的檐上,正要拍开对方被封的穴道。
月色,突然苍黄。
宛如乌沉沉的黑云直压而下,重楼高大伟岸的身影降落在远处的阁顶。虽只一人,然而伴随着周遭那狂风肆虐的阵势,杀气犹如千军万马奔涌而至。
“魔尊重楼!”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重楼的气势已蕴到巅峰,只消片刻,便有山崩地裂的绝世一击。
“君子知己,临难不避;白首相知,同心戮力。他对我有义,我岂能对他无情。魔尊虽地位尊贵,横行无忌于天地之间,却休想迫他做不乐意的事情。”此时月光皎皎,映在徐长卿清隽如玉的脸上。他白衣赤足提剑而立,青丝飞扬间容色坦荡,面对重楼的炽烈积威,眸间丝毫不见退缩犹疑之色。
景天与徐长卿虽在几丈外,然而和他眼光蓦然合在一处,登时炽热无比。仿佛苦苦亟盼的沧海旭日终于东升,霞光万丈奔涌心田,往昔所有甘苦瞬间化为乌有。
“白豆腐!白豆腐!”景天喃喃自语,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自然知道徐长卿这一席话,是甘冒何等风险,要下定何等决心才能坦然说出。一旦事情泄露,蜀山众人若不宽宥,徐长卿必面临千夫所指的困窘处境。更何况,他此时面对魔尊,丝毫不惧对方冲天怒气,挑明了两人敌对关系。
“好大胆子。”
“徐长卿素来胆子不小。”
是的,月下的徐长卿清瘦,却绝不孱弱。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凛凛眸光中暗蕴的是不甘沉浮、百折不饶的意志。
“大师兄!”下面响起了呼唤声。
“大胆魔头,居然敢来蜀山挑衅生事!拿下此人!”闻讯赶来的蜀山弟子团团围住了无极阁,人人仗剑出鞘,怒目以对。
只闻得“喀嚓”一声轻响,魔尊重楼臂上两柄回旋刀呜呜嘶鸣,银亮的刀刃闪动着诡异的弧线,奔旋而来。
徐长卿咬紧牙关,凝神发力,建言剑再度出鞘。
然而,那闪耀的寒刃突然改变了方向,只见刀锋一转,裹缠着“子午游魂索”回旋飞落重楼的手中。
索鞭上缠着一块雪白的衣料,上面暗嵌了一枚青灰色织纹图案,彰显了和蜀山普通弟子的与众不同——恰恰和自己怀中那片染血的碎衣如出一辙。重楼目光如炬,略微一扫,便知围困无极阁的众人中,只有常胤等几名大弟子的衣料纹饰上缀有此种特殊图案。这暗纹并不明显,若非仔细留意,确实很难发现。
重楼毫不忌惮蜀山众弟子的严阵以待,执了手中半幅衣角,神色甚是凝重地道:“这衣料哪里来的?”
“刚才和徐长卿打斗时……”
重楼五指遽然一紧,遥望对面屋檐上的白衣人,低语道:“蜀山大弟子?大弟子……共有几人?”他冷冽的神色瞬间恢复平静,“溪风,我们走。”
“可是,魔尊——”
“我需要点时间,查清楚一件事。溪风,你未经我允许擅自出手已是犯了大戒。”
“溪风知错,愿受魔尊处罚。”
清微等人几位长老赶来时,重楼主仆二人已经消失在天边。
徐长卿建言剑回鞘,替景天解了穴道。景天关切地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低声道:“怎么回事?方才那一剑明明可以得手,为什么要忍而不发。”
“没什么,可能一下岔了气,突然觉得腹中丹田内——”徐长卿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极是古怪,他虽好端端地站着那里,然而脸上却有着难以言明的尴尬。景天不放心,定要掰过他身子抢着把脉查探伤势,徐长卿无奈只能低声道:“别多事!下面都看着!”
于是,景天再傻,也明白了徐长卿为何会突发状况。他心下越发痛惜,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有所显露,只能默默念叨道:“怎么每次事后都这样,这还了得。”景天打定主意,回渝州后要去医馆向大夫请教,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给我。”
“什么?”景天故作一脸茫然,笑得很是无辜。
“我的发簪——别不承认,知道被你藏了起来。给我!”
“不给。”
徐长卿显见有些生气,语调隐隐愠怒:“没和你开玩笑,还我!师父和诸位师兄弟都在下面,我这般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景天一边掏发簪,一边恋恋不舍地碎碎念着:“说好了,借你用而已,明日要还给我。”徐长卿瞪了他一眼,心道,你大约忘记了,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他二人飞身下了无极阁,苍古长老遥望了天边,狐疑道:“这魔尊为何无缘无故来蜀山闹事,又为何突然不战而退?”
“重楼和我有点宿怨。”景天回答得很爽快。
“你?和重楼?”苍古打量了景天几眼,言外之意便是:“你这不学无术的混小子能和堂堂魔尊有什么宿怨!”
景天努力挺起了胸膛,大声道:“当然,我前世和重楼是好哥们,所以他这辈子喜欢找我比武。”
“那,为什么刚才比武的是大师兄?”围观的一名蜀山弟子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景天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呃……因为,我被点了穴道。”
“轰!”众人爆发出善意的大笑。
“好了好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有大事要办。”
“是!”
厢房外,景天见徐长卿步履略略沉滞,不放心地追上几步道:“你真的没事?”
“没事,内息有点乱,想必是方才和溪风交手时心太急,岔了气。”其实,长剑抵上溪风胸口的那一瞬,徐长卿隐然察觉小腹一疼。他知道那是强行运转丹田真气,引发了腹中异型真气的发作。这种诡异情形自永寂之地的那晚开始,时时困扰着自己。尤其是圆月之夜擅动真气,反噬之力便越强。“这种事情如何拿去询问旁人,不如下次自己去藏书阁翻阅医书,会有办法……”徐长卿暗忖。
景天赶忙手忙脚乱地替徐长卿顺气,嘴里笑嘻嘻道:“你急什么?怕我被掳去吃亏?放心好了,我景大爷吃什么都可以,就是不会吃亏。”
“……”
“怎么,生气了?”
“没。既然如此,景兄弟下次落难之际,记得不要出声呼救,否则,任谁听你叫成那个样子,都会以为有性命之虞。”
“我那是怕痛,被溪风掐得痛死了。笑什么笑……不准笑,还笑!喂,这个和男人气概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最怕疼了,小时候手指划了道豁口,都要叫上半天——听大夫说,有些人天生那个什么感觉经络比别人敏感,一点点痛都受不了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预告:《惊天之变》
景天心灰意冷血气上涌,攥紧的手掌倏然松开,闭目大声道:“你要杀我——好,我说过这条性命是你的!你杀就杀!”
☆、第64章 上 惊天之变
翌日。
卯时,无极阁前黑压压齐聚了数百弟子,蜀山九天之巅钟磬长鸣,声振云霄。清微等蜀山五老率二十四名弟子,以及金木水火土五行尊者,焚香叩拜祖师后开启后山石室,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入后山。
后山的天气诡异,此时已到初夏,风势却依旧刺骨寒冷。
景天记得他第一次来后山时,曾看见整个天空弥漫着浓稠的血色,山谷中不断有五彩流光射出向天空,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大网。然而,他今日却看到,所有维持补天阵法的蜀山弟子已撤回前山。整个蜀山后山空荡荡无比静寂,只有大家的脚步声、咳嗽声以及剑鞘偶尔撞击的交鸣声。
“诸位,这边请。”
清微广袖当风,脚不沾地地走在最前,后面依次是苍古、幽明等几位蜀山耆老,然后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尊者,最后是蜀山二十四名弟子——他们都是依照各自的阴阳五行遴选出来,最适合演练女娲补天阵法之人。或许武功不是最佳,但五行属性却最能配合阵法的施展。
连那小小婴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凝重的气氛,乖乖躺在一名弟子怀里不哭也不闹,只睁着咕噜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而小沐经过刻苦修炼,又得到蜀山五老的发功相助,已经能够在日光下显出人型。
众人转过几道山崖,望见了一片空旷平地,巨大的石壁上“退思崖”清晰可辨,字字入石三分。
空地之上,早已用金粉画上了数十道复杂的金线,依照五行方位,内嵌太极阴阳图形。金线中央有座垒砌的青石祭坛,高大的汉白玉灯架耸立在祭坛上,灯架顶端罩一琉璃灯罩。此时是阴天,隐隐可见有碧光从琉璃灯罩内透出。
“我已经带五行尊者去过石洞,诸位也目睹了女娲留下的五行琉璃珠。现在这灯架上的琉璃珠便是石洞中的那枚,我把它移到了这里,”清微解释道。
景天抢上前去,眯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珠子:“白豆腐,这个珠子和以前不一样?”他记得第一次看到此珠时,珠子在琉璃灯罩内,映得满室皆是碧蓝之色。而现在,这枚幽蓝深邃的五行琉璃珠早已黯淡不明,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别做声,听掌门的安排。”徐长卿低声道。
清微掌门捋须道:“景天,你观察得很仔细,确实不一样了。昔日,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女娲留下此珠。此珠代表着五行循环阴阳平衡,只要这个珠子一日不毁,万物就能生生不息循环不止。可是一旦蜀山地脉发生异动,就表示着珠子的五行能量产生了缺失,人间危在旦夕。现在蜀山地脉异动频繁,琉璃珠已然耗尽灵力,五行缺失,天地已岌岌可危。我们只能请来上古大神的转世之身,金、木、水、火、土五行尊者,请你们导天地之灵气,重聚五行能量。”
李世民跨前一步,诚恳道:“此事功在千秋社稷,世民义不容辞。”
“我等亦是如此,请掌门发动阵法。”
清微微微颔首,镇定自若地道:“诸位早已熟悉阵法,现在请几位站到五行珠前。”
众人依言上前站定,蜀山五老围坐一圈凝掌发功,齐声低喝:“敕!”但见五彩眩光闪出,景天、徐长卿、秦王等人赫然发现自己掌心印出了一个五角星芒,淡淡的金光渗入肌理,血脉相连。就连那襁褓中的婴孩手中也出现了金辉。
“这就是五行尊者的印记,凡是五行尊者感应到五行珠,就会出现这样一个五角星芒。”清微掌门起身,扫过众人的掌心,微笑着解释道。
“哈哈,这肯定最后一次验明正身罗,老头儿,你做事可真细心。”景天笑呵呵地表扬道。
徐长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心道,如此庄肃的场合,怎么还是不分尊卑轻重,胡说八道。
景天眼瞅着徐长卿神色不善似有腹诽之嫌,只得讪笑两声安静下来。心下却道,清微老头儿行事可真谨慎啊,生怕邪魔歪道中人鱼目混珠,假扮五行尊者混入补天阵法,破坏阵法的实施。也是,一旦中阵法中混入了魔界中人,补五行灵气遭到魔气的侵蚀便会出现纰漏,那可就糟糕透顶。说不定会功亏一篑,全军覆没。到那时,全体阵中人被天地至强的魔力反噬,只怕会尸骨无存。
——还是小心谨慎一点好啊!
远处,诵经之音从无极阁隐隐传来,那是蜀山弟子在齐颂经文,祈祷补天大阵顺利发动。
清微掌门袖袍飞扬,那灯罩悬空飞出。于是,硕大的五行琉璃珠脱离了灯罩的约束,缓缓升起,凌空虚悬于半空。
“五行尊者,各自归位!”
峡谷的风呼啸着刮过,空中夹杂着窸窣的衣袂破空之音,数十名蜀山弟子按照事前的演练,在祭台外围有条不紊地组成第一轮大阵。
“金!”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地上的萧映寒手上激射而出,瞬间大炽,照得整个天鸿一片澄亮。无数的气浪裂空飞旋,凌空怒放。众人只觉眼前有无数道金光飞舞,峡谷的地下亦有无数金光喷薄而出。但见银光轰然暴舞,山谷怒涛并卷,天地轰鸣,宛如混沌初开鸿蒙伊始。
那原本黯淡无光的五行琉璃珠内,开始有无数的金光在闪烁,宛如有了生命的迹象。
“火!”
景天眼中光芒迸射,大喝一声,双手掐诀,身形晃动间脚踏五行罡步。于是,空中层层火焰凝聚成一团,火浪狂飙。然而,奇妙的是,这原本是冲天喷涌的火浪,却又被景天的五行之力信手一挽,化为无比炫丽的霞光,徐徐注入琉璃珠内。
于是那琉璃珠内再度出现了火焰的迹象,开始有无数的火浪在流动。
随着“木法”、“土法”的完成,清微、苍古、幽明等几人眼中露出了一丝释然笑意。只要接下来的徐长卿能引导五行之水归位,此次补天阵法几乎可谓圆满完成。
“水!”
众人只觉得眼前弥漫出绚光,如水波荡漾玉宇澄清,清粼粼世界宛如重生般,不染纤尘。徐长卿的身影在疾速地飞旋,与四周汇聚的灵气融为一体。这种感觉如此奇妙,犹如山河汇流在身体的血脉经络中,与体内的周天之气戚戚感应,相激相生。
景天的眼前仿佛有水色蔼蔼弥漫而过,他记起了在密林中相救秦王的时刻,徐长卿也是以这样一招“上善若水”惊艳四座。
无数道柔和光晕流动在天地之间,宛如璀璨的银河。徐长卿凝神合一,举袖轻拂,全神贯注地感应着那股生生不息的天地灵气,于是,周天水气在他的导引下徐徐注入五行琉璃珠中。
眼见大功告成之际,徐长卿体内忽然涌起了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小腹丹田内突然有团迥异于自身真气的气脉隐然而生,这股奇异的气脉越来越浓烈,渐渐与自己体内原始气脉纠缠在一起,散遍周身气脉,缓缓融入五行琉璃珠那至净至纯的五行灵气中。
清微掌门和其他四位长老瞬间神色大变。只因他们注意到,如银河般闪烁晶莹的水色中,夹杂有丝诡异的黑气,正自源源不断地汇入晶莹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