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可知绝非夸口而已。
假如宫九弑君篡位的计划成功,如今华夏一国之君岂非正是他的门下?他在西域、南洋各国经营多年,以此方式,不知已令多少国家江山易主。
他这个“王爷”,已是实质上的“王中之王”!
花满楼莞尔:“晚辈如何能与国君宗主相提并论。”
快活王轻捋长髯:“那么,花公子是认可这赌注了?好极了!不知可否劳烦陆公子,汲来太白泉水,以供我们点茶?”
王怜花揶揄道:“羊和马只会饮水,却不会汲水的。”
快活王笑道:“本王并非有意辱没陆公子。只是水有灵气,若令那些腌臜浊物汲来,不过勉强解渴罢了。放眼天下,能汲水而不至于污了水的,实是凤毛麟角。”
王怜花展颜道:“王爷就是王爷,支使了人,却还要让人倍觉荣耀,直呼幸何如之!”
花满楼道:“‘板阁禅秋月,铜瓶汲夜潮’。能被派到如此雅差,确是幸事。”
亭中恰有铜瓶。
王怜花笑着拎起铜瓶,飘然向东面山上而去。夜风袭袭,他身形轻曼妙捷,便若御风而行。边飞掠,边唱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辞亦是武帝的辞。
声如游龙,贯穿夜空。
须臾,人与歌声皆杳然。
快活王接口吟道:“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随即哈哈笑道,“这小子明明想让本王听最后两句,可惜腿脚太快,来不及唱到就跑远了。”
花满楼道:“武帝修真游仙,非后世帝王可比。这《秋风辞》又岂会仅是感时悲秋之作?究其所述,不过轮回而已。乐而愁,秋而春,生生不息,便如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快活王抚掌道:“正是此理。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地气与之相应,才有了此时最得真性的泉水。”
花满楼微笑道:“这水,或许着个小童去汲,更能保持净透。偏小童稚弱,又没有陆小凤的丰蕴灵动。”
快活王喟然道:“小儿当年却是净透灵动兼有,那天下第一泉的水唯经他手汲来,才能呈现极致之妙。”
花满楼道:“令郎如今文武之道自更胜当年,泉水经他之手,必然更妙不可言。”
快活王道:“分别多年,本王倒再未喝过他汲的水。你或许喝过,小儿怜花,你是认识的。”
花满楼双眉轻扬,既不显得特别惊讶,也不显得无动于衷,只含笑说道:“哦,可惜,晚辈没想过让他汲水,反而倒曾汲水给他。”
快活王笑问:“汲水给他煮茶?”
花满楼笑了笑,道:“煮石子。”
待王怜花汲水而返,亭中已摆好了两套风炉、汤瓶、茶碾、茶磨、茶罗、茶匙、茶筅等用具。皆是快活林主人李登龙与其姬妾春娇,亲自赶来置备的。
李登龙正将一对建窑兔毫盏奉于案上。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宝蓝的长衫,宝蓝的头巾,长长的身材,配着长长的脸。平日里,他的两只眼睛总是半合半闭,像是终年都没有睡醒。一逢茶事,却顿时如换了个人般,变得神采奕奕,自有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春娇已徐娘半老,风韵却仍撩人,眉梢眼角,总是带着那种专门做给男人看的荡意。而当她将亲自督造的种种茶品呈示于人时,便仿佛茶灵俯身,举手抬足间端淑沉宁,仪态万方。
她敛衽道:“妾身在建安凤凰山设有茶园,每年惊蛰前后采制茶叶,送来快活林。这是复造的两宋各式腊茶,请王爷和两位公子甄选。”
数十名衣裙嫣红、笑靥也嫣红的垂髫少女,自亭中一字穿过,分别将大小龙团、凤团,密云龙、龙团胜雪、御苑玉芽、万寿龙芽、上林第一、乙夜清供、承平雅玩、龙凤英华……琳琅满目的茶饼展现在三人面前,并报出名目。
快活王随手指了款“小龙团”。
王怜花则选了款六瓣花朵造型的“白茶”。——快活林为他精心而设,其间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各式腊茶中,“龙团胜雪”等虽然用料极精,若论点茶,却是这看似并不起眼的“白茶”最为适宜。
他想要快活王不怀疑他与花满楼是有意接近,这场斗茶就只能赢,不能输。
快活王似笑非笑:“本王原以为陆小凤会选 ‘小凤’,怎知选的却是‘小花’。”
王怜花哈哈一笑:“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
快活王抚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团茶确是不该破!来啊,给本王把‘小龙团’换作‘承平雅玩’。”
呈茶少女上前,收起圆如满月、雕刻祥龙的“小龙团”,换上菱形的“承平雅玩”。
快活王又想起什么,说道:“你二人协力,珠联璧合,本王这边,也当添个帮手才是。来人,去请白姑娘。”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竟连那不可一世的枭雄霸主气概都削弱了。
花满楼与王怜花似乎并未留意到其中微妙,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赏玩着李登龙夫妇奉上的各式茶具。两人甚至没有暗中用“传音入密”交流,因为他们知道,对方必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人。
不多时,与假山相连的抱山楼中足音跫然,两个俏丽的丫鬟扶着名长发如云、白衣胜雪的绝代佳人,自楼上长廊中徐步走来。佳人身如风摆杨柳,不胜娇弱。虽只淡扫蛾眉,未着脂粉,但已足够让廊下万紫千红的无数珍卉名花黯淡失色。
来至亭中,她轻声道:“贱妾拜见王爷。”语声温柔、娇美,更有着一种娇怯不胜、教人不得不怜的味道。
正欲盈盈下拜,快活王已由座上站起,将她扶住,带到茶案前与自己并肩而坐,并柔声笑道:“你身子弱,本王早告诉过你不要多礼。这个时辰,你本该休息了,只因有场趣事,你一定喜欢,若是不让你来,你知道了怕要埋怨本王。”言行间,说不尽的怜宠体贴,想来夫差之爱西施,亦不过如此了。
王怜花心底冷笑,注视着那佳丽,对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她果然有些手段,这么快便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只是奇怪,她竟还是处子。”
他说的,自然是白飞飞。
以他的经验,是不是处子一眼便能看出。想这女孩子怀着疯狂的报复计划潜入虎窟,却至今保持身子的清白,当真教人不可思议。
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天性使然吧,作父亲的,总会对自己儿女不由自主的呵护,不忍伤害的。”
却听白飞飞说道:“贱妾怎敢埋怨王爷。却不知是什么趣事?”
快活王道:“本王要与这两位公子斗茶,你来协助本王,如何?”
白飞飞巧笑倩兮,说道:“果然是极有趣的事,贱妾若不能参与,必要悔憾的。”
转目望向花满楼与王怜花,黛眉轻舒:“这位花公子,贱妾与他早已相识。昔日落难江湖,若非花公子将贱妾从奸商手中救出,贱妾如今早不知已流落何方。”
花满楼欠身道:“姑娘此言,教在下好生惭愧。在下未能照顾姑娘周全,害姑娘在羊城……”
白飞飞娇笑着截住他的话:“花公子莫要自责,贱妾因祸得福,才有幸伴于王爷身边。”眼波一转,又对王怜花道,“这位四条眉毛的公子,便是陆小凤陆大侠吧?久仰大名。不知薛冰姑娘可有一同前来?贱妾与她倒曾在羊城结识。”
王怜花含笑道:“她也常提起白姑娘。只是遗憾的很,她这几日回神针山庄探望祖母薛夫人去了。”
笑语喧然中,四人开始着手准备点茶诸事。
花满楼与王怜花每日一同品茶,于此道早有默契。
花满楼将水在风炉上烧沸,温洗茶盏;王怜花用烘笼焙干茶饼水气,将茶饼捣碎,碾磨成粉末,用绢罗筛了,置于盏中。待花满楼提汤瓶将烧得不老不嫩的水冲点入盏,王怜花便用茶筅环回击拂汤面,直至泛起纯白的汤花,久久凝在杯壁,与黑釉茶盏的色彩相映成趣。
两人的一举一动潇洒优雅,宛若行云流水,在旁观看的李登龙、春娇夫妇皆是大行家,一见之下竟不禁自叹弗如。
那边厢,白飞飞炙茶、碾茶、罗茶,快活王候汤、熁盏、点茶。
白飞飞并不知斗茶背后的豪赌,只作游戏,碾茶时犹自侧头对快活王笑道:“王爷虽在把弄茶具,却也周身都是操握天下的雄主气派,倒像在调兵遣将似的。”
快活王怡然自得道:“天下,不过就是一席茶罢了。文武百官,也实如这些茶具。比如掌刑狱的法曹,圆机运用,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恰似你手上这茶碾。”
白飞飞娇憨地指指快活王手边的汤瓶:“那么,它又有什么官职?”
快活王道:“提点注汤,发沸腾之声,该封个提举点检的武职。”
白飞飞又指茶筅:“这个呢?”
快活王道:“善调茶汤,毅谏于兵沸之时,可作副帅。”
说笑着,茶汤点就,亦是沫饽洁白,迟迟不见散开。
自古斗茶之胜负,一在汤色是否白;二在汤花是否紧咬盏沿、久聚不散,哪一盏汤花先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李登龙凝目良久,恭声说道:“王爷与两位公子的茶汤皆恰到好处,如冷粥面,汤花白而水脚晚露,着实难分轩轾。”
快活王双眼微眯,哼道:“这些细枝末节,怎需叫你来看!食古不化的蠢材,留你何用?”
李登龙与春娇吓到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头如捣蒜,哀呼:“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白飞飞梨涡浅笑,温婉说道:“茶汤优劣,当然要品饮了才能定夺。他们夫妇于茶事皆是大家,只要王爷不吓坏他们,自是能辨出滋味的。”
茶被分入小杯,端到李登龙面前。两只杯一模一样,只有悉心品尝才能分辨里面的茶汤出自谁手。
前一刻,李登龙还是贪生怕死的可怜虫,这一刻执茶杯在手,却顿时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荣辱,由内而外呈现出十足的自信,好像是在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荣光万丈。
品过第一杯,他沉声道:“和美具足,馨香四达,更具制天下而征诸侯之威势,至隆盛际!此必出自王爷之手。”
品第二杯,沉默半晌,缓缓道:“不盈不虚,上善若水。”虽只八字,花满楼的武功与心性竟都被他说中。
快活王大笑:“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能达此境,花公子修为之深,确已世所罕有!更难得的是,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道‘无争’二字乃指‘无人可与其争一日之长短’,到了花公子这里,却已成‘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了。”
众人中,也只花满楼和王怜花听得出,他评论的“无争”,是无争山庄的“无争”。
王怜花望着李登龙,缓缓说道:“无争,与王爷的‘霸道之至隆,雍熙之盛际’相较,又如何?”
李登龙躬身道:“小人只知茶事,陆公子此语已是问政,而非问茶,非小人力所能及也。”
白飞飞幽幽一叹:“这个问题,古往今来,原是争论不休,没有答案的。”
快活王失笑道:“好个狡猾的李登龙!我与花公子你难评断,但茶中还有另外两个人,你难道喝不出来?”
李登龙手里的第二杯茶尚未放下,于是再啜一口,沉吟道:“这杯茶里,陆公子一片空明,物我两忘,与花公子心神相应,融而为一。”
王怜花含笑道:“过奖过奖!”
心中暗叹:“难怪娘指定此人主持快活林,他品茶之精,果然天下少有。”
自花满楼于汉武百和香飘出之际让他收敛心神,他便一直注意控制自己,生怕流露出什么情绪,让快活王察觉。而他与花满楼的默契,尤其使两人的气息易于交融。
快活王目光在王怜花身上一扫,道:“难得陆小凤也有这么老实安宁的时候。那么,白姑娘呢?”
李登龙道:“白姑娘的气息灵颖飘逸,与王爷的气息浑然相承。只是……”
白飞飞心知肚明,所谓的“浑然相承”,必是自己与快活王血浓于水所致。怕他识破天机,不禁紧张,朱唇一绽,问道:“只是什么?”
李登龙犹豫了片刻,嗫嚅:“只是,依茶汤中呈现之韵,似乎……呃……归妹愆期,姑娘与王爷……”
他灵机一动引的这句《易经》卦辞,乃是女子迟嫁之意。——好个李登龙,竟真能由小小一杯茶汤窥破无尽隐秘!
白飞飞俏脸一红。
快活王却抚掌大笑,在白飞飞耳边道:“你定要叫本王苦等你,看,这茶中少了些连理情致的微瑕,都被人喝出来了。”
白飞飞脸上愈发绯红欲染,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快活王放声畅笑:“好好好!本王明媒正娶,必不出今秋。良缘既定,这场斗茶,本王虽输了也是欢喜。”
王怜花忍不住对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原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快活王和她成亲。待她挑明身份,快活王娶了自己女儿的事便天下皆知。这比仅发生肌肤之亲,更能把快活王逼上绝路。”
花满楼兀自在思量白飞飞所吟《诗经》的句子,怅叹道:“秋以为期,载笑载言,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她欲说未说的,岂非正是她母亲的不幸?她融进杯盏中的戾气该有多重!只是李登龙纵能品出,也只敢隐晦为一句‘归妹愆期’罢了。”
王怜花冷冷道:“归妹卦杀机重重,‘愆期’之九四其位不当,又与初九无应,婚事、征伐交织,凶而无利。”
花满楼忽然一笑,说道:“‘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这一卦,许是映兆快活王情有独钟,亦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看《武林外史》原著时,我对快活王最感兴趣的有两点,一是“长书画,书法宗二王,颇得神似”;二是嗜茶——可惜原著里没有他展现这两点的机会。且为了显示沈浪的高快活王一筹,更令快活王前后矛盾,不仅没了前文所述的爱才及“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对门下之人,从无藏私”,其对金无望、独孤伤的弃如敝履更已非令人发指,而是令人莫名其妙。
王怜花所言“牺牛”,典故出于《庄子》: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快活王所言“曳尾涂中”,亦出自《庄子》: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不剌哇:在今索马里共和国布拉瓦(Brava)一带。
木骨都束:在今非洲东岸索马里的摩加迪沙一带。
竹步:与木骨都束接壤。
麻林:一说是肯尼亚的马林迪,一说是坦桑尼亚的基尔瓦?基西瓦尼,还有一说是索马里。
——以上是郑和下西洋到达过的地方。
麻那里:一说是桑给巴尔,一说是澳大利亚北部达尔文港附近。
罗娑斯:一说是索马里;一说是印度尼科巴群岛,一说是澳洲达尔文港(可能性最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