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不会水的小鱼儿只怕还要在水里好生扑腾一阵。
尤自嘴硬道:“不过是失误罢了,哪里就会再翻一次?”
徐子陵摇头失笑,道:“还有小半日我们便要下船改走陆路,还是我来罢。哦,对了,昨天我见你东西吃的甚少,想是吃不惯干粮,早上便顺手逮了几只出来水面透气的倒霉鱼儿,熬了锅鱼汤,你不妨吃一点。哈,若不是你另买的这条渔船上锅碗瓢盆样样俱全,也未必能有此口福了……嗯,你怎么了?”
安余迅速低头,掩去眼中的异色,微微摇头。
徐子陵见他不说话,也不勉强,将竹篙放在一旁,任小船儿随风飘荡,回身入舱盛了两碗汤来,递了一碗给他,自己捧了一碗,快快的吃完,便又重新回到船头撑船。
安余捧着碗,不知想起什么,愣了许久,才低头大口喝起汤来。
许久之后,徐子陵回头再看时,发现安余仍在埋头大吃,再看锅里,不由微楞,他早上抓的几条鱼不算小,他不过吃了一小碗,剩下那些只怕便是寇仲那样的大肚汉也吃不完,不想这少年竟吃的一干二净……这几日安余在船上吃的很少,那日在梁城,他吃的虽快,却也并不多,他还以为这少年食量甚小,不想竟这么能吃。
看见徐子陵怪异的眼神,安余也有些不好意思,口中却道:“怎么,徐大哥做的鱼汤是不管饱的吗?”
徐子陵摇头失笑,竹篙一点,小船儿箭一般飞驰。
吃饱饭的安余显得格外安静,徐子陵也不是多话的人,安余仰躺在船舱发呆,徐子陵撑着小舟,这般顺渠而下,颇有几分悠然自得。
过了半日,便到了通济渠和淮水的交界处,原本还有一段水路便可到达江都,可惜李子通铁索横江,拦了去路,徐子陵不想节外生枝,便在这里弃舟登岸。安余却是无所谓的,反正徐子陵去哪里他去哪里就是了。
下了船,两人直接去了最近的城镇,买了两匹马儿作为脚力。
见安余对这两匹毛色驳杂的驽马颇看不顺眼的样子,徐子陵道:“如今四处打仗,马儿们可比人还精贵,各处都给抢个精光,能在这里买到两匹,已是通天的运道了。听说蜀道难行,那时便要弃马步行了。”
安余拍了拍属于自己的那匹灰色马儿的毛脸,点头道:“入蜀前,我们便找个颇有身家的人将这两匹马儿高价卖了,也省的放在荒野里给野兽或流民捕了来果腹。”
徐子陵讶然道:“一路见你花钱大手大脚,怎的突然又小气起来?随意送了人就是,何须‘高价’那么麻烦?”
安余道:“这乱世,没有一点本事的人怎能护得住我们的好马儿?何况轻易得来的东西又怎肯珍惜?自然非要‘高价’不可。唉,可否不要摸我的头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徐子陵笑着收回手,道:“一路上总吃干粮,知道你吃不惯,来,这次让我请你大吃一顿,唔,这一家看去生意颇为兴旺的样子,希望做的东西能对得起它百年老店的招牌。”
“嗯……我倒不是很饿,不过你为什么好似突然变得心情很好似的?”
徐子陵笑而不答,将马儿牵去栓在门口,引安余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道:“这样便不怕有人趁我们吃饭,悄悄打我们的宝贝马儿的主意了。”
安余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两匹马儿一眼,唔了一声,便探头开始看店里挂着的写满了菜名的木牌,唤了小二过来点菜。
徐子陵笑着看他和小二说话,安余说的不错,他的心情的确很好。这些日子和安余一路同行,两人关系日渐融洽,时不时便会忘了这会是他将来的大敌,而将他看做是可以把臂同游的朋友,亦或者需要照看的兄弟。但是偶尔想到今后可能要和他刀剑相向,生死相搏,心中难免怅然若失。
但此刻却又释然。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有些地方是掩盖不了的,给渔民数倍的金银买一条小船,尚可认为他奢侈惯了,可是能为两匹马儿想的这般周到长远,这样的人,总是值得一交的。
☆、第 3 章
等安余打发了小二,徐子陵又道:“等入蜀之后,我们可以再去买两匹川马,现在也就剩下蜀中尚算太平,马应该好买。听说川马虽个子矮小,走的亦不快,但是耐力却是一流,且惯走山路,力气也足,蜀地的百姓都用它来驮运货物。”
安余嗯了一声,道:“我听人说,塞外的马儿才是最好的。”
“是啊,”徐子陵点头道:“苦寒之地,最能出好马,只因那里的马儿亦如那里的人一般,最是坚韧强悍。”
说这句话显是想起了重回塞外的跋锋寒,收拾心情,又叹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领略到塞外‘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丽风光。”
安余眼中露出向往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住,正好此刻小二送了凉菜来,便不再说话,开始动筷。
虽然店里饭菜做得不错,但徐子陵向来不好口腹之欲,安余却是早上吃的太多,都只是略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牵着马儿向镇外走去。
走了数百丈,路旁忽然有喧嚣声传来,夹杂着妇人的喝骂,和孩童的哭喊。
徐子陵走了几步,发现安余顿住脚步,讶然道:“怎么了?”
安余并未答话,看着街边的闹剧,竟似有些痴了。
那是一个妇人,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按在膝上,死命的拍打,仿佛那不是她孩子,而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下水?下水?我让你下水!我让你下水!”
她每骂一句便带着一个重重的巴掌:“还敢不敢下水了?再敢下水,我打断你的腿!说!还敢不敢?!敢不敢!”
“走吧。”徐子陵叹了一声,他的出来,那妇人虽气势凶猛,但是下手却极有分寸,手举的高高的,落下时便不自觉放软了,声音尖利,却带着无尽的惶恐,想是孩子落水把她骇到了。
这样色厉内荏的母亲,他也有过,这样的打骂,曾是他幼年的最怕,可是现在……
目光落在正对着这样的情景发呆的少年,徐子陵的心莫名的软了下来,伸手揽住他的肩头。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力量和温暖,安余回过神来,抬头对徐子陵恍惚一笑,低头牵着马当先走了出去。
即使这些日子因见惯了安余的容貌而锻炼出无上毅力的徐子陵,也被这恍惚如梦的笑容所摄,呆了一呆,才大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晚上露宿,安余都还是恍惚的。
徐子陵将烤好的獐子递给他,接过看也不看便朝嘴里塞,等徐子陵吃完,将马匹包裹安置好,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好回来时,发现安余还在吃,地上一地的骨头,诺大的一个獐子,已经只剩了一条腿。
看见安余仍低着头,将肉不断的朝嘴里塞,徐子陵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别吃了!”
少年的手腕纤细之极,仿佛稍稍用力便会折断一般,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
徐子陵皱眉,这孩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平时不吃饭的吗?所以一顿便要吃个够本?
安余使劲将手夺回:“你管我!”
徐子陵见他又将肉喂到嘴边,皱眉抢了过来,扔在地上:“别吃了!”
安余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徐子陵,徐子陵以为他发怒在即,甚至连动手的准备都做好了,好一阵,安余却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
徐子陵叹了一声,揉揉他的头:“睡吧。”
******
夜凉如水,徐子陵闭目躺在树下,他原惯了在睡觉的时候练功,但是今日却有些静不下心来,只因身边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正翻来覆去睡不着。
低声问道:“怎么了?”
安余没有出声,背对着他安静下来。
他安静下来,徐子陵倒更不放心,问道:“可是晚上吃多了,肚子难受?”
安余低低的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徐子陵无奈,翻过身,靠近了些,从背后伸手过去按住他的胸口,运起内力轻轻按揉:“这样好受些麽?”
仍旧没有声音,却也没有将他的手推开。徐子陵暗叹一声,他可没有照顾这么别扭的小孩子的经历,不管有用无用,只能慢慢给他揉着,过了半晌,安余忽然向后稍稍挪了一下。
两个人原就靠的近,徐子陵半揽着安余给他揉着肚子,这会儿安余再挪,便整个挨进他的怀里来了。
“冷?”
依然没有听到回答,徐子陵无法,只得将他又朝怀里揽了揽,安余出奇乖顺的没有闹别扭,乖乖给他搂进怀里。
见安余似乎不想说话,徐子陵也不再开口,见他不再像之前一般辗转不安,便仍继续。
过了半晌没有声音,徐子陵猜他是否睡着了,正要缩手回来,却听到安余低低的声音突然想起:“我娘也爱打我……”
安余低声咕哝,声音有些模糊,似乎是在埋怨:“她总爱打我,不吃饭她也打我,爬树她也打我,下水她也打我……总爱打我……老是打我……”
既开始说话,安余的声音便渐渐稳定下来,低而平静:“小时候,村里来了卖冰糖葫芦的,那冰糖葫芦真好看,圆圆的,红红的,亮亮的,挂着透明的糖稀,发着光……我吸着口水,一直盯着它看……再后来,冰糖葫芦就卖完了,我也走丢了。”
夜风袭来,带着树叶拍击的声音,安余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爹娘半夜的时候将我在草堆里寻到,我娘拿了小指粗的柳条儿抽屁股……真疼啊……柳条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一下接一下,又快又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我当时似乎疼的受不了,拿手去挡,鞭子就便落在指背上,骨头似乎都要断了,我缩手,鞭子又抽在屁股上,我尖叫:‘疼!疼!疼……’”
“娘亲没有理我,只是不停的打,骂着:‘还敢不敢嘴馋?还敢不敢乱跑?敢不敢?敢不敢?’她的声音又尖又厉,打着颤,咬牙切齿,感觉很吓人……”
“后来,我想,也许真正被吓到的,不是我,而是她……她果然是该怕的,因为我果然就不见了,或许是又一串冰糖葫芦,或者是一块桂花糖,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果然因为嘴馋把自己给弄丢了……”
少年的声音平静依旧,却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于是,娘不见了,爹不见了……我无论怎么样也找不到他们,于是,我想上树就上树,我想下水就下水,我想吃饭就使劲的吃,我不想吃就一点也不碰,我以前没有这么任性的……我只是想,那个女人那么爱打人,她知道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忍不住跳出来打我一顿……我想,我再任性一点点,她就会出来了吧……”
就像突然响起一样,少年的声音消失的同样突兀,徐子陵轻叹一声,将他朝怀里按紧了些,感觉到胸口有微微的震颤传来,低声道:“睡吧!”
许久之后,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少年的低语:“徐子陵,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
安余是抱着徐子陵的胳膊醒的,睁开眼睛便看见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挑肥拣瘦的吃草,徐子陵躺在身边似乎睡得正香,忽然间就懒懒的有点不太愿意动弹起来。
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怀里还抱着人家的胳膊,轻轻放开,伸了个懒腰,起身去溪边洗脸。
带着夜的凉意的清泉浇在脸上,沁人心脾,安余埋下头,直接将整个头都浸到水里去,半晌后才抬起来,对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徐子陵展颜一笑,道:“今天似乎起晚了些。”
徐子陵含笑抬头,正要答话,却突然呆住。
清晨的阳光是华丽的,将少年精致的轮廓勾描的如诗如画,清雅的少年在这样美好的清晨,滴着水,发着光,笑的纯净洒脱,实在堪比这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徐子陵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击中心神,许久才回过神来,笑道:“是啊,所以今天的早饭便只有在马上吃了。”
安余嘟囔道:“我可否申请免掉今天的早饭呢?我觉得我十天半月都不会觉得饿了……”
徐子陵摇头失笑。
两人都绝口不提前晚的事,仿佛那不过是一场做过即忘的大梦,醒来便不见了丝毫痕迹。
☆、第 4 章
道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行,不到入蜀便不得不弃了马儿步行,幸得此刻正逢盛夏时节,处处鲜花盛放,风光绮丽。各类的树木组成大片树林,鲜花不败,硕果盈枝,各种小兽雀鸟栖息繁衍,充满自然的野趣和生气,让人流连忘返,二人沉浸在大自然各种美景中,也不觉得赶路艰辛。
正午时,二人登上一处丘顶,看见南方不远处有座奇山,岩色赤如朱砂,奇峰怪崖,层出不穷,极尽幽奇,顿时兴致大发,决定上山一游。
山脚下,一道河涧蜿蜒流淌,上有小桥跨河而过,连接盘山而上的幽径。
正要步上小桥,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箫声从山顶处传来,箫声清澈优美,飘渺难言,浑不带半点俗意。
安余停下脚步,看一眼沉浸在箫音中难以自拔的徐子陵,道:“徐大哥自己上去吧,我就不去了。”
徐子陵道:“怎么了?”
安余耸耸肩,道:“我倒是很想上去看看风景,可惜我的脚却不这么想,我想来想去,还是听它的比较好,因为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路要劳烦人家去走呢!”
徐子陵摇头失笑,见他坚持,便也不勉强,交代了几句,独自上山。
安余靠在树干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桥那端,闭上眼,开始侧耳聆听箫声,听到精彩处,手指虚弹,仿佛正抚着瑶琴,与箫声相和一般,许久之后,箫声消退,才撑着下巴,愣愣看着山顶出神。
“师尊说她技近乎道,自然不是虚言,不过鱼儿你也未必会输给她。”婠婠从树后幽灵般闪了出来,道:“可惜今趟你未曾带琴,否则若能琴箫相和,捕获了美人儿的芳心,师尊定会十分欢喜……”
安余对婠婠的出现毫不意外,哼道:“石之轩也会很欢喜的将我大卸八块。”
婠婠笑接道:“若是石青璇因此和石之轩水火不容,亦是师尊喜闻乐见之事。”
安余翻了翻白眼,道:“总之没有师尊的命令,那个人的事我绝对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虽则我的小命在你们眼中算不得什么,但是我自己却是十分爱惜的。”
婠婠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大发娇嗔道:“枉我对你这么好,在你心里姐姐就是这样的麽?”
安余大感吃不消,告饶道:“当我是误会姐姐你好了,唉,师姐不是应该跟着师妃暄吗,为什么忽然到了这里?”
婠婠哼一声放过他,道:“你不知道师妃暄走的也是这条路吗?这些日子我已寻她打过了好几场,偶尔歇歇也不成吗?”
安余皱眉道:“师妃暄也在山上?”
婠婠摇头道:“她早走了。”
安余哦了一声,撑着头又开始发呆。
婠婠嗔道:“小鱼儿你又不理姐姐,姐姐一路风餐露宿,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容易见到鱼儿你,竟连话也不肯和人家多说一句。”
安余讶然道:“怎么师妃暄不会说话的吗?你大可学我一样,正大光明的和她一同上路,自然有人陪你说话并打架解闷儿。”
婠婠扑哧娇笑一声,道:“和她一同上路有什么有趣的,若你肯将子陵让给人家,人家还可以稍作考虑。”
安余讶道:“怎么徐子陵是我的吗?”
婠婠娇哼道:“昨儿晚上我去寻你,便看见你死死抱着人家的胳膊睡的跟一头小猪一样!”
安余眨眨眼,第一晚他是记得抱着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