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曲子似乎叫做“云音”,不过加了些变调,原来很柔和的曲子,听在陵越耳朵里,有些浅淡的悲伤。座上弹琴者依旧是十分散漫的目光,人们自觉地超东台下面涌,只为近距离看他一眼。
陵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有些出神,等他思绪收回,那人又坐到了后席。敬酒的人愈发地多,美人娇娃纷纷上前,简直就差要偎在他怀中。不过花满楼本就是风月之地,此举不仅不为人厌弃,反倒有不少人起哄。
——“哟,好个神仙公子,不知道今晚哪位姑娘有福气了!”
——“你怎恁不晓事,没瞧见琴老板看他的眼神么?”
——“还真是嘿……”
陵越直觉欧阳少恭是明显做给他看的,他笑容款款来者不拒,看在人眼里无比地刺目。
陵越不知道欧阳少恭酒量几何,不过他醉眼朦胧,无意间扫过的眼风让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又红了脸。
妖孽。
陵越心里默默地下了结论,远远瞧见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走到琴老板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琴老板脸色一变,被欧阳少恭察觉到,两人低头交谈片刻,琴老板脸色似多云转霁,陵越揣测着那两个人的唇形,这时花满楼管事的中年人拿了名册过来,问:“谁是陵越?”
他转回目光:“我是。”
“我们琴老板要见你。”
陵越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绕到对面去,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呢?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晚上注定处处出人意表。事情的起因在于,青州拍卖行的贾老板要出手一对凤凰璧,凤凰璧,顾名思义,一只为凤璧,一只为凰璧,相得益彰。本来一般这样的玉器也没什么特别的,贾老板手里的这一对却大有文章,那原石本就是同气而生,贾老板在关外一家铺子里相中了带回来,想琢成一对的玉璧,便请有经验的老师傅来看。那老师傅也是个行家,看了三天三夜后大惊失色,原来这两块石头里各有一汪朱砂内胆,天然造化,百年难得一见。老师傅殚精竭虑终于琢出这一对凤凰璧,朱砂透过清透薄润的玉映出来,两只凤凰朝天展翅欲飞,竟是一副浴火重生的涅槃景象,见过这对凤凰璧的人无不拍案称奇。贾老板这次千里迢迢将其带过来,本想借着花满楼琼华宴的机会出手,没想到帷幕一揭,那凰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是在花满楼出的,自然要花满楼来处理。二楼鱼龙混杂,心机暗藏,本就是是非之地。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那贼也着实胆大精明。
陵越安静地听完,道:“是我监守不力,不过,需要我做什么?”
欧阳少恭低头一笑,这种主动揽责的毛病还是没有改,但陵越很清楚叫他过来不是要问责于他。
奉琴抬头看着陵越清寂的脸斟酌着开口道:“我听公子说,凤凰璧同气相生,灵气相和,若是用一种追踪法术便可查知……陵少侠,我不知你是公子的朋友,等找到了凤凰璧,还请上座……”
“不必了,”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是欧阳少恭,“陵越他不会白受你的佣金,奉琴,他既然交了子时就换班,快得很,你就不必操心了,之后……我来招待他。”
陵越看着他说话的样子,觉得这人可能醉得不轻,当下也不便拖延,只朝琴老板温声道:“追踪术要靠灵气来催动,我需要借用一下另一块还未丢失的玉璧。”
他跟着琴老板上了二楼,走到西侧回廊时回头看了一眼欧阳少恭,那人也注视着他,修长手指执着一只白玉杯,遥遥地向他致意。
陵越转过头,听见琴老板对他道:“公子一生交游无数,没想到还会遇到像陵少侠这样的人,能与他一较风姿。”
“琴老板说笑了。”
奉琴微微一笑:“我看公子待你远不同旁人,我想你们这样的人物在一起,多半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头。”
惺惺相惜吗?
也许……还真是这样。
他们在小厮的带领下转到一处拐角,陵越一看,正是之前他注意到的那个拍卖房间。
他进去之后,发现在场的没有那个胖子。
“胖子?”贾老板一脸惊讶,“这里本来就我们几个,难道还有别人?”
“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伙计来添过几次水。”另一位富商思索道。
陵越扬眉,也不愿意再听他们的猜测,这种要找就能找到的事情,何必费大周章去分析。
他对贾老板道了声得罪,指尖聚气为那块孤零零的玉璧助力,一道青蓝光晕飞出,直直朝门外冲去。
陵越和一群打手是在花满楼附近的赌场里找到偷玉璧的人的,那小偷轻功绝好,可惜霄河剑剑气太盛,迫得他不敢动弹。此人是个惯偷,精通易容之术,仗着这身金蝉脱壳的本事犯了不少大案。
此事一了,贾老板千恩万谢,直道要送人赏金,陵越淡淡道了一声“职责之内”,婉言谢绝,又靠回了栏杆边。众人看他性子清淡,也纷纷散去,不再来招惹。
子时响过一道磬声,来看热闹的当地百姓大多已经走了,然而大堂里的人依旧非常多,这样的大交谊场,看热闹的其实占少数,能在花满楼琼华宴上有一个酒水席,都是要拿着特制的请帖来的。
陵越头脑很清醒,但是太过喧哗的环境还是令他有些不舒服,交接看守的人已经来了,他向那人点点头,移步朝着出口走去,木楼梯上来一个金边白衣的身影,青年眉眼迷蒙,嘴角笑容懒散。
“奉琴为我留了一间房,我带你去喝茶……”他说着话,脚下一个不稳,身形歪倒,陵越一手扶住他,想此人平素多么注意仪态风度的一个人,居然还能有此醉态。
他半扶半抱,没想到欧阳少恭所说的房间竟在花满楼最顶上一层,等好容易进了房,陵越已觉得手臂有些酸了。
穿黄衫的小姑娘忙活好了之后过来道:“公子,热水与干净衣物已经备好,请洗漱罢。”
欧阳少恭笑道:“翠眉儿,你去帮你家姑娘的忙吧,不用管我。”
小姑娘大眼睛转了转:“那这位公子……”
“他不需要姑娘伺候,有什么吩咐我会叫这里的人去做的。”
小姑娘应了声关门走了。
欧阳少恭转过头来,看着陵越站在身边泡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不要用这个。”
“嗯?”
他指了指珍珑屉,眸中滑过一丝狡黠:“好东西在那里。”
陵越将那精致罐子拿过来,打开看了看:“龙井?”
“是明前茶。”欧阳少恭道,“我特地让奉琴给我留的,就当是今日之谢礼。”
茶香四溢,品格出众,确实是好茶。
陵越看着他喝过几杯,开口道:“你先去洗漱,早点休息。”
欧阳少恭手一顿:“你……”
“我就在这里。”
欧阳少恭笑,他起身步履虚浮地走到洗浴间门口,回头望了他一眼:“你不要走。”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走。”
陵越觉得今晚的欧阳少恭有点奇怪,他醉酒之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胡闹,反而愈发地温和,而且少了一份往日的精明,如果这时候他想从他嘴里套话,会不会得到什么呢?
欧阳少恭说有话要跟他讲,不知……
那人洗好了穿着里衣扶着墙慢慢挪过来,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清爽味道,只余少许酒香。
欧阳少恭坐了片刻,又往他身边靠了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当喝水一样喝掉。
陵越看着他这样毫不在意地浪费,忽然想到,尹千觞说的那个很有钱的朋友,莫非就是欧阳少恭?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少恭睫羽低垂,注视着碗中浅碧色的茶水,眼眸里有悠悠荡荡的笑意——
“现在的那个巽芳,她不是我的妻子。”
陵越心头大震,不仅是欧阳少恭突兀道出的事情令他震惊,而且他更明白巽芳在欧阳少恭心中的位置,在旁人口中,欧阳少恭与失而复得的妻子情意甚笃,如果现在的那个巽芳不是真的巽芳,那他……
欧阳少恭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我第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差点就当了真,可是她跟巽芳根本就不一样,连作假都不会用心,这样的女人当真是,可笑之极。”
陵越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疑惑道:“那样的人你还以夫妻之礼待她么?”
欧阳少恭挑眉:“因为她是雷严的人哪……”
“雷严?!”尹千觞说的那个雷严?
“雷严一直想让我为他炼制不老之药,先前都是拿寂桐来要挟我,现在放聪明了,知道了巽芳的价值。我听说,师兄今天抓到的那个贼会易容之术,师兄可知,有一种丹药,可以让人脱胎换骨,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不幸的是,青玉坛恰好就有那种丹药。”
陵越眉心微蹙,静默片刻后忽道:“你不去揭穿,是因为想顺水推舟,达成重塑玉横的愿望。你知道雷严所做的事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所以你才会忍耐至今。”
欧阳少恭笑,也不否认:“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干些什么。”
陵越轻声道:“少恭真是好心计。”
欧阳少恭眸光一闪,颔首道:“师兄过誉了。”
“所以你对身边之人,也都是这样的么?”
时间仿佛是凝滞了片刻,欧阳少恭抬首道:“师兄什么意思?”
陵越低头为自己续了一杯水,雾气袅袅飘散开来,翻卷出奇异的形状。
他的声音很低柔,不快不慢,但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屠苏自下山之后的一切动向皆被你引导着。他刚到琴川,你就回来。据我所知,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乡。后来你来江都,他跟着来江都,你要找玉横,他便帮你找玉横——屠苏虽聪颖,但心地单纯,难免会被影响到他自己的决断。”陵越静静地看着他,淡黑色的眼睛如水墨点就,凝定时愈发意味深长——
“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茶雾在杯沿结成了一圈细细的水滴。
欧阳少恭深吸了一口气,薄瓷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我承认,我是在利用屠苏。”
他承认得太快,陵越眉目微挑,望着他道:“利用他,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欧阳少恭眨了一下眼,眸色因酒气熏染带着水光,“我力量不足,想重塑玉横但苦于孤身奋战难以成功,而屠苏是天墉城弟子,剑术超群,又不被天墉城众人所接纳,我带他下山让他帮我找玉横,既达成了我所愿,又让他得以自由,不好么?”
“只是这些?”
“还能有什么?”欧阳少恭瞳孔中染上讶色,忽而似有所了悟,嘴角笑容变得奇特,“如果师兄是因为我的一些举止而心绪紊乱,对我产生了疑虑,那倒是可以理解的。”
陵越微微一怔:“少恭言行,确有逾矩,我想……”
“百草囊是我故意丢的,”欧阳少恭抬手打断他的话,懒懒笑道,“因为我相信你会来,所以我想告诉你,我在等你……至于我放在你枕边的那个剑穗,少恭认为,其样式太过简陋,配不上师兄的人品,所以拜托奉琴在江都古董行打听到这么一件玩物,师兄难道不也觉得我这件更好些?”
“剑穗是芙蕖送我的东西,与你有何干系?”如竹叶削成的眉梢带了薄薄的怒意。
欧阳少恭有片刻失神,他抬手拉住他的衣袖:“我让你生气了吗?你要是不在意你又何必生气。”
陵越顿住:“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都在逃避,对不对。”眉目漂亮至极的青年敛去轻佻笑意,说话口齿逐渐清晰。
陵越心中一沉到底,像巨石坠入深海,他下意识地狠狠挣了挣衣袖,不料那人抓得更紧,一双清亮眼眸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想要我说出来吗?我做百草囊,是我重了私心;我送你剑穗,是我嫉妒芙蕖的心意;我宴上与他人亲昵,是你刻意在躲我,我不开心——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总要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爱慕着你。”
我爱慕着你,在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刻,在与你短暂分开的日日夜夜,在我完全理解不能,在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我心绪百结无人解只差一杯忘世洗尘缘……从我妄想将你拉下神坛的那一个念头起,我时时感到无比疯狂的雀跃——陵越,我的大师兄,为了你,我耗尽心神,唱遍我所知的人间旖旎腔调,只为你有片刻的动心……我这样,你可满意?
桃花眼眸眸色深沉浓稠如许,映着那人面色渐渐变得苍白。
陵越颤抖着嗓音道:“荒谬,简直是荒谬!你,你……”他一时话难出口,猛一拂袖,抓起霄河剑夺门而出。
“陵越!”欧阳少恭脸色一变,紧跟着冲了出去。
花满楼下层依旧人来人往,端盘子的小厮被人一把撞倒,茶水撒了一地,刚要叫喊又有一只锦缎靴子踩在那汪水上,溅了他一头一脸。小厮骂骂咧咧坐起来捞盘子,眼角余光瞄见后面追的那人衣着不俗,不由幸灾乐祸,敢情这有钱的是遭了贼了?
山水屏风大而显眼,陵越侧身绕过,夺门而出,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至,他猛地站定,后面的人一愣,也刹住了脚,却不小心撞到路边的一根矮栅栏,弯腰捂住肋下,咝了一口冷气。
欧阳少恭忍着痛扶着那栅栏抬头,青衣剑客背影僵直,但他不敢贸然上前。过了许久许久,那人似乎终于平静下来,转过身时一张清隽的脸上已强自压下了波澜,衬着如水月光以及花满楼照映的灯火,甚至会让人一瞬恍觉淡漠如高山白雪,愈发显得难以捉摸不可靠近。
“少恭方才所言,我只当是醉话,以后不必再提。”陵越看着远处微折的身影开口,手指暗暗地勒在霄河剑柄,疼痛感,最能分散激烈的情绪。
他说罢不再看那人一眼,回过头大步离去。原本紧跟着的脚步声不再响起,耳边只有凉风吹送来花满楼熏暖的一夜嘈杂。
欧阳少恭慢慢直起身,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走进灯火阑珊处,终是没有等到他回头。
果然如此。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极轻极轻的笑意,肋下感受到残留的疼楚,他转过身,负手错步,向着那座光华灿烂的高楼缓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
百里屠苏一大早去敲欧阳少恭的房门,不料半天都没个动静,刚巧看见方兰生换了件天蓝色的绸缎衣裳颠颠儿地过来了,赶忙上前问:“兰生,少恭出去了么?”
“少恭昨天晚上没回来啊,我找他的时候他也不在,听千觞大哥说是去花满楼了,我可是好人家的公子,怎么能单独去风月之地。”方兰生说着看了他一眼,“你找少恭干什么,大清早的,难道还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告诉你,少恭可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睡觉,他……”
“师兄昨晚也没回来。”
“啊?”
百里屠苏四处望了望,道:“师兄接了花满楼守卫的活,按理说子时之后就该回来了,今天早上本想喊他一同练剑,没想到他房间里空无一人。所以我想,他会不会是和少恭在一起。”
方兰生撇了撇嘴:“他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俩都几天没说话了,你看不见嘛!再说了,他就算跟少恭在一块,总不至于是在少恭的房里吧!你不去花满楼找跑这儿来干什么。”
百里屠苏听得一呆,好像……是有些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又总觉得哪里出了些偏差,但以他此时的阅历,还不足以很快地想明白。
林叶间传来簌簌响动,软底皂靴踏在卵石小路,沾上了清晨花叶滴下的露水,百里屠苏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