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河里的鱼顺着地下水道进了皇陵,之后在特殊的环境下发生了异变。”
他话音刚落,那鱼忽然从网兜里高高弹起,溅出几滴不知含了什么的水,欧阳少恭眼神一闪,迅捷地拉着方兰生避开,四人再低头看去,那鱼已掼在地下,头部碎裂,隐约流出一些银白色的液体。
方兰生吃惊道:“它的头骨怎么这么薄?”
百里屠苏蹲下身,用火折子照那银白色的东西,这种液体并不稀淡,反而呈现出一种凝结的状态,极少量的还凝成了圆圆的珠子,微微颤动。
“是水银。”欧阳少恭面上拂过了然之意,他退开几步在水潭附近转了转,道,“这个地方有不少辰砂矿,不宜逗留。”
陵越闻言道:“史料记载,始皇地宫以水银为江河湖海,可是此地已偏离中央棺室,怎么会出现数量如此之多的辰砂矿?”
欧阳少恭袖手道:“辰砂常为制汞之用,然还有一个地方用得着它,那便是炼丹。”
百里屠苏心领神会:“你是说,这里其实是始皇炼丹的地方?”
欧阳少恭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没错,看来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三
漆黑的墓道里,唯有火折子一点光芒微弱而美丽。
欧阳少恭手中一直稳稳地执着那只火折子,红黄的火光洒在他的织锦外衫上,散漫出一片迷蒙的色彩。
青年的脸上神色从容,侧脸线条柔和而优雅,仿佛正要去赴一场鼓瑟吹笙、嘉宾满座的宴席。
然而看在陵越的眼里,他镇定得有点过头了。
如果秦始皇陵真的有能重塑玉横的方法,那么也就是意味着欧阳少恭寻求起死回生之法的夙愿很快就会迎来重大的转机。用玉横引灵,生死人肉白骨,倘若上古的密卷真能使得这一切发生,那么对于整个人间来说,恐怕掀起的将会是滔天的巨浪。那样的乾坤手法,被心术不正者得知,恐怕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陵越少时听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讲过仅仅因为一本功法秘籍,或是一张巨额财富的藏宝图引起门派相杀的血腥往事,更遑论起死回生这等凡人奢想了千百年的事情。
欧阳少恭,你要做的事情,其实关乎了天下苍生。而无论此事成败与否,他都要做好最坏的考量。
前方赫然出现一个石洞门,欧阳少恭站住脚,侧头向身后的三个人道:“我想应该就在前面了。”
百里屠苏的反应稍显异样,陵越正在他旁边,发现他忽地蹲下身,在一道窄小的石头缝隙里摸索起来。
“屠苏?”
百里屠苏面色有些费力,他努力将手向里面伸了伸,终于用小指将一串五颜六色的宝石手链勾了出来。
陵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东西,当年众人一同在天墉城的时候,他不慎将风晴雪的手链摔散,回去之后用针穿了好大会功夫,最后还是芙蕖帮忙给弄好的。据风晴雪所说这是她大哥留给她的东西,上头附有灵力,能帮她找到她大哥,不过自损坏之后那灵力便消失了,那个女孩子为此伤心了很久。
“这是晴雪的东西啊!”方兰生愣了愣,脸色也变了,“难道晴雪她……”
“不好说,屠苏,你们过来看。”不远处传来欧阳少恭的声音,三人抬头望去,他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道石洞门门口,目光专注地落在门里面,眉梢微微挑起。
石洞门里没有路,确切地说,没有可以落脚的路。
石壁上,弧顶上,地下,栖满了血红色的蝶,每一只都安静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翅膀无声无息地一开一合。
流溢而出的红,铺天盖地,像地狱里开出的彼岸之花,分明是浓烈的颜色,却是毫不鲜活的色调,反而泛出类似死亡的气息。
方兰生下意识地抓紧了陵越的袖子:“大哥,这是什么鬼东西?”
“亡灵之蝶。”说话的是欧阳少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一派诡异景象,不紧不慢道,“存活于墓室中的蝶种,向来被认为是指引亡灵的灵物,翅膀上的磷粉有剧毒,沾之肌肤极烂,不出三日溃脓而死。”
百里屠苏脸色发沉:“这样说,不能惊扰到它们,否则……”
“否则就白走了,”欧阳少恭轻轻地笑开,“不过我早说过,雷严是专为我留的这条路,所以对他人而言这个是死路,对我而言,却未必。”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那只无所不能的挎包里摸出了另一只白色的小瓶,那瓶子造型流畅典雅,竟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瓶子内是紫色的粉末,散发着奇特的芳香气,闻之使人神魂恍惚。
陵越低头看了,疑惑地问:“这是你炼出来的解药?”
欧阳少恭摇摇头:“不全对,这是为亡灵蝶准备的幻药。”
他扬手,淡紫色的粉末袅袅地飘散开,随着脚步的迈进,原地三人的面前逐渐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干净无比的小道。
墓室里的蝴蝶完全没有被惊扰,那条小路旁边的蝴蝶缓慢地向外围移动,最后停了下来,连两片巨大的蝶翅也完全静止在了那里。
好像是跌入了一场浓丽的梦境。
方兰生惊讶地长大了两只猫儿眼:“真是……绝了……”
欧阳少恭回身而立,珍珠白的衣裳淹没在一片深红颜色中愈发显得一尘不染,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光影摇曳,恍如三途河边站着的一缕遗世孤魂。
陵越心下一动,紧跟着踏上那条小道。
百里屠苏走在最后,中途时脚下忽地有了异变,他低头看去,一只凤尾的蝴蝶轻盈地飞起,他下意识捏起火焰诀,但在看清了那只蝴蝶的样子之后迅速松了手。
凤尾蝶慢慢停栖在他曲起的手指上,一路没有动静,直到四人平安走过那条羊肠小道之后,陵越才回头注意到这只被带出来的蝴蝶。
“屠苏,这……”
百里屠苏另一只手摆了摆,低声道:“这是晴雪的灵蝶。”
那蝴蝶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响应般地开始变了颜色,原本浓重的红慢慢淡下来,通体呈现出晶莹的粉,长长的触角上下摇动,传达着主人的讯息。
百里屠苏凝神听那灵蝶传递的话,临了那蝴蝶扇扇翅膀,消散无痕。
“红玉姐还困在附近的藏剑室内,晴雪说她被雷严带去了炼丹室,暂时没有危险,让我们先去把红玉姐救出来。”百里屠苏言简意赅道。
方兰生觉得有些奇怪:“晴雪放出灵蝶,那这灵蝶应该早就来找我们了,怎么待在这里。”
“亡灵蝶对异种有强大的攻击性,且轻易不会飞,灵蝶应当是困在了这里,所以聪明地采用了伪装的办法在这里等我们的到来。”欧阳少恭向两侧看去,发现右手边又一个小而隐秘的洞穴。
“那里应该就是晴雪说的通往藏剑室的洞穴,她独自一人闯到了这里,却不巧被雷严抓住了。”陵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推算道,随后眉心又蹙起,“难道大家都没有抵达中央棺室吗?怎么都到了这里?”
“依我对雷严的了解,他一定还在算计着什么。”欧阳少恭回头看向百里屠苏道,“我看,晴雪到这里应该还没多久,雷严把她带走,但不会在我到达之前对她下手,我们还是先救出红玉姐,她一个人被困在那里,恐怕难以支撑,再者我们大家一起对付雷严,胜算也会更大。”
百里屠苏沉默,再抬头时眸色清明如许,他重重地点了一记头:“少恭,你说得对,大局为重。”
欧阳少恭走过陵越身边的时候,看见他又深深蹙起的眉心,低叹一声,修长手指轻点上去,温声道:“你怎么又皱眉头,你不知道,你一皱眉,我就担心么……”
“担心什么?”陵越避过他的手指,问道。
欧阳少恭笑了:“我担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陵越绷起一张脸,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向前走:“赶路要紧。”
欧阳少恭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道了一句“等我啊”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后人曾用此八个字来评价晋人王羲之的书法,可是用在天墉城红衣剑侍的双剑招式上,也并无生搬硬套之嫌。
“嗬!”藏剑室镇室名剑剑灵蒙恬手腕一翻,出了个漂亮的剑花,堪堪避过切削过来的利锋,口中发出了棋逢对手的赞叹。
“好剑法!”
上挑的妩媚凤眼斜溜过来,红玉一个下腰,双剑交叠架住他压下来的锋刃,轻笑道:“将军剑法也是横绝千古,无怪后世之人一直念念不忘苦苦追寻。”
“杀人之法,何必流传。”利眸微微眯起,长剑当空,劈破东风,艳色纱衣悄然落下,像春海棠上遗失的红。
水袖少了一截,红衣女子眉梢一压,面上滑过冷意,嘴角笑意不减:“今生当无悔一战。”
“我是剑灵,你也是灵,你我二人对剑,甚是畅快。”嘴上那么说,手中的剑却是流星追月一样地刺了过来。
欧阳少恭等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番剑影缭乱的对决。
百里屠苏一眼看出红玉明显落了下风,一手拔出身后的焚寂,疾步冲上前去加入那场激烈交锋。蒙恬没想到突然多了一人,且这人气势步步压迫,招式简洁利落,两方进攻,天墉剑法珠联璧合,他到最后竟被制得无法出招。
“你,你到底是……”他吃惊地睁大眼,少年眉目冷峻,杀气恣肆,仿佛毫不在乎地放任其外溢。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更何况他几近于魔。
古老的青铜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坚硬的地上,铜制的剑身还残留着震动,发出轻微持久的低鸣。
方兰生蹦上前,扶住红玉:“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红玉微笑着摇头:“没事,猴儿倒是会体贴人了。”
她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应当是精力受了大损伤,陵越走到她身边扶住另外一只胳膊,道:“红玉姐,你先稍作休息,我们等一下一起去找雷严,救出晴雪。”
“巽芳姑娘也在那里,”红玉抬眸望向一边的欧阳少恭道,“不过看起来并无大碍。”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多谢。”
他说着走到她身边,伸手搭上她的脉搏,轻声道:“师姐看起来是受了伤,内息不调,且让我……”
他尚未说完,红玉那只手腕已灵巧地抽离了,欧阳少恭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她,红玉摆摆手笑道:“我只需调养一段时间便可,少恭不必费心,眼下还是救出晴雪和巽芳她们要紧。”
“我觉得有点奇怪。”陵越瞟了一眼二人,沉声开口,“蒙恬是始皇的心腹大将,那么即便是要为他设藏剑室,也应当是设在靠近始皇棺椁的地方,方能护卫在侧,此地距离中央棺室颇远,为何蒙恬的剑会被放在这里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百里屠苏双手抱剑道:“陵墓之中,多有虚虚实实,真假幻象,这个皇陵机关重重,意外频发,无论做什么都应该三思而后行。”
陵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灵光一闪道:“你是说,有时候真相就隐藏在表象之后,而不合理之处也正是发觉真相之契机?”
方兰生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与屠苏一道道机关闯过来,确实好几次差点上当受骗,要不是我机灵,啊还有木头脸心细,估计早被秦始皇玩死了!”
“不管怎么说,雷严就在不远的地方等我们,在那之前不会再有什么花样,我们首先要对付的,还是他。”欧阳少恭俯身捡起地上的青铜剑,将其放回原处,眉目间神色怅然,却也有一丝掩不住的焦急。
众人方意识到,此次前来的目的。
红玉休息得差不多了,提起双剑道:“事不宜迟,晴雪还在等我们,快走吧。”
欧阳少恭跟在后面,目光注视着那抹红裳曼妙的背影,微微上扬的眼角泄露出惊疑不定的情绪。
蒙恬说的那句话,他可是听到了的。
红玉也是灵,她是什么灵?她不让自己为她把脉,果然是想掩饰什么吗?
此女子非等闲人物,跟在众人身边许久也没有真正暴露出自己的身份,看来他得尽早查清楚,及时打发了为妙。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四
火把遍地的墓室里时不时有穿着道服的青玉坛弟子低眉敛目地走过,长长的黑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幕幕悄无声息的皮影戏。
风晴雪挣了挣,无奈雷严的法力太高强,施加于身上的禁术并不能轻易解开,而且即便是解开了,也无济于事。
她转头望了望旁边的巽芳,那个女子一张俏丽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的神色,大大的眼睛是不是瞥向墓室入口的方向,眉尖轻蹙,好似有说不尽的忧愁。
罢,又是一个痴情人。巽芳为了少恭,辗转中原,不知吃了多少苦,还要受到雷严的威胁,她外表柔弱,心念却那般坚定,不知道如果自己和苏苏哪一天分离了,自己还能不能一直一直锲而不舍地寻找下去。
风晴雪天真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心里也愈发地对这个叫巽芳的美丽女子生出了敬佩之意。她本是闲不住的性格,四下里环境又过于憋闷,便小声地叫着:“巽芳姐,巽芳姐!”
巽芳却不知在神游什么,被她这么一叫吓了一跳,脸上闪过惊惶的神情,风晴雪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问道:“巽芳姐,你是不是太担心少恭了?你放心,苏苏他们一定会找到少恭的!”
“是,是吧。”巽芳勉强一笑,却不接话。
风晴雪见她如此,还以为她是被雷严软禁于青玉坛受了委屈,想了想劝慰道:“少恭说过,你是他的家人,无论如何,他都要救你出来……”
她尚未说完,一道浑厚的嗓音便从身后响起:“哼,你果然不安份!”
是雷严。
风晴雪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你先放开我,你们人多势众,我又不会跑。”
“不会跑?”雷严啧了一声,“你两条腿长得好好的怎么不会跑?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干嘛说瞎话呢,要真把你放了,说不准我还跑不过你呢!”
风晴雪怒上心头:“你这个老家伙真讨厌,我看你才是趁早跑了的好,不然待会大家过来了,你可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雷严仿佛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会怕他们?小姑娘,欧阳少恭就是一个疯子,偏偏你们一大帮人还死皮赖脸地跟着过来陪葬,何苦呢!我看从你们进来已经很久了吧?怎么,这秦始皇陵里头,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我真是没有见过比这里更有趣的地方了!”
就算是心里真的害怕,也不能示弱啊。
这人间还能有多少事情,比在死生关头等你来更有意义。
欧阳少恭远远地听见雷严熟悉的猖狂笑声从墓道尽头传过来,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同行的几个人当然也都听见了,因为在黑暗墓穴中行走而生出的疲惫一下子荡然无踪,所有人脑子里的弦俱是紧紧地绷了起来。
“雷严性格自大,老谋深算,大家不要轻举妄动,按计划行事。”欧阳少恭回身嘱咐道。
“少恭……”陵越迟疑着开口,“你的计划,果真万无一失?”
“雷严并不通炼丹之术,他不会看出来的。”欧阳少恭说着贴近了一些,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悄悄握住他的手,“要真出了事,你保护我啊。”
手心里的指节挣脱开来,青蓝衣衫拂过,隐约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