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新出笼的肉包子哎!热乎乎的肉包子哎!”笼屉揭开,一股白色的热气烫着了迫不及待地伸过去的手,那养尊处优的手颤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去。
“小公子莫急呀,来,拿着!”
方兰生不好意思地一笑,抓裹了肉包子的纸袋动作滑稽地作了个揖,两条腿跑得飞快,不小心撞到一人,肋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哎哟喂——”
“兰生?没事吧?”那人一身青蓝衣衫,后脑发带随着俯下来的动作滑到胸前,也是一段熟悉的蓝灰色。
撞的人正是陵越。
“没事没事,陵越大哥,是我跑太急了,没仔细看路。”方兰生揉着肋骨龇牙咧嘴地笑,笑容活泼,倒真没几分诚心道歉的意思。
陵越看他笑心情也不由愉悦起来:“你去哪里?这么急。”
“襄铃又跟我吵架啦!”方大少爷皱了皱鼻头道,“她要给‘屠、苏、哥、哥’缝衣服,我就多说了两句,她、她就不理我了,哎,害得我要买肉包子赔礼道歉,男人啊,男人就是难!”
他摇头晃脑地煞有介事,陵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那你还是快去吧,包子要趁热吃。”
“对,对,趁热吃!”方兰生扮了个鬼脸,从纸袋子里掏出一只包子塞到他手里,“我走啦!”
浅草色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了人群中,他低头看去,掌心被刚出笼的热包子烫得发红,兀自无声笑开。
这种心无挂碍、俗世欢喜的样子,但愿他会一辈子如此吧。
江都之地于饮食颇考究,因此即便是路边的包子店,也会尽力将肉馅剁得精细,拌得咸淡适中,咬入口中,柔软的包子皮混着鲜肉香气,真真是美妙家常滋味。
陵越看着缺了一块的肉包,心下却有些发怔。
虽仍会感到不适,却没有闻到会作呕的避之不及感了。
兰生……只要你好好的,也许我就会心安了。
街上车如流水,行人三五成群,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起了闲逛的心,这纷乱繁华,陌生人擦肩而过,热闹固然热闹,一个人行走,却能生出孑然之叹。
正如灯会繁华,犹有尽时……
正神思飘渺着,忽觉后颈被什么砸了一下,那东西又落进了衣领里,他转过身,右手摸出两颗小玩意——红艳艳的相思豆。
“这……”
青天白日不会有常人无端戏弄,那么……
当街的茶楼里有胡琴声飘出来,楼上一段木栏杆,有人倚栏微笑,指尖缠着一枚小小锦囊。
世上有一种人,不当凭栏,凭栏徒惹相思。
“原来天墉城的大师兄也会毫不顾忌形象地在街上吃包子。”那人探身凑过来,神色却是一愣,“肉馅?”
陵越笑了笑:“兰生给我的,似乎现在已是不十分排斥了。”
“哦……”欧阳少恭眸光一闪,就着他的手在包子上咬了一口,唇角带笑地坐回扶手椅子上,点评道,“甚好。”
“……”
戏台上一声铜锣响,长水袖甩出旖旎风情,细心描画的眉眼飞斜如惊鸿尾,红唇开合,腔调铿锵绕梁,清韵婉转如夜莺初啼。
陵越忽然想起来,那一天江都下了冰冷的雨,他好像正是站在这家茶楼檐下,雨水打湿了一半的衣衫,眉目秀丽的少年公子跪在街心无人处,面上一派伤心仓皇。
他那个时候就想,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方兰生对待襄铃,到底是喜欢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可是区分开了,又有什么用呢。
羁绊已生,春恨已成,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像满城飞散的杨花,无端添了几分离愁别绪。
“怎么,不好听?”清朗的声音响起在耳畔,他回神,欧阳少恭正执了一块芝麻糖递到唇边,下意识咬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夹带了芝麻的香,牙齿磨合时愈发地浓烈诱人。
他拿过茶几上的杯盏喝了一口水,将过分的甜味稀释开,方道:“演得太动情,反而更不像真的。”
“哦?”欧阳少恭支颐而笑,“台上人如此卖力,台下人却不叫好,你的品位,倒与旁人不同。”
陵越听他这样说,眼中含了深意:“你也未曾认真去听,却说我不用心。”
“哈……”欧阳少恭歪着头笑起来,不再言语。
戏台上演绎的人世悲欢,比起真正的俗尘来说,不过是画纸一角。陵越少年时便出门行走,平生阅历养成了一副沉稳凝练的性子,他生来恬然自处,于常人喜悲早已明了,因此生出一颗淡泊的慈悲心,倒是世间少有。所以在他眼里,小小一方戏台,只当得是粒芥子,纵其中暗藏须弥,也不必过多沉溺。
至于欧阳少恭自己,更不消多言了。
然而陵越揣度欧阳少恭,唯道他背负深重,看淡了寻常苦痛,却不晓得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其撕心裂肺之痛,寸断肝肠,将这二十余年修成的清净脾性煎熬扭曲,硬生生如堕阿鼻炼狱。
此是后话。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在江都茶楼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光,始皇陵变数重重,时时小心慎重,如今终于得了喘息的闲,谁也不愿多多费心想些别的事情,说些机锋来往的话。
欧阳少恭不知何时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森然睫羽细细密密,隐隐透过了些许楼内灯笼打来的光,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如玉面颊比之之前削薄了些许。
陵越张了张口,没有发声。
本想叫他回客栈,这人却睡得心无旁骛,难道从昨天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睡么?
干什么了。
“客官,添水吗?”二楼的伙计肩上搭了条白毛巾,手里的茶壶口冒着热气。
那小伙计神色殷勤,不过心底却是奇怪,这两个人在茶楼内听了一下午的戏,也不说话,其中一个还睡着了,另一个愣愣地看着他睡,戏台上换了新一折,居然也没有提起他们的兴致。
陵越轻咳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杯盏碰撞间欧阳少恭悠悠醒转,一把抓住他的手懒懒笑起来:“我们回去。”
说罢温言细语地给伙计道了个歉,往人家手里塞了两枚钱,拉着他一路下楼,走得飞快。
“哎,慢点……做什么?”
那人桃花眼眸里跃起亮光:“我得回去用晚膳。”
“为什么走这么急?”
江都客栈的膳食全天都供给的,晚间也会为了照顾夜宿的客人,厨房灶膛里并不停火。
“你忘了?”欧阳少恭一把揽住他的肩,凑头去吻他的唇角,“你还差我一顿饭——亲手做。”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下文是这样的:
陵越:你要吃啥?
少恭:吃你吃你吃你!
陵越:滚。
☆、五十五
江都客栈构造颇大,若是有富贵的客人,包下一整座院子也不是难事,那这样的院子里,往往会配备单独的厨房,客人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自行打理膳食。
入夜,星子挂上了天,长长的水草上滑下一滴清露,露水掉进池塘,泛起一池涟漪。院外是江都城繁忙依旧的街道,灯笼一盏盏亮起,夜晚赶路的人,还有饭后行走消食的人纷纷上了街,一些小商贩还在街头卖着点心和小玩意儿,总能引来几个人的驻足。
方兰生意欲走进厨房做几样夜宵,还未踏进去就听到压低了的说话声。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别动!不许过来!”
“我就是看看粥好了没。”
“马上就好……你站住!”
“陵越你何必拘束,往后怎么一起过日子。”
“欧阳少恭!”
方兰生大吃一惊,这两个人是吵架了?他提衣迈入,只见那一向端庄持重的天墉城大弟子用一种近似恶狠狠的神情瞪着好整以暇站在饭桌边的人,身后是一只小小的红砂锅。
跟他的嘴唇一样红。
“啊,陵越大哥,你吃辣椒了?”方兰生关切问道。
“吃了,吃得还不少。”欧阳少恭悠然代答,眉梢眼角沾满笑意,语气意味深长。
锋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割过来,原本清淡的脸上难掩尴尬,只得转头去看那冒出热气的砂锅,火红的光挡去了面颊上的颜色,唯余下光影朦胧的侧脸。
方兰生机敏地扫了一眼厨房案台,没看见一根辣椒,又想起风晴雪今日吞吞吐吐道出的疑惑,蓦地咂摸出滋味来。
我的妈呀……
方家少爷面如土灰机械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呵……”欧阳少恭拖着步子走到那人身边,闭目闻了闻,“挺香。”
咕嘟咕嘟翻滚的粥被从砂锅里舀出来,白色的米粒清亮润泽,素色的鸡丝点缀其中,变幻出鲜到极致的香气。
欧阳少恭轻轻吹了会儿气,将那盛了粥的瓷勺子送入口中,温暖的粥滑入胃肠,舒适到熨帖。
“不错。张嘴。”
陵越皱了下眉,还是顺从地将那勺鸡丝粥咽了下去。
欧阳少恭凝神望他,原本色泽浅淡的唇上此时透着鲜艳的红,清俊眉目渲染在灯光热气中,无端多了几分致命的吸引力。
“想必你自己,之前没有尝过这粥的味道。”欧阳少恭愉悦笑开,“嫌烫?唔……似乎有些肿了,我那儿有药……”
“你闭嘴。”横斜的眉似修长竹叶染了墨,一动一静皆有无穷韵味。
“君子一诺,你既做不出令我满意的全桌宴,自然要牺牲点别的来兑现。”
陵越哑口无言,这人倒是会给人下套,他也明知越说越打结,在这种嘴皮子功夫上,自己永远是落下风的那个。
“说起来……”欧阳少恭抿了一口粥道,“雷严已除,青玉坛内无人执掌,我想过几日便回去处理坛中事务。”
炉子内的火渐渐熄了,发红的炭块上飞着几点火星,漂亮得像红色通透的流萤。
陵越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
“青玉坛数百年炼丹名宗,岂会瞬息毁于一旦,现而今雷严已死,坛中也无更好的人选,那这下一任坛主,还能是谁呢?”
欧阳少恭笑起来:“你就信我有那等能耐?”
“为何不信?”
欧阳少恭扬眉道:“那样也好,对于青玉坛来说,倒是件双喜临门的事。”
“双喜临门?”
“门派重整,不日又将有位坛主夫人,岂不是双喜临门。”
那人提着剑倏地站起来:“你!”
“莫要动怒,玩笑而已——其实有机会,你我拜拜天地,求得一世完满也不错。”欧阳少恭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蹭了他一脸粥糊糊,搁下空了的碗,敛衣离开。
——“你想跟着我,那便一起去吧。”
碗身还热着。
春末夏初,夜间空气里有稀薄凉意,还有点点不可名状的花香。
陵越伸手掩面,久未抬头。
对于欧阳少恭来说,身边人除却陵越外,似乎都没有太多的亲近与不亲近之分。数千年渡魂生涯让他见惯了人情冷暖,所以他自己并不会在他人身上寄托太诚实的感情。而即便是对陵越,个中情感依然是万般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那么方家二姐,不过是这浮萍一样的一生中,稍稍有点温柔色调的路人罢了。
草药气味微苦,天气暖热,煎药的炉子上散发出的热力使人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脂粉被汗水带下来,香气再不均匀。
五根青葱的手指受了惊般地抽走了,女子脸上有一瞬的羞赧错愕,欧阳少恭看在眼里,已是寻常。
到底是个当家的精明强干的女子,方如沁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试探地问起他往后的打算。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桐姨她一直昏迷不醒,你现在也没有受青玉坛的胁迫,不如就回到琴川去,毕竟琴川才是你的故乡。”
欧阳少恭摇摇头:“除了蓬莱,琴川确实是我此生最喜欢的地方,不过我和屠苏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过两日你先带着小兰和桐姨先回琴川吧。”
“是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吧?我听兰生提起过,那——等你办完事,你会回来琴川吗?”
欧阳少恭一声低叹:“如沁,正所谓情深不寿,执着是苦,你是一个聪明女子,应该明白。”
勿要怪我说的太直白,只是看在多年的情谊上,你这样强自坚强实则脆弱的姿态,我也不太愿意见到,这等程度的凡人痛苦,也着实,没什么趣味。
方如沁阖目掩过眼角泪意,微笑道:“我是明白,可是再聪明的人,偶尔也会犯糊涂,少恭你无需介怀,执着的人是我,甘苦我也自知……不过你放心,等我问过兰生以后,就带着他和桐姨一起回琴川。”
甘苦……自知?
好啊,那便让我看看,你所说的执着,到底有几分真心。
“好,那我办完事,一定回一趟琴川,只怕到时候方家家宴未必能有我一席之地。”
温文尔雅的青年含笑说出这样的话语,令人有些措手不及,方如沁睁大了眼,一时竟对不上话来。
多情总被无情恼,这种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着实狡猾又伤人。
法术幻出的水镜中映出老人庄肃的面容,陵越持剑而立,忽地想起先前因为百里屠苏的事,天墉城与幽都着实闹得很不愉快。
他后退两步,到了一个镜中人不大能注意到的角度。
欧阳少恭欲为百里屠苏用玉横吸煞一事,此前就有过讨论,那人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众人心中仍有存疑,毕竟以欧阳少恭那样冒险大胆的性格,此人所言从未有人尝试过的上古秘术多少不能完全信任。
“婆婆说,人的死是一段旅程,要尊重死者,不要强行把已经死的人复活。”
“你既不是死者,又如何知道死者不想复活!”
“少恭……你怎么了?”
“没事,兴许是素锦的事,加上桐姨尚未苏醒,我最近心情难以平复,实在是抱歉。”那人说着转而望向百里屠苏道,“唯有以月灵花为药引才能炼制起死回生的丹药,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月灵花千年开一回,唯有榣山之巅有一朵,如果你真的想去的话,可以从咕噜湾出海寻觅,不过,你最好还是先问问陵越,再做决定吧。”
而天墉城大师兄的意思,死而复生、魂魄重塑之事幽都更为参详,不如问问幽都婆婆再做定夺。
也不过是当日在始皇陵那人一句“幽都之人对此多有研究,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晴雪”罢了,那既然晴雪也不甚清楚,便只能去问更加清楚的人。
只是他一时并未考虑到两家的矛盾,因此见那白发老人言辞激烈地强行反对,不由蹙了眉头。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拿到了玉横,必须把它带到幽都摧毁,此物乃污秽之物,若不毁去,人间将永无宁日!”
宵河剑鞘硌在手心,剑身沉甸甸的,一如第一次握在手中时的感觉。
师尊说过,执剑为天下清,可是少恭,若幽都婆婆说的是真的,你手中握着天下污秽之物,这宵河剑,恐怕也会感到不安吧。
从我第一次下山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由玉横串连了起来,翻云寨、自闲山庄、始皇陵……起死回生,到底是妄言还是可能呢?
“苏苏,你还是坚持要去榣山吗?”
“晴雪,你还是先回幽都吧。”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我不,我死也要跟着你!”
……
这等小儿女争执的情态,与眼下的局面相比,倒愈发显得轻松,陵越瞥一眼自家师弟清冷又别扭的脸,摇摇头走了出去。
下山之后,他的性子柔软了很多,那样也好。
正绕过后院池塘,一袭红衣撞入眼帘,身姿婀娜俏丽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