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真的带我去天墉城啊!”
那孩子见他点头,眼睛里猝然迸出璀璨光彩,陵越看他笑得开心,嘴角也不由自主漫出笑意。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过来:“小兰,你还知道回来,你二姐病了,还不去看看。”
来人是欧阳少恭。
方兰生闻言吓了一跳,立马蹿走了。
陵越关切问道:“二姐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欧阳少恭没有回答他的话,反严肃道:“大师兄,你不该答应带小兰去天墉城的。如沁就小兰这么一个弟弟,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你要是把小兰带走了,你让如沁怎么办?”
陵越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她不容易。”
“岂止不易,”欧阳少恭叹道,“如沁为了照顾好她弟弟,独自一人撑起方家家业,错过芳华年龄,你要是把小兰带走的话,那她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而今如沁为了小兰已经生病,我希望大师兄不要再纵容小兰胡闹了。”
他字字深重,句句诚恳,陵越微微一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神色间滑过的一丝落寞,却真真切切映在了那人眼里。
琴川物庶民丰,美女如云,然而出了名的美人一般人大多见过,唯有孙家小姐常年居于深闺,不为人知。因此望江楼招亲这一天,楼下不知聚了多少人,有来抢绣球的,也有看热闹的,这天又恰巧是琴川灯会,愈发将望江楼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孙奶娘站在楼上左顾右盼,终于眼前一亮,一道青翠的影子正从路那头跑了过来,不过他怀里抱着的一团白色东西是什么?
孙奶娘不待细看,急急跑进楼内:“来了,来了!”
孙月言喜不自禁,伸手拿了绣球走到栏杆旁,底下的人见她出来了,叫嚷得更加厉害,孙月言却只拿眼看着方兰生,瞅准机会向下抛了过去。
方兰生正诧异襄铃跑哪里去了,四周都是人,挤来挤去他也看不着小狐狸的影子,火急火燎地不防被一个东西砸了一下,接住一看,是个红艳艳的大绣球,一抬头,孙月言正站在楼上笑着看自己。
抛绣球招亲?二姐似乎提过这事。
方兰生撇了嘴,一把将那绣球朝楼上扔去:“我才不要这个破绣球呢!”
他拔腿就跑,丝毫不顾孙月言陡然变了的脸色,可没想到好不容易跑出来了,那绣球竟然像长了眼睛似的跟着自己。方兰生吓了一大跳,脚底狂奔,嚷嚷着“别跟着我!”穿街过巷,一回头,绣球居然还在。
他心里暗叫倒霉,终于跑脱了力仰头倒在地上:“我也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你们饶了我吧……”
他还没说完,头顶忽然出现两个大汉的脸,随即两条胳膊就被人架了起来,正对面是孙家奶娘得意洋洋的脸。
方兰生心底呜呼一声,也没力气反抗,便随他们去了。
陵越捉狐妖不成,提着剑在路边闲逛,一眼瞧见欧阳少恭正与方如沁坐在河边说话。
欧阳少恭穿了件白色束腰长衣,头发梳起用玉冠固定,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许多,更像是一位沾了书卷气的翩翩公子。
方如沁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陵越对方如沁与欧阳少恭一事早有耳闻。
方如沁十三岁那年欧阳少恭便离开了琴川,此后少女闺阁空等,只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等来的却是一个心心念念着别的女子的人。
陌上少年温润如玉,蕴藉风流,怎奈你芳心暗许,他却装作不知。
亦或许,他本无意招惹,可惜你早已为其倾倒。
陵越驻足看了片刻,转身离去,他想知道欧阳少恭身上,究竟为何要背负那种执念。
“你是说巽芳?”百里屠苏诧异,“师兄,你问这个做什么?”
陵越道:“少恭与我提过要寻求起死回生之法的事,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
百里屠苏一手点着太阳穴回忆道:“少恭模糊与我说过一些。他年少失去双亲,离开家乡之后伶仃漂泊,生活艰难,直到遇见了巽芳,巽芳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和爱,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后来一场意外,巽芳失踪,少恭猜测她很可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法,希望巽芳能回到他身边。”
“他有没有说过是什么意外?”
“这个我也问过,不过少恭当时神色很痛苦,兴许是很悲伤的事情,所以他没有说。”百里屠苏摇了摇头,俯身去看炉子上的药,浓浓的苦味钻入鼻子里,虽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但还是轻轻地皱了皱眉。
陵越注意力被引到药上,不由问:“你的煞气,现在怎么样了?”
“晴雪一直在为我调理,今晚是月圆之夜,”百里屠苏望着他,笑了一下,“师兄说我若是能熬过今晚,就不再坚持带我回天墉城,师兄一定要说话算数。”
“熬过去了再说。”陵越一手搭上他的肩,眉目间神色温柔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
中秋,夜。
琴川灯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七条穿城而过的河里此时被人放了大大小小的河灯,水中倒映着精致漂亮的亭台楼阁,波光浮动间还能看见岸边水榭上人们把盏言欢的热烈景象。
烛火微醺,凉风如咏。
百里屠苏静静地走在街上,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有些恍惚。
他自小长于天墉城,昆仑山山高千万仞,山顶常年积雪,虽有春夏秋冬,可一眼望去纯然是清净肃杀之气。欧阳少恭说的没错,那个地方禁锢人的欲望,绝情弃爱,远离俗世纷扰。修仙者,居于离天最近的地方,一颗心也要高如山巅白雪,不染浮尘。
所以尽管他在人间已经待了许久,这样热闹的情景,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风晴雪执意要拉自己出来散散心,她那么开心地期盼,他又怎么忍心拒绝。习惯了独行,现在多一个人并肩,也不错。
“哦,我知道了,”耳边仿佛又传来欧阳少恭拖长了的声音,“你跟晴雪是相互在意,两情——”
“我们只是朋友。”
“是吗?”
……
忽然间心口一痛,百里屠苏暗道不好,上身微微蜷起,觉得阵阵痛楚在胸膛里翻滚。
风晴雪正注意着一个卖糖的在那画糖人,身边围了一群小孩子,刚要叫人来看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回头一看,那人眉心红痕若隐若现,再看看天上,月华正满——到了煞气发作最厉害的时候。
“苏苏,苏苏。”她扶着百里屠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然而这人已经听不进去她的呼唤了,她将他安置好,自己也盘腿坐下来,默默念起心法。
云溪,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楞严经》有言:“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陵越幼习修仙道法,然勤奋好学,涉猎广博,天墉城藏经阁内又有各家各派经文典籍,更不必说佛经有几何,因此突然想起来这句话,似乎也不那么奇怪。
他整个人靠在一个略幽暗的廊柱边屈膝而坐,目光下行看见的是脉脉的流水,再抬高一点,河对岸有一处临水的亭榭,那亭子几乎是建在了河中心,靠水的一边放了张矮榻,榻上横着把古琴,古琴后面,坐着一位穿杏黄色衣裳的青年。在这之前,亭子里有两个人,另外一个,正是他的师弟百里屠苏。这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当着他的面单手交握,颇有定下了一世知交的气势。
陵越看在眼里百感交集,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欧阳少恭笼络得一手好人心,且不是教人敬佩于他、仰望于他,而是春风化雨,以友相待,使人信之、爱之。这种风格,估计自己再修炼一百年也未必能有。
后来欧阳少恭不知提到了什么,百里屠苏脸色一变,迅速离开,那人意外地没有跟去,反而拂衣落座,修长十指重新于弦上悠然滑动,点点琴音入水,惊起锦鲤数尾。
这个人的周围其实很热闹,回廊上满是举着烟花的游人,嗞嗞的烟火燃烧得绚丽,空气中混杂着硫磺与香料的味道。然而那一处水榭仿佛将这份热烈隔绝开了。座上弹琴者神色散漫,夜风撩起他额前长发擦过温润容颜,他却低头凝眉,无心过问。他的琴音跟他的人一样,从容,舒服,但是不能懂。
陵越抱着剑偏头看水中倒影,外加明月一轮,清辉洒然。他忽然想到,这个世界确然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他分明不曾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善举,却能拥有一副好皮囊,像现在这样,灯火如歌,朦胧间就能令一切失色。
镜中花、水中月的美好大抵就在于此,可望而不可即,皆因虚幻。
唯独旁观者心生魔障,不得解脱。
陵越自以为在悟道,却不曾意识到他为何有所思。
等他悟了半天,发现不知何时那水中的影子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平视,在看……
陵越抬眸,果不其然,撞见一双墨玉般的眼睛。
欧阳少恭的眼睛会说话,因此只要他想,他的眼神就很好懂。陵越与他对视了片刻,拿起剑,向两侧的回廊走去。
“师兄既已早早来此,为何一人独坐,岂不冷清?”欧阳少恭察觉到他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指间拨过一个转音,调声变得和缓。
陵越漫步到他身边,低头看一眼,古琴边的楠木架子上一支细细的香几乎要燃尽了,下方的托盘上是一段又一段跌碎了的香灰。
陵越笑笑:“你弹了两个时辰的琴,可我是一个时辰前才到的。”
欧阳少恭仰起头,靠近了看这张脸在灯火夜色下愈发眉目如画。他语气微有遗憾:“看来是我还不够敏锐,师兄在对岸坐了半个时辰我竟毫无察觉。”
“那时你在与屠苏说话。”陵越背靠着栏杆站在他对面,目光落在古琴的琴铭上——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欧阳少恭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师兄不好奇我与屠苏说了什么?”
“我可以回去问屠苏……千载弦歌,芳华如梦——”陵越唇角微折,“此话倒像是从女子口中说出的。”
“是巽芳。”欧阳少恭收了手,余音袅袅。他站起来走到陵越身边,一手扶住栏杆叹息道,“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
陵越指了指身后的一盏灯:“我看见了,河灯上有你和她的名字。”
欧阳少恭微笑:“我与巽芳的事,想必师兄已经知道了。不过屠苏肯定不会主动说……师兄对少恭如此关心,少恭感激不尽。”
陵越咳嗽一声道:“你提过,我便去问了问。少恭,既然你几乎已经认定巽芳身死于天灾,又何必太过执着?起死回生终是万难之难,有一个新的开始,不好吗?”
欧阳少恭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师兄,你可知何为情,何为爱?”
陵越心头一震,摇头:“不知。”
“既然不知,师兄又为何能劝我跳脱?”欧阳少恭目光中隐隐带了一丝狡黠,“恕少恭冒犯,可是少恭真心想说一句,师兄既然不懂人间情爱,却妄自阻断少恭这一段情缘,师兄意下为何?”
他最后一句问出来,陵越忽觉万分尴尬。他年少下山,听过茶棚里说书人讲戏,其中棒打鸳鸯一出最为精彩,为此事者,多是双方的父母兄长,再有一种可能,就是横插一脚,意图抢走其中一方的霸道人。他现在,当然不是欧阳少恭的父母,师兄弟的时间太短,何况欧阳少恭年纪还比他大,那剩下的……
陵越意识到欧阳少恭可能做了一个圈套来给他跳,这个圈套,不管他跳还是不跳,这场博弈,他都注定是输了的那个。
陵越咬咬牙,面不改色道:“少恭是屠苏的好友,那也是我的好友,少恭的事,我理应多加关心。”
“陵越……师兄。”欧阳少恭上前一步,陵越皱了下眉,好在背光,不易被发现。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不料那人只是挨着他的肩,俯身看向下方的河水。
身侧的人继续道:“师兄,我听屠苏说过,你曾教导他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想必我心中所想,你虽不认同,但未必不能理解。所以我想问你,你,为何执剑?”
为何执剑?
陵越淡淡一笑:“如果是说我,我执剑,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心中的道义。少恭,这个问题,其实师尊问过我,后来我也问过屠苏。当时屠苏告诉我说,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我想这一句,是我听过最好的理由。”
欧阳少恭挑眉,保护自己珍惜之人?听起来确实难以让人辩驳。不过到时候如果我要将你珍惜之人毁掉,你会不会,与我拼死一搏?当你的剑刺向我的胸口,你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的迟疑?我在你心中,是个路人,还是其他?
他直起身,站到他面前,两人挨得很近,陵越在咫尺间感觉到鼻息中缭绕的一抹药香。对面的人跟他差不多高,两人身后是长长的一排红灯笼,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因此那人眼中微光明灭不定,神色莫测。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退开几步,整个人重新沐浴在灯火月光之中,他看起来神采奕奕,眼眸愈发明亮:“师兄可知,我为何要在这灯会上弹琴吗?”
他不待他回答,转身目光扫向遍地灯火,声音清朗如弦:“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少恭,”陵越心头一跳,“你……”
那人一手按上他的肩,温暖气息迫近,唇边笑意宛然:“我知师兄与我志向不同,可练剑修仙,亦是凡人妄图跳脱生死之大谎。师兄如此通透之人,当真不知,当真不晓?”
他蓦地松开手,俯身抱琴而去,最后一个低眉浅笑留在那人心中宛如深刻烙痕。
陵越喉头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五指张开在虚空中狠狠一握,什么也没有握到,终是无力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对游戏台词爱得深沉。
咳,少恭爱干净是没错,但不能算有洁癖,他千年渡魂,不惜抢夺兽类虫类的身体,估计在猪圈里都待过,要是有洁癖早就被自己恶心死啦。大家要时刻谨记少恭一直都不是个好人,电视剧里是从后半部分黑化的,这里一开始就很明确了,到后面这样的心理活动会越来越多,所以如果碎掉三观来看文会更容易接受……板板很坏,但也很可怜,他所负有的悲伤就是令陵越心痛的原因之一。
谢谢看文的孩子们的鼓励,这是篇感情慢热的文,希望你们喜欢~~~~
☆、十六
欧阳少恭灯会之后回了方府就早早歇下了,演戏演得太卖力,因此抱着琴走路的时候居然走了神,差点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倒。不过他没想到第二天清早就有人来敲自己的门,打开一看,是陵越那张神色淡极的脸。
“晴雪出了点事,你过来看看。”陵越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像是知道他会跟着,两人一前一后仿佛非常默契,一路上并无交谈。
欧阳少恭打量着他笔直的腰背,觉得这个人很像一柄修竹,劲节凌云,明月清风。不过他与人打斗时眉眼间又都是肃杀之气,更像是他随身带的那把剑,平时安安静静,出了鞘后却能一剑光寒,激浊扬清。
竹有蓄势时,钢有绕指柔,你是这样的吗?
百里屠苏坐在一张方凳上,低头注视着榻上少女沉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