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有蓄势时,钢有绕指柔,你是这样的吗?
百里屠苏坐在一张方凳上,低头注视着榻上少女沉睡的容颜。她的脸色与平常想必要苍白得多,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没有了血色,眼睑合拢着,长长睫羽微微卷曲,画出两道幽深的线条。
他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食指与中指始终没有离开过脉搏的位置,因此一直都能感受到微弱的跳动。
如果哪一天这里不跳了呢?百里屠苏发现这个荒唐设想居然让他有些难受。
我是在意她的,他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我是在意她的。
欧阳少恭与陵越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少年低头凝眸的侧脸,晨光微熹,两人一坐一卧,安定如画。
门口二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别扭,匆匆撤回视线一齐向门内走去。
百里屠苏听到动静,转过脸来,面色变得迫切:“少恭!”
“她怎么样?”
欧阳少恭站起身,道:“据你所说,晴雪是以自身修为催动幽都秘术,只是她年纪尚轻,修为不足,反倒被秘术所反噬,好在只是力竭晕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一个月内,她不能再用秘术,得好好修养。”
百里屠苏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她的话。”
“苏苏……”床榻上一声有气无力的叫唤声,三人低头看去,却是风晴雪悠悠醒转过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道,“苏苏,我没事的,我是幽都灵女,耗损这点灵力不算什么……你不用担心我。”
“晴雪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陵越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交握的手看着百里屠苏道,“你留下来陪她,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立即通知我们两个。”
欧阳少恭眉梢一挑,我们两个?
陵越掩上房门,邀他至一处凉亭坐下,欧阳少恭一手搁在膝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陵越沉默片刻,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少恭,昨晚我收到芙蕖的消息,陵端已知道屠苏在琴川,我想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为了避免掌教真人强带屠苏回去,我一定要先回一趟天墉城,可是屠苏……”
他言语中有未尽之意,而欧阳少恭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昨晚逢场作戏,说了那么多话,这人竟然还能装得若无其事一字不提?及时看到成果的期待被毫不留情地浇灭掉,这让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罢了,谁让这人是陵越呢。他刚才说什么,要回一趟天墉城?
欧阳少恭拢一拢衣袖,居然有些舍不得,游戏才开始了一小半,他还未尽兴,没想到这人说走就走,着实令人气恼。
他装作沉思了一番,郑重道:“师兄,我正想告诉你,近日我就要离开琴川,去江都一趟,若是可能的话,我想带上屠苏。”
“江都?”
“对,那里人多地广,消息流通也快,我想去那里寻找另外两块玉横碎片,若是能找齐玉横,或许能帮屠苏解除身上的煞气。”
陵越听他这样说,不由想到在翻云寨那日这人当众示范玉横引灵的场景,以欧阳少恭的意思,难道是想用玉横将屠苏身上的煞气吸出来?这个想法,倒是符合他一惯的大胆风格。不过玉横确实是上古法宝,虽然上次方兰生使用玉横碎片差点闯下大祸,但如果所有的碎片合成了完整的玉横,他的效用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百里屠苏的煞气是紫胤真人和陵越一直以来的心病,这种邪气仅仅靠压制绝对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屠苏的煞气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这个孩子心性坚忍,咬着牙不说,可每次发作之后他的身体状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化堵为疏,可能才是良策。
陵越站起身来:“我知道你是为屠苏好。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天墉城,拦住陵端,屠苏就有劳你们照顾了。记住,千万要小心鬼面人。”
鬼面人?
欧阳少恭认真地点了下头,忽然笑道:“师兄,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么,屠苏他,并不需要人照顾。”
陵越一顿,脑海中闪过方才的画面,又回想起他要带百里屠苏走的那天那个少年说出来的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蓦然醒悟,自己的师弟,确实已经长大了。
“师兄,你放心吧,屠苏与我共同经历过生死,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我相信他会保护好自己,但我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他的目光很温润,漆黑瞳孔里色泽凝定,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陵越心下恍惚,这个人,表面上一派温和无伤,举手投足皆是风雅,吸引着人们靠近他、信任着他,似乎他身边的人无不与他交好,言谈甚欢。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欧阳少恭真的戴着一副假面具,那么他与众人为善图的是什么?
陵越微微蹙了眉,方才灵光一现,他惊觉自己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善良与美好的反面未必就是凶残与丑陋的,如果那样,那么,冷漠算什么,贪婪算什么,虚伪又算什么?欧阳少恭的真实面目一定就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截然相反吗?他待人温柔体贴,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因为什么样的缘故,怀着怎样的目的——中间种种深意值得探寻。真与假,看似对立,其内容,却是未必……
欧阳少恭——
他的眼眸像桃花潭水,他的心像无底深海。此人谦谦君子明明如月,可他对他,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就像昨夜虚空中失控一握,终无所得。
陵越蓦然觉得很不甘心。
他正出神,感到腰间有拉扯之力,低头一看,一双修长的手正灵活地将什么东西系上了他的腰带,手指翻飞,还打出了一个细致好看的结。
“这个……”
欧阳少恭微笑:“少恭不才,只懂些歧黄之术,师兄行走在外,虫蚁蛇蝎,总能遇到,因此做了这么个香囊,虽不能救命,但至少百虫不侵,望师兄不要嫌弃。”
“……多谢。”
给了个棒槌又发糖,说的是这个意思?
陵越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关切样子终是摆不出脸色,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如沁姐弟他们,还没有从孙家回来吗?”
欧阳少恭摇摇头:“可能小兰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吧。”
陵越知晓方如沁与孙家联手逼婚一事,当下见欧阳少恭为难脸色心里也能猜出七八分。他虽不赞同方如沁的做法,但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又不好插手,于是“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欧阳少恭内心唏嘘又觉得好笑,这人表情变得又快而且微妙,旁人无法察觉,可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终究还是在意的,陵越,你知道吗,你的软肋又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陵越为尽快阻止陵端下山,当日便辞别了百里屠苏等人一路御剑西行,终于到了衡山脚下。
提气御剑需消耗大量精力,因此他腾落在地,眼前是一大片郁郁的树林,中间有一条窄窄的泥土小路。而不远处,衡山一带山体高耸巍峨,顶端云蒸雾绕,气势非凡。
青玉坛就在衡山的祝融峰巅。
陵越着手调查过欧阳少恭的经历,发现在他出现在青玉坛之前,四方云游,并无人知晓行踪,而他在青玉坛担任丹芷长老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此后又周游了一段时间,去了天墉城。天墉城之后三年,他重新回到青玉坛,直到前不久返回故乡琴川。
天墉城一段时间,欧阳少恭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选择了放弃离开,但打开了与百里屠苏等人的机缘,其中也牵扯到了自己。
陵越虽然还不能确定欧阳少恭是何居心,但此人心思深沉,让他在亲近之余依然保留了一份警惕。他冥冥之中感觉自己被人拉扯着走进了一个混沌大局,而欧阳少恭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啪!”他脚下踩断了一根松枝,听在耳里只觉得四周万分清寂。陵越抬头看天,发现已经日暮,山野里入夜毕竟不安全,他身体连日赶路,也有些乏了,需得快走几步,看看附近有没有可落脚的村庄。
穿过树林,有袅袅的炊烟从远方升起,陵越定眼望去,地平线上丘陵起伏,山峦错落间露出几户屋舍的形状,那炊烟也正是从山坳里出来的。
清亮眼眸中闪过淡淡笑意。
村子名叫穆家村。
陵越当夜在一对穆姓夫妇家住下了,那二人俱是人到中年,但精神甚好,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上十岁。正屋三间瓦房,中间是客堂,东面是夫妇俩的卧房,陵越住在西面这一间。
他进屋后匆匆一扫,客堂那边的茶几上只有两套茶具,椅子也是简简单单的两张,其余的都是木头打的小板凳。看来看去这间屋子只有夫妇俩生活,他们的子女呢?
陵越很快就排除了夫妇二人膝下无儿无女的情况,因为他住的这间房,正是穆氏夫妇的儿子原来的卧房。墙壁上悬挂着一张牛皮包裹的弓,弓的旁边是箭筒,里头躺着几支铁头的箭,不过看起来有些磨损生锈,像是好长时间没有用过了。房间的一张案几上还放着几本书,《黄帝内经》、《金刚经》等等,看来这个穆家的儿子还不是个卖武力的莽夫。山林野果众多,走兽来往,此地的人家兴许大多以打猎为生,加上衡山上有青玉坛,也属一块灵气宝地,出珍奇药材,这样看来,穆家的儿子不光打猎,还晓一些医理?
陵越觉得颇有意思,青玉坛风气浸淫,山下农户也好岐黄之术,且家家户户都放了香炉熏香,他一路走来闻见的尽是香火味,这家人的客堂上也供着香炉,烟气不歇。他曾听说青玉坛擅长丹药炼制之术,坛内日日焚香,盖因香气甚烈能调和药性,使丹药为人体所吸纳,那么穆家村的村民焚香也是为此?他们难道也常年服用丹药?
陵越暗暗纳罕,支着身子吹熄了搁在床边的烛台,掖好被角平躺下来。他现在更加疑惑的是,这家主人的儿子去哪里了。
寻常山野村民结群而居,穆家村更是一个族系的人聚居在一处,家中的儿子,如果还是唯一的儿子的话,通常是在家娶妻生子,侍奉父母膝下,不可能搬到别的地方去。
除非……
陵越闭上眼,莫名有些不舒服。
罢了,将就一晚吧。
“唔……我儿子四年前就死了……当年穆家村井水出了问题,全村人饮用了之后都生了大病,我儿福薄,抗不过死了,没能等到仙人来救。”叫穆伯的中年人手上卷好了一枚叶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陵越眉头一动:“仙人?什么仙人?”
“就是青玉坛的欧阳长老……”穆伯古怪地盯着他,“你怎么了,难道你跟他不熟吗?”
穆大娘挪了张小凳坐过来,手中拿了一只蔑箩,里头放了不少干花,她一边挑拣着干花,一边瞥向陵越腰间:“陵少侠,你跟欧阳长老应该交情挺深的吧?我们夫妻俩昨晚上就看见这个了……四年前欧阳长老来穆家村的时候,腰间就系着一个香囊,样式、底纹跟你身上的一模一样,还有那个玛瑙珠子和五色丝绦,我当时觉得怪好看的,记得特别清楚。你腰上佩的跟他的只有一点不一样,他那香囊上头绘的是兰花,你这个啊,是竹子。”
陵越连头也没有低,这段时间他将那香囊研究了许久,造型、图案早就描摹于心,这个穆大娘说的,一字不差。
欧阳少恭君子如兰,兰花清雅,确实配他。
陵越对上穆氏夫妇二人打量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少恭是我的朋友,莫非少恭与当年污秽井水的事有关?”
“那是!”穆大娘表情夸张了些许,“当年要不是欧阳长老我们全村人可就都死了!”
陵越面色沉静,听她讲了好长一段,终于明白了个大概。
四年前穆家村井水污染致病,全村百姓命在旦夕,恰巧欧阳少恭途经衡山脚下,教会他们如何净化井水,并赠予清骨丹让众人服下。
“喏,就是这个,”穆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两颗药丸捧在手心,道,“这就是清骨丹,欧阳长老说什么‘去附骨之污浊,顺体内之阴阳’,我们也不大听得懂,反正吃了这药,感觉身子轻快,也有力气了,说是延年益寿的仙丹也差不多!”
陵越看他珍视得紧,没有去拿,只凑上前看了看,一般丹药大小,无什么特别的地方,气味略刺鼻,闻之似有醒脑药物,他虽不懂炼丹之法,但多少还能看出来这清骨丹里有不少药性极烈的药材。
物极必反,过刚易折。
陵越蹙了眉:“现下村中并无重病,为何还在服用这种丹药?”
穆伯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陵少侠,这种仙丹我们一年才能求一回,这个是难得的仙缘!吃下这丹药身体强健,相貌年轻,说不准还能长生不老,这等好事,难道还要自己白白断送?!”
陵越蓦然无语,长生不老与起死回生都违背了天地伦常,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穆家村的百姓,想得未免太开了。他瞥一眼穆大娘手里的干花,又看看穆伯嘴里叼着的卷烟,终于醒悟到哪里不寻常——这种晴朗天气,最适宜庄家劳作,猎户上山,而这夫妇二人,似乎悠哉得很,丝毫不为生计所困。
陵越思前想后,觉得多说了无益,此事自己再问问欧阳少恭也不迟,当下见时候不早,便辞别了穆氏夫妇动身上路。
他一路离村,所见不外如此,村里人出门劳作者少,大多在家或在外头闲聊玩乐,人人精神饱满,四肢轻健,惬意得很。
陵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思及欧阳少恭,却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救人于生命垂危之时本是一大善举,可纵容人好逸恶劳,一度仰仗“灵丹妙药”妄图长生不老,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欧阳少恭虽然待人宽厚,但他平素是非分明,从容理智,肯定知道这么做的弊处,加之丹药乃属青玉坛之物,年年赠药于此一村,未免显得偏心。
他走了数十里远,回望衡山,依旧是云气缭绕,庄严非常。
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他自嘲地笑笑,欧阳少恭,你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
江都。
所谓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大抵如此。
江都一带地势平坦,运河横贯,盐运业兴旺发达,因此商旅驻足,市井密集。常有贩夫走卒穿街过巷,垆边坐着卖酒的美娇娘,有读书人曾戏言:江都楼上楼,江上柳中柳,江畔问功名,两相忘白头。
在这里,酒鬼自有酒鬼的去处,寻欢客也有寻欢客的去处——譬如花满楼。
欧阳少恭坐在楼上外间,端着一只白瓷盏,低头轻轻吹了口气,将茶水上面浮着的小片叶子滤开,浅浅地品了一口,复搁在一边,伸手去撩三尺软红轻纱,偏头看向楼下歌舞旖旎、纸醉金迷,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有淡漠笑意似从眼角无声蔓延。
他侧后对着众人,因此没有人看见他脸上轻微嘲讽的表情。
风晴雪和襄铃聚在一起碎碎念,百里屠苏自从跟着那个瑾娘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动静,雕花门一关,外面的人就都成了瞎子,谁也不知道瑾娘到底要用什么方法给他批命。
“你们怎么只关心那个木头脸,都没有关心一下我!”方兰生鼓起腮帮子,晴雪倒也算了,襄铃嘴里源源不断的“屠苏哥哥”听起来着实非常心烦,心烦!
小狐狸当下闻言,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没人要你跟来,屠苏哥哥都加了封印了你还死活跑出来跟着我们,小心你二姐把你抓回去成亲!”
“兰生,要不你先回琴川吧,二姐她找不到你一定很着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