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卜连昌的话,几乎想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这个人的神经,一定不正常。
顾船长叹了一声:“照你说,你和我们那么熟,那么,你的老婆,认得我么?”
卜连昌道:“她才从乡下出来不久,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和我的孩子。”
顾船长道:“不要紧,她不会不认识你的!”
我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顾船长无论如何不是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顾船长道:“荒唐,我航海十多年了,见过的荒唐事也够多了,可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我们竟多了一个人出来,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连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来的,我根本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顾船长道:“荒唐,那么,姜经理如何也不认识你?你还是快说实话的好。”
卜连昌双手掩住了脸,哭了起来。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连忙追问。顾船长才将经过情形,向我说了一遍。
而我在听了顾船长的话后,也呆住了。
我当时心中想到的,和顾船长在刚一见到卜连昌的时候,完全一样,我以为他是躲在轮船上,想偷渡来的,却不料轮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兄弟!”
卜连昌抬起头来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决困难一样。我道:“兄弟,如果你是偷渡来的 ”
却不料我的话还未曾说完,卜连昌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只有一个心中愤怒之极的人,才会现出那种煞白的脸色来的。
他厉声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海员!”
他双眼睁得老大,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将我吞吃了一样,他那种样子,实令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我多少也有些可怜他的遭遇。
是以,我双手摇著:“好了,算我讲错了话!”
卜连昌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站了起来,低著头,呆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头:“不要紧。”
卜连昌道:“顾船长,我想我还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你可以先借一点给我做车钱?”
顾船长道:“那当然没有问题。”
顾船长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口唇掀动,欲言又止,像是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却又难以启齿一样。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将钱借给卜连昌,因为他已取出了几张十元面额的纸币来。
卜连昌也不像是存心骗钱的人,因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张,他道:“我只要够回家的车钱就够了,我老婆有一些积蓄在,一到家就有钱用了!”
顾船长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连昌苦笑著答应。顾船长走了开去,而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度茫然的神色来。
我在那一刹间,突然产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来,我道:“卜先生,我的车就在外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连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紧,我反正没有甚么事,而你又从海上历险回来,一路上,你讲一些在海上漂流的经历给我听,也是好的。”
卜连昌又考虑了一会,便答应了下来,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机场大厦,来到了我的车旁。这时,其他的海员也正在纷纷离去,我注意到当他们望向卜连昌之际,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十分异样。
第二部:没有人认识的人
我和卜连昌一起上了车,卜连昌的家,是在一个中等住宅区之中,一路上,我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从乡下带著两个孩子出来,他们租了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那一层单位,是一个中医师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静。
而他的收入也相当不错,所以他们的家庭,可以说相当幸福。
他一直和我说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两分钟,他就必然要叹上一口气:“我老婆为甚么不到机场来接我?”
我安慰著他:“你老婆才从乡下出来,自然没有那样灵活。”
卜连昌不禁笑了起来:“她出来也有半年了,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唉,她为甚么不来接我?你说,她会不会也不认识我?”
我道:“那怎么会?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认识丈夫的事?”
卜连昌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又变得愁眉苦脸:“可是……可是为甚么顾船长他们,都不认识我呢?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卜连昌苦笑著,道:“还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是认识我的,何以他们说不认识我?”
关于这一点,我也答不上来。
这实在是不可解释的。如果卜连昌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人家怎会不认得他?自然不会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一致说谎,说自己不认识卜连昌的。
而卜连昌说那样的谎话,他的目的是甚么呢?
如果卜连昌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释,那么,他又怎能知道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极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绝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晓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是以连驾车到了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是卜连昌叫了一声:“就是这条街,从这里转进去!”
我陡地停下车,车子已经过了街口。
我又退回车子里,转进了那条街,卜连昌指著前面:“你看到那块中医的招牌没有?我家就在那层楼。”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块很大的招牌,写著:“三代世医,包存忠中医师。”
我将车驶到那幢大厦门前,停了下来,卜连昌打开车门,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谢,关上车门,我看到他向大厦门口走去。
可是,他还未曾走进大厦,便又退了出来,来到了车旁,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问:“为甚么?”
卜连昌双手握著拳:“我有些……害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为甚么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女不认识他。这种担心,若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那实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但是,我却觉得,卜连昌已经有了那样可怕的遭遇,他那样的担心,却也不是多余。
我立时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车子,关上车门,和他一起走进了大厦。他对那幢大厦的地形,十分熟悉,大踏步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电梯时,和一个大厦的看更人,点了点头。那看更人也向他点点头。
卜连昌显得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感到了一股凉意,因为我看到,卜连昌才一走了过去,那看更人的脸上,便现出了一股神情来,在背后打量著卜连昌,又向我望了一眼。
从那看更人的神情举止看来,在他的眼中,卜连昌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我自然没有出声,我们一起走进了电梯,一个中年妇人,提著一只菜篮,也走了进来,我真怕卜连昌认识那中年妇人,又和她招呼!
卜连昌还真是认识那中年妇人的,他叫道:“七婶,才买菜回来啊,小宝是不是还在包医师那里调补药吃?其实,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补药的!”
卜连昌说著,那中年妇女以一种极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连昌。
卜连昌也感到对方的神色很不对路了,是以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白起来。
电梯停在三楼,那中年妇人在电梯一停之后,便推开了门,匆匆走了出去。
卜连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著抖,而我也没有出声,我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事实已再明显没有了,他认识那中年妇人,但是那中年妇人却根本不认识他!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神情那样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释的。在电梯中,有一个陌生人来和你讲话,那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但是当那陌生人,竟然知你家中的情形时,事情便十分可怪了!
电梯在继续上升,电梯中的气氛,是一种令人极其难堪的僵硬。
电梯停在七楼,卜连昌的手在发著抖,他推开了电梯门,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抓住了我的手臂,转过头来:“刚才那女人是七婶,我不出海的时候,经常和她打牌,可是她……她……”
我不让他再说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说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就不同了。”
我几乎是扶著卜连昌向前走去的,我们停在“G”座的门前,在那扇门旁边的白墙中,也漆著“中医师包存忠”的字样。
卜连昌呆了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门铃。门先打开了一道缝,还有一道铁炼连著,一个胖女人在那缝中,向外张望著。
卜连昌还没有说话,那胖女人道:“包医师还没有开始看症,你们先到街上去转一转再来吧!”
卜连昌在那时候,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声音道:“包太太,我是阿卜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连昌却突然暴躁了起来:“快开门!我老婆呢?她应该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甚么不来接我?”
胖女人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么人?”
卜连昌的口唇抖动著,但是他却已无法讲得出话来,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在你们这里的,他叫卜连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摇著头:“你们找错人家了,我们倒是有两间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给他的,是租给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子!”
就在这时,一阵小孩的喧哗声,传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追逐著,从一间房间中,奔了出来。
卜连昌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卜连昌立时叫道:“亚牛、亚珠!”
那两个孩子正在奔逐,卜连昌一叫,他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卜连昌又道:“亚牛、亚珠,阿爸回来了,你阿妈呢?快开门给我。”
那两个孩子来到了门口,仰起头,向卜连昌望来,卜连昌的脸上,本来已现出十分亲切的笑容来,可是当他看到了那两个孩子的神态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那两个小孩望著他,那女孩问道:“阿哥,这人,是甚么人?”
男孩摇著头:“我不知道。”
我连忙推开了卜连昌,蹲下身子来,道:“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么名字?”
男孩眨著眼:“叫卜连昌!”
我直起了身子,那男孩的父亲叫卜连昌!
而在我身边的人就是卜连昌,那男孩子却不认识他!
卜连昌在我站了起来之后,立时又蹲到了门缝前,急急地道:“你看看清楚,亚牛,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亚牛摇著头,卜连昌急了起来,道:“亚牛,我买给你的那一套西游记泥娃娃,你还记得么?”
亚牛睁大了眼睛,现出很奇怪的神情来,他一面吮著手指,一面道:“咦,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几乎哭了起来:“那是我买给你的啊!”
亚牛大摇其头:“不是,不是你买给我的,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我已经感到事态十分严重,那位胖妇人,似乎不想这件事再继续下去,她用力在推著门,想将门关上,可是这时,卜连昌就像发了疯一样,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门上。
我也不知道卜连昌会有那么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声响,那条扣住门的铁炼,已被他撞断,他也冲进了屋中。
那胖妇人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天下实在再也没有比胖妇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我连忙走了进去,道:“别怕,千万别怕,他没有恶意!”
卜连昌撞开门,冲进去,再加上胖妇人的尖叫声,和我的声音,实在已十分惊人,我看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来。有一个人身形相当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个姓包的中医师,他一出来,就对著卜连昌喝道:“你是甚么人,乱闯做甚么?”
另一间房间中,走出一个看来很瘦弱,满面悲容的女人来,那女人一走出来,亚牛和亚珠两个孩子,连忙奔到了她的身边,叫道:“妈!妈!”
卜连昌冲进屋子来之后,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著,在发著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来,他才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叫道:“彩珍,我回来了!”
那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卜连昌的身子摇晃著,几乎跌倒。
我忙走过去,问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认识他,他是卜连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惊:“卜连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连昌的嘴唇在发著抖,发不出声音来,我知道,他出声的话,一定是说“我就是你的先生”。
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因为我觉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阶段了,因为,确有卜连昌其人,而且,卜连昌也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边的卜连昌所说的一样,只不过忽然之间,大家都变得不认得他而已。
是以我问道:“卜太太,那么,你的先生呢,在甚么地方?”
卜太太脸上的神情,更是忧戚,她先向身边的两个孩子,望了一眼,然后拍著他们的头:“快进房间去!”
亚牛和亚珠听话地走进了房间中。
卜太太才叹了一声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我一直不敢对孩子说,她们的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惊,在刹那间,我忽然想起了“借尸还魂”这一类的事情来。
我忙又问道:“你先生的职业是 ”
“他是海员,在一艘轮船上服务,我几天前才接到通知,船在南美洲的一个港口时,他被人杀害了。”卜太太哭了起来。
卜连昌虽然经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声,可是他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你在胡说甚么?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么?”
卜太太吃了一惊,双手乱摇:“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声音,不像你的先生?”
“当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来,我在想,卜连昌在海中获救之后,可能还未曾照过镜子,那也就是说,他可能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
如果,让他照镜子,他也不认得自己的话,那么,事情虽然仍是怪诞得不可思议,但是至少可以用“借尸还魂”来解释的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顺手拿起了放在一个角落的镜子来,递给了卜连昌,道:“你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认识你自己。”
卜连昌怒道:“你在开甚么玩笑?”
但是我还是坚持著:“你看看有甚么关系?”
卜连昌愤然接过镜子来,照了一照:“那当然是我,我自己怎会认不出自己来?”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来,那显然并不是甚么“借尸还魂”,而是忽然之间,在一个卜连昌死了之后,多了一个卜连昌出来,而那个多出来的卜连昌,却谁也不认识他,只有他自己认得自己。
这实在可以说是天下最怪的事了!
我心中迅速地转著念,我想了许多念头,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死在南美洲的卜连昌,是甚么样子的呢?
我又道:“卜太太,还想麻烦你一件事,你一定有你先生的照片,可不可以拿出来我看看?”(奇*书*网。整*理*提*供)
卜太太望了我片刻,大概她看我不像是坏人,所以,她转身进入房中,那时,卜连昌已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掩住了面。
那位中医师,和他的胖太太,则充满了敌意,望定了卜连昌和我。
我只好勉力向他们两人装出微笑。
卜太太只去了一两分钟,便走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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