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大儿子柳成在建安二十三年被曹操军征召,次年战死于定军山;小儿子柳药目前隶属陈式将军的直属部队,任屯长,在阳平关北秦岭南麓的赤岸屯田。柳敏的女儿叫柳萤,今年十九岁,未婚,随父亲在柳吉酒肆做接待工作。
裴绪还弄到了一些官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东西:柳萤在当地颇有声望,很受欢迎。不少士兵和将领为了排遣服役期间的乏味生活,经常跑去柳吉酒肆看她,引发过不止一次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
“可是按规定,军户籍的女子十六岁就必须嫁给军人,怎么她现在还未婚?”荀诩问。
“有谣言说一位身份颇高的官员也很仰慕她。她曾经上书说自己要侍奉老父,希望能延缓出嫁的时间。那名官员乐于见到她保持单身,于是就对民官施加影响,让她的申请得到通过,还得了个孝女的荣誉称号。”
荀诩啧啧两声,感叹道:“你们连这种东西都打听得到?”裴绪回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第五台成员,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台内也有她的仰慕者,每个月都会为了她而去柳吉喝酒。”其中一大半人脸色发红,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有一个人昂着头一动未动。
“今天是三月一日,时间刻不容缓。普通的手段奏效太慢,我们要冒险尝试一下比较极端的办法。”
荀诩搓搓手指,强调说,他强烈地预感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已经开始蠢动了。
“我已经计划好了,相信这个办法应该会取得好的效果。”裴绪递给荀诩一份计划书。荀诩翻开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唔,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就这么办吧!”
裴绪的计划是利用人类最原始的感情之一:爱情。他了解到柳萤每两天会出城一趟去官营酒窑领取当日的份额——私人酿酒在蜀国是被严厉禁止,只能由官营酒窑生产为数不多的新酒,各地酒肆按配额领取——她一般要接近傍晚才会返回南郑。裴绪计划由第五台的几个人化装成闲人前去纠缠她,再派另外一个人冒充军中都尉解救,以此得到她的信任,然后伺机获取情报。
由于时代所限,蜀国靖安司在应付敌人女性间谍方面经验不足,因为根本没有女性在政府及军中担任职位。他们只有过几次训练女性间谍去诱惑敌方将领的案例。派遣男性调查员去接近女间谍,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荀诩认为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谈情说爱,一定要让柳萤在最短时间内落入圈套,必须采取极端手法,裴绪就根据这一精神拟订了这一计划。
“那么马忠、廖会、高堂秉,你们三个就化装成纠缠者;至于解救者的工作,就交给我们英俊的阿社那好了。”荀诩分派任务。
大伙轰地笑了,那个叫阿社那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是南蛮人,诸葛丞相在南蛮征召“无当飞军”时他也应征入伍,后因在情报领域表现出众而被分配到了靖安司工作。他有着古铜色的强壮肌肉和一张娃娃脸,身材高大,颇得汉中女性们的青睐,是这一次行动最好的人选了。
忽然,高堂秉举起手,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一直昂着头保持着严肃表情的人。
“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捉拿柳敏、柳萤父女,我认为拷问也可以获得我们所要的情报。”
“问题是他们现在对魏国间谍的事了解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得放长线钓大鱼。”裴绪回答,高堂秉默默地点点头,退回到队伍里,不再做声。
荀诩走到他们面前依次拍了拍肩膀,用激励的语气说道:“这一次就看你们这些靖安司精英的了。”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四个年轻人齐声说道。
正当靖安司的青年们高喊出这句口号的同时,老何正在这条标语之下辛勤地干着活。这条标语用石灰写在了第六弩机作坊的墙壁上,字体极大,每一次作坊负责人训话的时候都会指着墙上的这十个字叫他们这些工匠反复念上几遍。
老何是第六弩机作坊的一名甲级工匠,他工作的部门负责组装“元戎”也生产“蜀都”。这两种武器虽然威力巨大,制造起来也异常麻烦,需要一丝不苟和极度的耐心。最近军方催得很紧,老何平均一天要埋在零件堆里干上六七个时辰,往往下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直不起腰来。他对此有些不满,繁重的劳动让他感觉自己快被累死了,一看见弩机的零件就禁不住涌起厌恶之感。有时候,老何甚至想干脆自己站到试射的弩机面前,让弩箭把自己射穿算了——作为一名弩机的工匠,他知道这机器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他这种心态从昨天开始有了转变。昨天运送食品的车队来到第六弩机作坊,其中一个人是他的远房亲戚,名字叫于程。于程以前是个五斗米教徒,在运送食品的时候,他偷偷递给了老何一张揉在手心里的纸。老何回到宿舍以后才敢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今夜粮仓见”。
老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程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到了晚上,忙活了一天的工匠们纷纷回床休息。老何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按照纸条说的去看看。他从床上爬起来,对旁边的人说去起夜,然后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门去。作坊的布局他非常熟悉,知道怎样走能避免巡逻队和哨塔的视线,他七拐八拐就在卫兵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到达了粮仓。
粮仓门口没有卫兵,他悄悄打开门,走进粮仓内部,黑暗中只看得到堆积如山的粮食袋子。老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四处走一下,还不时咳嗽一声。这时在他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把老何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大声喊叫起来。那人冲过来把他嘴捂住,按到角落。
“嘘,自己人。”
老何惊讶地瞪大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来人的脸。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而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自称是自己人。
“你是谁……”老何胆怯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陌生人的双眼有一种极尖锐的穿透力,老何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我想不想什么?”
“你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过富足的生活?”
老何脸色有些苍白,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黑衣人又接着说:“你是否愿意在这个荒唐的国度里终老一生?”
“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乱说!”老何结结巴巴地斥责道,同时心跳开始加速。
陌生人笑了笑,上前一步,像是在说耳语一样对他说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妻儿在北地受人欺凌,过着没有丈夫与父亲的孤苦生活?”
这句话沉重地打击了老何,他一下子感觉到头有些晕眩,两滴浊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原本是扶风人,当年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讨伐汉中,他和他的家人随军来到南郑。结果魏与蜀争夺汉中失败,被迫将汉中百姓向关内迁移。他的家人也在迁移之列,而他却因为夏侯渊将军的失败而被蜀军俘虏,接着一直以工匠身份工作到了现在。
“你到底是谁?”
“实不相瞒,在下是魏国派来的使者,特意来迎你回去。”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匠,怎么可能会找上我。”老何不敢相信。
陌生人指指外面:“因为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制造弩机的技能。现在我国十分想拿到“元戎”和“蜀都”两件武器的制造工艺,你一定了解。”
“这……这可是叛国罪啊……要杀头的。”
“呵呵,叛国?叛什么国?你本是我大魏之人,只不过是流落蜀国罢了。现在你只是回归故土。”陌生人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肯回去,我们可以让你做弩机作坊的曹掾,另有厚禄相赠,还保证你们一家可团圆。”
老何看起来有些动心,但他苦笑着说:“回归?说得轻巧啊,我怎么回去,我连这个作坊的栅栏都不能靠近,外面管制那么森严。”黑衣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有回归之意,逃跑计划我自会筹划的。你的远房表哥于程是五斗米教信徒,他们会全力协助,你尽可以放心。”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就全看你自己了。”黑衣人指指门外远处的哨塔,“你若不信,就去那边告发我好了,然后在这里当一辈子工匠。”
黑衣人最终说服了老何,一方面是因为黑衣人的眼神与话语有很强的说服力,另一方面老何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两个人大略谈了一下如何逃跑的细节问题,黑衣人还详细地询问了他关于弩机图纸存放地点的事。老何说自己只是一名工匠,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申请拿图纸来参考一下,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得到。他上一次看到图纸还是在军器坊总司。
这一切商谈完毕以后,黑衣人退回到黑暗中去,他将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静待另外六个时辰,等待接头的人来把他弄出去。老何则满怀着期待与惶惑离开粮仓,为他今后几天的逃亡计划做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一日,老何和其他工匠早早被监工叫起来开始干活。吃早饭的时候,老何瞥了一眼粮仓,心想那个家伙一定还在里面吧。如果换成自己,在那种狭窄黑暗的地方不吃不喝呆上两天,他非疯了不可。想到这里,老何对他多了一层敬畏。
到了中午,装满了食物的大车又隆隆地开了进来。这并不寻常,因为通常第六弩机作坊每八天才会运送一次粮食,而昨天刚刚补给过一次。据押粮官说,这是一位高层人士特别的关照,希望以此来激励士气,尽快完成军方的任务。主管黄袭虽然觉得奇怪,但多些粮食也没什么不好。卫兵们检查了一遍,都是些上好的肉类,甚至还有几坛酒。于是作坊的人高高兴兴打开营门,让车队进来。
但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粮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新运进来的物资装不下了。这时候一个自称叫黄预的里长建议说不如直接把车队开到粮仓门口,然后由他手下的农夫负责重新整理一下存货。黄预保证整个工作肯定在落日之前完成,黄袭欣然同意了。
于是黄预率领着他的手下将马车赶至粮仓前,将仓库里的东西重新抬出,接着按照不同的食品种类分门别类。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活,二十多名农夫前后不停地搬运,没有停手的时候。作坊的长官有些过意不去,问是否需要派些工匠来帮忙,黄预回答说不敢耽误工期,婉言拒绝了。
大约收拾了一个半时辰,黄预又向黄袭报告说仓库里清理出许多过期无法食用的食品。黄袭心想幸亏检查出来,不然若是工匠误食那可就要耽误工期了,赶紧要求他们给清扫出去。黄预说这些东西虽然人不能吃,但拿回去可以喂猪,黄袭正愁没地方扔,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于是黄预指挥手下人将仓库里发霉的食物成袋子成袋子地扔到车上,再将新鲜食物抬进仓库里去。足足又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搬运工作才算彻底做完。农夫们都已经累的说不出来话,只能一个个横躺在马车上靠着装着腐烂食物的袋子喘气。
车队离开的时候,营门的卫兵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厌恶地用长枪碰了碰那些腐臭的垃圾袋,随手就放行了。黄袭满意地在核准文书上盖了章,说有机会一定在上头替这一期的徭役多说几句好话。
车队开出第六弩机作坊大约十里,黄预喝令全车转下官道,到旁边的一片树林中休息,让辕马饮水。此时夕阳已西,车队被树林遮挡,没有举火,即使是从二十步以外看也看不清其动静。忽然,某一辆马车上的一个袋子动了一下,黄预走过去将袋口绳索解开,把已经在粮仓里潜伏了两天的糜冲扶了出来。他神色有些憔悴,肌肉僵硬,但精神还好。黄预取来水将他身上腐烂食物都冲干净,又拿出一些干粮与清水给他吃下去。
黄预没有问糜冲会面是否成功,他相信如果是这个人来做,一定会成功的。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个车队停留处十七里以外的南郑城中,柳萤正在狭窄的巷道中行走。她刚刚去官营酒窑领取了配额,叫人送回了柳吉酒肆;然后她又与窑主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多争取到下一窑配额增加五坛。结果因此而耽误了点时间,现在距离宵禁还有一小会儿,她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在天黑前回到家中。
在她的身后,四名男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紧紧跟着。其中三个平民打扮的是马忠、廖会、高堂秉,而旁边那个南蛮人阿社那则是一身帅气的铠甲戎装,头顶的却敌冠分外华丽。
等到柳萤拐到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时,马忠、廖会、高堂秉快步跟上前去,而阿社那则落后他们三十步的距离。裴绪的计划很简单,马忠、廖会、高堂秉会去骚扰柳萤,然后让阿社那出面解围。
三个人越走越近,正当他们要加速超过柳萤的时候,在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他们都穿着蜀军军服,走路踉跄,显然是刚刚喝醉了酒。这些蜀军士兵一看到柳萤,都发出哄笑声,四个人站成扇形朝柳萤走过来。
柳萤显然注意到这四名士兵不怀好意,她下意识地站住脚,定了定心神,尽量不看那些士兵,继续朝前走去。
“好漂亮的裙子呀,让爷闻闻香。”其中一名士兵弯下腰去轻薄地撩起柳萤的裙子,醉醺醺地说道。柳萤大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放肆!”
“哎呀!敢打本大爷!你反了!”
被打的士兵大怒,一把抓住柳萤的纤细胳膊,把她拽倒在地。旁边三个士兵笑嘻嘻地围过来,柳萤趴在地上惊恐万分,肩头不住地颤抖,只有一双柳叶眼仍旧怒目以对。
“来,陪我们唱个小曲,就放你走。”
“哎,何必那么急呢,唱完小曲再陪咱们喝两杯。”
“不行不行,这个人宵禁时间还出来,违反律令了,不好好惩罚是不行的呀……”
几个人围着柳萤越说越龌龊,柳萤纵然平时在男人之间周旋自如,但这种情境之下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弱女子罢了,全无反抗能力。
这一个意外变故却是第五台的几个人所没预料到的。马忠、廖会、高堂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身后的阿社那不知什么情况,也停下了脚步。就在他们迟疑的同时,那几个士兵已经把柳萤脚上的鞋子扒了下来,少女一对玉足完全裸露杂男人的贪婪目光之下。
“救……救命啊……”柳萤挣扎着高喊道,一个士兵扑上来,用腰间的脏布条塞住了她的嘴,还淫邪地说道:“大爷天天用这个抹嘴,你也尝尝吧。”喊不出声音的柳萤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躯,两行清泪划过白皙的脸庞。
“你们给我住手!”
忽然一个霹雳一般的声音打断了士兵们。其中一个士兵站起来极度不满地回头叫道:“是哪个不知死的敢打断大爷的雅兴?”
“我!”
高堂秉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他们面前,面色凛然。这并非是裴绪计划中的后备方案,而是高堂秉实在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他面前。马忠与廖会一见他挺身而出,也只得随之站出来。不明就里的阿社那则站在远处,有些莫名其妙。
士兵大怒,拿起刀鞘当做武器冲高堂秉砸下来,却被这名靖安司的精英侧身闪过。他利用那士兵侧翼大空的破绽挥出一拳。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士兵被一拳打到了墙边躺倒在地。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