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确实对“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高堂秉一见钟情了。高堂秉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攻势,柳萤也并非是对“恩人”的报恩才爱上他,命运就是这样的幽默,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柳萤才逐渐好一些。
柳萤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拿着一壶热茶回到他们四个人的桌子旁,筷子已经拾起来了。他们正襟危坐在那里,反倒是高堂秉的表情最自然一些。
“几位客官……用点什么小菜……”柳萤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了,不过高堂秉现在轻轻站起身来,说:“姑娘看来并无大碍,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他自己没动,其他几个人却纷纷先跑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过程打乱了柳萤本来的计划,她本想给高堂秉深施一礼,至少让她能稍微占据点主动。结果她现在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又动了性情,如果高堂秉这一走,今天自己就什么都别想干好了。
“恩公留步!”柳萤的举动让双方的隔阂愈加消弭了。“敢问姑娘何事?”高堂秉的气势瞬间盖过了柳萤,把她那小小的计划打得烟消云散。“小……小女子请教恩公高姓大名……”紧张似乎不复存在了,他们逐渐开始自然了起来。“姑娘客气了,在下姓高堂,名秉,现在军中任职。”
“哦……高恩公……小女子在此谢过恩公了。”说罢她深施一礼,高堂秉中计了,他没多想,就习惯性地去扶柳萤,触手温软的女儿身躯让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高堂秉赶紧松开了柳萤的胳膊,又开始有点结巴的说道:“姑……姑娘……在下还有事……先……先告辞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去,而很近距离接触到男人的柳萤又何尝不是很紧张呢。“恩……恩公……小女子这里有香囊一个,可否请恩公收下……算是谢礼吧。”说到最后,柳萤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把头埋下去,让高堂秉看不见她的表情。那这位现在不知所措的男人该干什么,躲去暗处偷看的阿社尔他们攥着拳头,互相按着对方的头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又怕暴露在偷看的行为。不过当他们看到高堂秉拿走了柳萤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已经接近成功了,高兴得捂着自己的嘴边互相点头边互相打身边的同僚,现在谁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更高兴。
高堂秉走了过来,廖会一把把他抓了过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啊,平时深藏不露,想不到还挺有一手的!”
“这就算是成功了吗?”
高堂秉有点疑惑,他比这些兄弟们明显欠缺经验。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一步把她约出来就算成了!”看得出其他人比他自己更兴奋。
“约出来?她今天约我后天陪她一起去取酒,我答应了,这算约出来了吗?”
阿社尔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迟钝到如此地步!”周围三个人一阵轰笑。高堂秉为了避免尴尬,立刻换回到严肃的表情说道:“我们快回去向荀大人复命。”
就在一个伪装的爱情故事茁壮成长的同时,距此十几里外,一个挑着柴禾的樵夫缓步走过南郑青龙卫所的门前。
这条路靠近离山的北部山麓,所以偶尔会有去打柴或者打猎的樵夫与猎户取道这里返回南郑城中。他的两挑柴扎的特别大,交错的柴棍构成两个长满刺的圆塔,上面用藤条简单地捆住,将扁担的两头压得弯弯的,不过这个健壮的樵夫看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他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卫所前面,忽然发现前面簇拥了好多人。他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往常畅通无阻的道路今天被封锁了。卫所的巡吏们在路面上横起了两排木栅,一个一个地对过往行人进行查验。在路旁还竖起来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丞相府的告示,写着从即日起临时设立关卡云云,但公文中对为什么设立关卡却语焉不详。
这是丞相府应靖安司的要求所做的一项举措,荀诩希望能在南郑城周围形成一条由靖安司、丞相府下辖卫所构成的过滤网,以便能有效控制人员流动。
这位樵夫乖乖地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巡吏的查验。队伍前进速度很快,因为巡吏们只是看看名刺,再随便问上几个问题就放行了,很快就轮到了他。樵夫把柴担挑到木栏前搁下,揉了揉肩膀,从怀里掏出名刺恭敬地递了过去。
两个巡吏拿着名刺端详了一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其中比较年轻的那个巡吏把名刺还给他,随口问道:“你是要去南郑城里卖柴吗?”
“是的,是的。”
年轻巡吏踢了踢那堆柴火,随口开了个玩笑:“呵呵,不简单,这么一大担柴也扛得动,不是搁了什么别的东西吧。”
樵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下意识地朝柴堆紧张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擦擦额头来掩饰。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年长的巡吏看在眼里,他眯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这家伙,走上前去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下。”
樵夫没有动。
“听到没有,过来一下!”
老巡吏喝道,樵夫这才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老巡吏指着他身边的柴担命令道:“把它给我拆开。”
“都是柴,大人,没什么可看的……”樵夫恳求道。
“我让你拆开它!”老巡吏重复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呆在原地,就是一动不动。年轻巡吏见状,警惕地从腰间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则走到柴堆前蹲下身体,开始解藤条。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间,樵夫大叫一声,猛然推开年轻巡吏,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现场一下大乱,几名等待查验的女性尖叫起来,男性们则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从卫所里迅速冲出来,沿着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还有人爬到卫所顶上吹响号角,召唤远处的巡逻队。
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但山坡上没有什么树木,一目了然,樵夫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着,后面卫所巡吏穷追不舍。就在此时,右侧又出现了三名骑马的巡逻队士兵,他们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着坐骑围了过去。他们的坐骑都接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这样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见山顶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择路,转身朝左边逃去。结果他十分不幸地发现自己前方是一处悬崖,而随后赶上来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来,退路已经完全被封锁。
樵夫见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朝悬崖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去。几粒小石子被他的脚踢下崖底,半天才发出声音。巡吏们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的最近的年轻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这个樵夫绝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声:“师君赐福!!”,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这一事件的报告是在当天晚上,负责初审情报的人本来认为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潜逃案,打算直接送档;后来裴绪无意中看到,就将这件事说给了荀诩。荀诩听到青龙卫所这个名字,觉得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因为军器诸坊的总务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为柳萤与筹备工匠体检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于是就指派阿社尔前去调查。
阿社尔本想继续跟着高堂秉看热闹,忽然被抽调来做这样的工作,心中有些不愿意。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于是他连夜赶往青龙卫所。
今日入夜后的青龙卫所与往常不同,在卫所门外挂起了两盏灯笼,而巡吏长则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南郑方向的大路。巡吏长是个谨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着靖安司的调查人员到来,到时候那个麻烦的樵夫就可以交给他们,自己就不必负责什么了。
很快,黑夜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巡吏长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阶拱手相迎。等到阿社尔走近,巡吏长忽然才注意到这个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个南蛮人,不禁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觉得我像是南蛮人吗?”阿社尔故意问道。
“啊……”巡吏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放心好了,我不会浑身散发出瘴气,因为季节还没到呢。”阿社尔觉察到了巡吏长的心思,于是开了个玩笑。后者把这误读为是一种愤怒,吓的摆了摆手,连连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阿社尔吓唬完巡吏长,径直进了卫所。卫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们是今日参与追捕行动的人;他们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达之前都不能离开,于是只好饥肠辘辘地耐心等候着。阿社尔心里很同情这些基层人员,于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时检查犯人的时候你们谁在场,我希望听到亲临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两名巡吏站出来,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社尔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吗?”
“他是辽阳县里的一个农民,叫于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这么写的。”
“那么现在他人呢?”
“死了。尸体我们已经从悬崖底下找到,现在就搁在地窖里。”
“带我去看看。”
于是由老巡吏擎着一柄烛台带路,阿社尔、巡吏长和那名年轻巡吏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阴暗台阶来到了卫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汉中,地窖相当阴暗,而且干冷,墙壁上都挂着一丝一丝的白霜。老巡吏把烛台高高悬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围一点地方而已。尸体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体僵硬地横卧在一块门板上面,上面被一张草席潦草地盖着,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得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得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抬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精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交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从柱子上解开缰绳,翻身夹夹马肚子刚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那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唔,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逼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已经快忙得象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南郑公干,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息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到了案几前。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南郑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器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砰砰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暴,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忽然门唰地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这个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从被子拉起来,到底你们靖安司有何贵干?”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案几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精细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唔……”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像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的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谯峻一涉及到机械就会变得健谈,兴奋得像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洞之类的细长空间进行精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愣。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