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仙鹤愉悦轻盈的在云雾中穿梭,优雅的身影时隐时现,它伸出长喙轻啄身旁一片云,希望幻出更为仙气缭绕的舞姿,但一触之下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天界云雾特有的浓稠缠绕的感觉,它不情愿地睁眼看去,惊恐的发现,浮云似乎被什么极可怕的力量震成丝缕,凄惨的消失在空气中。
一蓬血花溅起,那鹤儿自始自终都未感觉到身旁空气中怪异的颤抖,便已身亡。
不止这一只,漫天似乎下了一场肉雨,无数仙鹤、锦鸡、青鸾……无数认得不认得的,美丽的圣洁的仙禽,由空中坠下,为天庭永远清洁的天空和地面,染上妖艳的血色。
从三十三天兜率天开始,像是传染疾速的瘟疫,震颤、黑暗贪婪地向各处扩散,九重天、六欲天,二十诸天……那一切天界著名或非著名的空间中,千亿年来,第一次闻见了阴冷恐怖的味道。
没人知道,天界为什么还会有黑暗!那般恐惧中,反而令一众仙家忽略了四周的颤抖。那颤抖虽可怕,却只相对于哪些境界奇低的仙禽仙兽来说的,仙人自然不会畏惧。
哪一片雄壮庄严的高大奢贵建筑物中,住着天庭最为尊贵的一对夫妻。凌霄金殿本应是严肃端方之地,如今天有异常,纵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宫娥仙仆们也有些惊慌。
慌却不惧!
毕竟,即使是仆役,他们也是天下最尊贵地方的仆役,自然不会与一般仙人般失措。别处的恐慌,便也未影响到此处。
王母与玉帝所居的宫殿,向来是无仙敢入的,天光黯淡下,这一处死寂更甚别处。
王母慢慢地行走至内殿,黑暗中不知碰翻了多少千年夜明珠万年琉璃盏。按说仙人暗中视物,本不应该如此,可今日异动,天光尽灭,那黑暗也不同于凡间之夜,不是无光,而更像是被什么黑到极处的物什遮住了那光、那眼、那神识。
王母摸黑走进屋内,在一方椅子上坐下,淡淡道:“刘家那小子太莽撞了,不像他娘也不像他舅舅,莫非是他凡间那父亲教的?”
黑暗还是黑暗,死寂也仍是死寂,并无人回答她的话。
王母好像也没期待有人能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侧耳听着空气颤抖,最终微微一笑:“神斧出世了。看来咱们侄儿真是存了那个想法……生生将大劫提前,我该说他好大本事,还是现在就将他打下界去?”
“想来你要是醒着,也情愿他下界吧。我本来只是以为,他因着他母亲和妹子的事,厌恶天庭,厌恶你我两人行事,却没有想到此处关节。他大概两千年前就开始谋划……好个聪明孩子……太聪明也太可怕!”
妇人微微地缩了一下,似乎在恐惧今日之事和不久将要到来的另一桩大事。然而语气依然是温柔亲切的,像个慈祥母亲在哄孩子入睡。
“可是他为什么不杀沉香,还是说,这桩事中必须有沉香的位置?”王母发愁地思索,眼光深远开阔如她,也依然猜不透那个总是沉默的司法天神,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是活腻了玩自杀?”王母忽然玩笑一般猜想,艳丽成熟的脸上浮上一层天真,一向端庄的妇人在这无人处,竟有些像在和夫郎撒娇的少女,说着不可当真的笑语。
然而,也许这妄言般的猜测,才是最接近真实答案的结论,虽然无人会相信,位高权重的昭惠二郎神会做这等莫名其妙的蠢事。
重重墨黑缓缓地变淡,像是在大染缸中冲进一池塘的清水,一点一点显出透明的原色来。这过程缓慢无比,就在王母自言自语的如此长的一段时间中,才由墨黑变成了漆黑,看不出多大区别……但总是有区别!
仙人们渐渐安心,因为眼看这场莫名而来又莫名而去的异常,终是快消失了。同样,除了天庭那几位大能,没人理会在天庭开始回复正常的那一刻骤然停下的微颤。
“他不杀沉香,我来杀!”王母温柔的对着一处黑暗道,“佛家说一小劫为一千六百七十九万八千年,一中劫为二十小劫,一大劫为四中劫,世有无数劫,三千亿年后是末世劫。咱们不信他们那一套,但离那所谓末世还早,不需要着急。我来弱他手段!”
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已经能淡淡地映出人的身影轮廓,王母的面上笼罩着一层模糊的清光,看着慈悲和乐,她视线一直温柔凝视之处,是一张黑玉床,散发出冷清寂灭之意。若是沉香在此,一定会奇怪,这张黑玉床为何与净坛庙中老猪师傅整天打扫的黑石坛如此相像!
黑玉床上躺着一个男子,平凡模样,看着近不惑之年。直鼻薄唇,眉间蕴含丝丝威严冷漠,十分清贵。正是天界名义上的至尊掌控者,掌管三百六十部清福正神和天下鬼仙散仙地仙的昊天玉皇上帝。
王母起身走到榻旁,却不靠近,就似十分厌恶和惧怕那黑玉床一般,隔着空气做了一个轻抚男子脸庞的动作,眼神满是柔和与怜惜。“神斧出世这桩事,我可以用皂角旗遮掩,但我想那三清和佛家的几位大神通一定会有所察觉。都是一群混蛋人物,不用管他。我会遮下去,直到……你醒来。”
几月前皂角旗小展,人间便是飞沙走石,只为遮掩哪吒对沉香泄露天机。
今日皂角旗全开,不仅遮了天庭亿万年不变的天光浩荡,更至人间灾难重重,却只是为了藏住刘沉香得到的那柄毫不起眼沉重无比的斧子,那把传说中盘古氏斩开天地斩开时间空间的开天神斧出世的消息。
两千年前,神斧曾出世一次,人间便断了一座桃山。只是不知为何彼时神斧出世,未有太多难处险处,今日沉香的斧,却引出无数大神通大人物的眼光。
外面天翻地覆,惊起一滩惶恐,作为当事人的刘沉香却丝毫无觉。可怜的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老君炉下足可焚尽世间邪秽的三昧真火,不知所措。
沉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老猴带他来闯兜率天,他虽然心中惴惴然,但一想到那位鬼神绕道的莫测神通,却也踏实了不少。吃金丹,这可是那位当年玩剩下的。至于一个是醉酒失行,一个是故意偷窃,这等小事被胆大包天的师徒两人模糊在脑后。
沉香很乖巧的,嗑瓜子一般的,将老猴堆在眼前的大大小小瓶瓶罐罐,不停地倒在嘴里,囫囵咽下。
九转金丹……这是好东西……
□□火丹……大补之物……
天露养颜丸……吃了也没坏处……
吃东西是美好的经历,沉香有些不亦乐乎。腹内淡青菩提心被大补的丹药一催,镀上一层金光,青金两色混杂,看着绚丽庄严。
然而东西吃多了是会胀的。
沉香半仙之体,虽较常人要结实的多,但却及不上老猴天生灵明石猴,肉身若石万古不坏,在吃了这么多金丹之后,真元澎湃涌动,几乎要炸开。
这便是二郎神所虑,天下无人可走老猴之路的原因。天下,谁能再有一具老猴那样的肉身。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修行多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的句子在沉香脑中浮现。以道入佛,弃己身之根本,此为苦;外力提升修为,肉身无力维持,此亦为苦。《心经》便是除这一切苦的法门。
般若波罗蜜,即以大慈悲渡己身往彼岸。
而沉香此时情思扰心,却无此大智慧大境界往彼岸去。
沉香并不慌张,一颗不动菩提心微振,似有所悟,面现淡淡微笑,双腿结了个散莲花,双手垂至膝盖,手心向上微曲,如同莲花似放未放。
唇中低声吐出一句话:“若舍本心才能筑大菩萨果位,这菩萨不成也罢。”
老猴早已不知去向,他这一句狠话,却也不知说与谁听。
“你待如何?”忽有一道缥缈神识在沉香心神动摇灵台不明之时,送了过来,不是老猴,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人看热闹看得手痒,出手助他。
“力量!”沉香冷声道,“一应境界果位,阿罗汉、菩萨、大菩萨、佛陀,俱是外相外魔,我不需要!我要纯粹的力量!”
那声音似乎被他这离经叛道之言骇住,半晌未再出声,沉香也不着急,静心念诵经文,与这浑身欲裂的胀痛之感抗争。
“你看那老君炉……”
那人声音清淡,却有吸引心神的能力,牵引沉香的目光往老君炉看去。
“齐天大圣当年在老君炉内锻成金刚不坏之体,你可学他。”
沉香目光微散,竟真地起身,痴痴向老君炉走去,手掌伸开,指间将要触到炉子下面纯正朱红气息恐怖的火焰。沉香目光忽然一凝一冷,顷刻间再无一丝迷茫之意,指间离那火焰不过一寸距离,没有感觉到温度,却能感觉到火焰的无上威势。
“诱我自焚,做梦!”
手指微曲再伸,指间青光射出,绕过火焰,击在高达十丈的老君炉上。青光是一支秀气的树枝,青枝绿叶,煞是可爱,与那十丈巨炉相比极不相衬,在撞击上老君炉时,传出细微的悦耳声响。
庞大的炉子,在这看似轻柔的撞击中,可怜的原地转了几圈,翻倒在地,震起巨响。
菩萨指间轻动,便有无上威能。
老君炉倒,只余三昧真火熊熊而燃,其色正红,其势浩荡,其温更是可熔万物……却独独熔不了中心安静躺着的一把斧子。
那把斧子颜色漆黑无光,十分普通,但在三昧真火恐怖高温下煅烧了不知多少年,却依然散出寒意,无视一切高温的清冷寂灭寒意,犹如净坛庙中讨人厌的黑石坛。
空气在一瞬间嗡鸣作响,咿咿呀呀,令人心烦,那声音不是丝竹不是梵唱,倒像无数苍蝇蚊子聚在一起狂欢而歌,颤栗着、恶心着。
十动念是一瞬倾,十瞬倾是一弹指,便是在那弹指间,天光悄然黯淡,纯黑天幕从上至下笼在兜率宫外,并不断扩散开来。
沉香震骇地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出声:“这下,玩大发了!”
执着
“冬月廿一,京城白日无光,有异风,冲撞皇城,死伤无计。”
“腊月初十,蜀地地龙出世,大震,死伤无计。”
“……”
丁香合上通过道术送至手中的一份份情报,颓然叹息。明知天道失常,大劫降世,偏偏无处可下手,聪慧的少女不由升起深深地无力感觉。
西海龙八太子坐在她对面,眉头亦深结。他手上也有厚厚的情报,然与丁香不同,他掌握的是龙族四散在人间的耳目们传回的不属于人间界的各处的异象。
“冬月廿七,武当山、峨眉山、五台山,凡神佛道场,天地真气皆紊……灌江口二郎神庙倒塌,神像金漆剥落……”
丁香漂亮的双眉紧绞在一起,”天地异动,天庭出事了。你们敖家在天庭没人吗?”
八太子挥手在四周结了几个手印,方才轻声道:“只知道是老君的兜率宫里有动静,却不知何人何事。”
“若只是兜率宫……”丁香眉头微松,接着皱的更深,自然而然地想起沉香来。
沉香最近拜了斗战胜佛为师。
丁香猜到净坛使者会将沉香带去哪里,却没想到那个传闻中十分暴戾不留情的齐天大圣真会收下沉香。大闹兜率宫这种手笔,似乎只有当年那只妖猴,她很难不联想沉香与这次古怪事件的联系。
丁香摊开一卷材质怪异的绢帛,那绢帛上浮着淡淡金色的字迹好纹路,散发出温和中正的道家气息。
“京城……川蜀……江南……百夷……峨眉……武当……五台……灌江……”随着丁香手指轻点,金色字迹与纹路的光芒愈绽,竟然是一幅古朴的地图。
整幅地图煌煌绚烂,金光灿然,偏只有中心一点,依然黯淡。
“华山无事,为何?”丁香低声问道,却并非询问少年小龙,而是自语。
那一点无光处,似乎隐隐透出极大的怪异与莫测。
为什么偏偏是华山!
华山囚地,囚着天庭掌刑女仙,二郎神的妹妹,沉香的母亲,宝莲灯的主人,杨莲!华山上聚集天下大妖怪,妖气冲天,本应最先受到天地异动的影响,凭什么华山安然无恙。
自然不会是哪位神仙庇佑,更不可能是杨莲自保。
龙八太子同样惊讶地看着地图,一股寒意悄悄浸润心头,不知该出何言。
“八太子,我需要龙族全力的支持。”丁香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脑中飞快地计算。
龙八太子苦笑道:“西海自然全凭你驱策。”
“西海?”丁香纤弱双眉一挑,眼中掠过丝丝不满,“好个四海龙族,这等时刻,自己人倒先争起来了。”
“我只是西海八太子,族中事务我插不上手。至于他们……你知道原因。”
丁香敛眉轻笑,不屑道:“只因我是女子?只因我是人类?他们该知道,我的确不算什么,但是龙族虽强悍,在那人眼中也是不算什么。”
“大伯身后应该是斗战胜佛。”龙八太子温和笑道,“大家都知道昭惠二郎神与斗战胜佛有梁子。”
“你是说他们要去帮沉香?”丁香反而轻松下来,笑容也多了几分胸有成竹,“你告诉他们,我们也是要帮沉香。就说……我是沉香指腹为婚的妻子。”
“他们会信这个?”龙八太子迟疑问道。
“他们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丁香长睫微垂,掩住眸中决绝之意,低声道,“我们只是给他们一个理由。四海龙族同气连枝,他们又怎会轻易被外力分化。随便一个理由就会重新联合。他们既然认为沉香拥有足够与天庭对抗的力量,我们就再给沉香加一份力量。这是那人的意思……”
“……龙族,拥有强悍无比的肉身,漫长的生命,强大的力量,却愚不可及……”
丁香的声音清越,淡淡回响在龙八太子的宫殿内,结界覆盖之下,无人可以听及她与敖春的对话。
龙八太子怜惜的看着少女,叹道:“你这样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丁香墨黑双眸满是沉静与温柔笑意,“我们丁家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
丁家,自从千百年前成立开始,自从追随那人开始,就只为一个目标。愿众生得安定,愿人间得太平。
“只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丁香坚定回答。
丁氏一族侍奉那人,获取力量,二郎神是主,丁氏是仆,这条道理清清楚楚不可更改。
十七年前丁香父亲猝然逝去,那时丁香尚幼不懂人事,丁家险毁在那时。人间那时混乱无比,所幸二郎真君许是觉得重新培植人间力量十分棘手,丁家竟在混乱中稳稳保住了地位。直到丁香长大。这位小小少女,五六岁稚童之时,便显示出对道术修行极强大的悟力,明心通慧,性格更是坚毅,是以丁家延续数百年的传承,第一次有了位女子任家主,也是历任几十任家主中,唯一一位不只接收仙旨,更是被神君亲自点化的人,福缘深厚,无可估量。
只是无人知道,这个智慧早熟的少女,在目睹那样绝非凡尘的力量和风姿以后,会在心中长久埋下莫名的情愫。
道家修无为,此种骇人情愫,莫测执着,实对修行有大阻碍。
丁香是个很会掩饰的人,天上地下,竟无人晓得她的心思,只有那西海的龙八太子,因缘巧合下无意中通晓。
西海欠着妙道显圣真君一个大人请,方才与四海割裂开,坚定地站在二郎神这一方。龙八太子与丁香也算得上生死至交了,有些情绪,丁香只能在他面前流露,有些话说起来便也肆无忌惮,比如方才对龙族的大不敬之辞。
丁香凝神看着金帛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