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十四五世纪,欧洲在彻底的分裂中兴起民族国家的时候,民族国家大半经过一段专制主义或开明专制主义时期。可是,这种专制主义国家的王权,是依靠了城市来同分散主义的封建贵族斗争,才做到了国家的统一的。说老实话,我初读欧洲史,简直不知道这是说的什么。我们中国人只知道秦始皇、李世民、朱元璋或者蒙古人、满洲人带兵打仗,杀败旧皇朝和一切竞争对手,登上宝座。再深入一些,知道汉武帝打匈奴,缺钱,有著名的“杨可告缗”,征收财产税,对象主要是商人,结果是“中人以上家率破”;知道秦制,戍边,发谪吏、有罪有市籍者、父母及大父母曾有市籍者;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里知道城市可以花钱买特许状,取得自治权利,登上政治舞台,成为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支持统一的基础!
罗马法权传统,国家是建立在公民权利基础之上的。欧洲各国现代诉讼法中,个人或法团可以成为诉讼的一方,其中一方是国家。个人私利,在理论上是受到法律保障的,国家不得随便加以侵犯。固然,这不过是纸面上的保障,然而纸面上的保障也是世世代代斗争结果的记录。固然,这是特权阶级的权利;可惜,在中国,在皇帝面前,宰相也可以廷杖,等而下之,什么“权利”也谈不上,所以,马克思讥讽中国是普遍奴隶制——当我们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读《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看到其中强烈谴责凌驾于人民之上的国家时候,千万不要忘掉,马克思他们是在什么历史背景之下写作的!
5、我们有些侈谈什么中国也可以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来的人们,忘掉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它也是一种法权体系。法权体系是上层建筑。并不是只有经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能使什么样的经济结构生长出来或生产不出来。资本主义是从希腊罗马文明产生出来,印度、中国、波斯、阿拉伯、东正教文明都没有产生出来资本主义,这并不是偶然的。
应该承认,马克思生长于希腊罗马文明中,他所认真考察过的,也只有这个文明。
中国不少史学家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三、有了市民阶级,并不必然从中产生出资本主义来
1、既然市民阶级渊源甚古,又,既然希腊、罗马的城邦并未产生出资本主义来,那么,从这一条,就可以达到本节题目的结论。架空一点讲,商业资本主义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同义语,这是马克思再三论证过的。何况,中世纪城市的特点是行会制度,它不是大量生产的,不是合理经营的,它对经营规模是限制的而不是努力扩大的,它对行东、帮工、徒弟施加一种封建式的身份限制,所有这些,都使中世纪的市民阶级(burgher)迥然不同于现代的资本家(Capitatist),这一点,《共产党宣言》也有所论述。
不过,《宣言》着重指出的是资本主义奏凯行进。《宣言》并没有指出那些落伍者,为了说明“市民阶级并不必然从中产生资本主义来”这个命题,我还想列举一些向资本主义进军中“市民阶级”的落伍者。
落伍者第一号是意大利诸商业城邦和商业共和国,威尼斯、热那亚、皮萨、佛罗伦萨等等。这些城邦共和国,曾经为现代资本主义举行过奠基礼:现代银行和国际汇兑制度发源于此,近代物理学和实验科学滥觞于此。她们还是文艺复兴的故乡。可是,地理大发现以后,她们衰落了,那里的市民又返回到农村,经营起园艺式小农业来了(见《资本论》第1卷,1954年版,第905页。)可以把此事解释为航海殖民的中心转移到大西洋海岸,地处地中海的意大利不适宜再成为中心。然而,16世纪上半期西班牙霸权的崛起,囊括新大陆的移民和贸易,扩大疆域及于整个欧洲。甚至意大利也沦为它的领土,看来与它们的衰落也不无关系。那么由此推出这样一个结论,也许有些道理:仅仅经济上的优势,而没有强大的军力和适当规模的民族国家来保障这种经济的优势,那种商业城邦是发展不出资本主义来的。
类似的例子是汉堡、不来梅和卢卑克等北欧商业城邦组成的汉撒同盟。十二三世纪及以后,她也曾显赫一时,甚至当时波罗的海最强大的立陶宛-波兰王国也向她借债,仰她鼻息,可是到十五六世纪也衰落了。我手头贫乏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解释汉撒同盟衰亡的资料,推测起来,意大利诸城邦衰落的原因,也许也适用于它。
第三个例子是西班牙诸城市公社。西班牙首先发现新大陆,征服拉丁美洲,掠夺大批金银回来,并且由于这些财富,使得不久前从反伊斯兰哈利发的民族解放斗争中崛起的西班牙王国,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可是这一航海、商业、殖民的伟大成果,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上竟毫无着落。原因何在,我摘录一段文献:
西班牙在16世纪初时……存在着大量的自由城市——公社,……等级制的国会依旧保留极大的意义……1519年卡斯提腊国会向国王宣称:“陛下,你要知道,国王只是领俸给的国家公仆。”……1520年春,卡斯提腊国会对国王提出……(一)[国王]不许离开卡斯提腊(那时查理的西班牙,领土遍全球,1619年兼德国皇帝);(二)禁止黄金出国;(三)撤销外国人的高级官职。查理拒绝了这些要求。……1520年6月,在卡斯提腊爆发起义,……主要动力是公社城市……1521年起义失败……查理五世与城市分裂,并和上层贵族联盟。……马克思说:“西班牙……贵族政治虽然已趋于衰落,却没有失掉它危害性最大的特权,而城市虽已失掉它中世纪的威力,却没有获得现代的意义。”(谢缅诺夫:《中世纪史》,1956年三联书店版,引马克思语,见他著的《革命的西班牙》。)
总而言之,野心勃勃的皇帝要世界霸权,把城市当作金鹅,并且还杀鹅取蛋,以至城市既失掉它中世纪的威力,又不具有现代的意义。于是西班牙就一蹶不振,而航海、商业、殖民,对它竟毫无收获——除今天拉美各国(不包括巴西,那是说葡萄牙语的)说西班牙语以外。
以上三例,都是产业革命以前的。列举它们,无非说明,市民阶级在转化成为资本家的路途上并不都是成功者,有许多倒下去了。也说明,商业城市,唯有在合适的政治权力和强大的武装保护下才能长出资本主义来。可是,如果政治权力和军事力量只以城市为取得征服扩张的财源之所,而不保护它成长的话,那也是长不出资本主义来的。后面这一点,中国人应该是懂得最多的。
2、跟着西欧编年史往下数,数到17、18世纪的时候,就不免接触到产业革命,并且要问产业革命的背景何在?它何以发生于英国?可是这一来,就接触到一个问题,究竟我们怎样给“资本主义”定义?
我本人,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资本主义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那是指私人所有的,以谋利为目的,采用机器生产和合理经营方法的那种生产方式。我不敢代表全体中国人说话,不过我分析这种观念的来源,不外(1)工场手工业,咱们中国古已有之,不足为奇;(2)使中国人震惊于资本主义的威力的,最初是船坚炮利,后来是它的“商战、学战”的威力(我还清楚记得,我的母校——留云小学的校歌,开头的几句是:“滔滔黄歇浦,汲汲竞争场,商战学战较短长。”我学会唱这歌,是在1922年,五四运动后第三年)。究竟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对不对?
我也对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定义作过多年的探索,我发现,他的定义,集中在一点上:
资产阶级指占有生产资料并使用雇佣劳动的现代资本主义阶级。(《共产党宣言》恩格斯附注)
这就是说,凡不是以行东帮工的关系处理雇佣关系,而以雇佣劳动方式,即“无情的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地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关系”的方式处理雇佣劳动的,是资产阶级,不论那是工场手工业、农业,还是机器大工业等等。马克思所以采取这样的定义,显然是因为他悲叹丧失了生产资料的劳动者,被他自己的劳动所异化了——这是他的根本哲学命题,是他的社会主义革命学说的出发点:是他坚决主张社会主义不再存在商品关系(这是他称之为拜物教的一种关系)和价值范畴的原因。现在读《原始积累章》,看到他从“农民土地的剥夺”开头,看到他把鸟一样的自由劳动者的存在作为资本主义兴起的唯一或几乎唯一的必要条件,在理解了他的学说的“发源地的秘密”(这是马克思在他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评论黑格尔的用语)之后,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坦率地说,1954年我初次系统读《资本论》的时候,我对这一点是不懂的。我从字面上理解“自由劳动者”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创世的必要条件的秘密,我把它对照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我发现,历史上中国从来不缺少这样的自由劳动者——那些没地种、没饭吃、铤而走险、当土匪,或者成了朱元璋兵士的农民,难道不是这样的自由劳动者吗?这种自由劳动者也曾经成为手工工场的劳动者,范文澜《中国通史》序言就曾经引证过一些材料。为什么中国没有成长出资本主义来?
也许,上述自由劳动者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兴起的原因,这一理由对于劳动力缺乏、土地资源相对丰饶的欧洲,是确实的(11世纪,英国人口不过200万人,同时期的中国,在5000万人以上)?也许,对于开辟了广大无垠的殖民地的、地理大发现以后的欧洲,是确实的?后来我想想,这种确实,也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因为如果它们的人口确实如此不足,就不会有逃亡到城里因而获得自由的农奴了。就历史现实而论,其他的因素更为确实,所谓其他因素,《共产党宣言》所指明了的,有航海、商业和殖民所扩大了的市场,蒸汽机和机器的发明。我想再补充几点,那都是对照中国状况,似乎不得不补充的:法权体系和意识形态所决定的、国家的商业本位的根本态度;欧洲古代,加上经过文艺复兴积累起来的科学技术①;合理经营(包括复式簿记)②的知识;宗教革命,尤其是16世纪英国宗教纠纷中对天主教的深刻憎恶所激起的崇尚节俭积累的清教徒的上帝选民的意识。如果这几条是合理的,那么,蒸汽机之类的发明应该归到科学技术这一条概括性更宽的条目中去,这一点,在100多年以后的我们看起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① 科学技术知识的发达,是因素之一,怎样强调也不为过,南齐祖冲之的数学著作,竟然在唐代失传了,因为没有人看得懂。礼教的中国,这类学术的成就,必然是要煙灭的!
② 桑巴特认为复式簿记的发明,其伟大可与血液循环相比。日本明治维新时代鼓吹现代化最力、影响最大的思想家福泽谕吉,亲自翻译过复式簿记的书。
3、经过以上考虑以后,我不免要以中国人的狭隘性,坚持我的资本主义定义了。我的理由还是狭隘的中国人的立场。18世纪末期产业革命以前,欧洲通过航海、商业、殖民确实大大扩大了它的地盘,它在文化上已经有牛顿、莱布尼茨、康德、休谟、洛克、杜乐阁;它已经征服了印尼、菲律宾,并且开始征服印度,美洲就更不用说了。英国已经有了国债券,有了英格兰银行,有了许多殖民公司。但是当时进步的欧洲对沙皇的俄国、苏丹的土耳其、天朝的中国,还没有显出压倒的优势,相反,那时中国状况和中国知识开始为欧洲人所知道的时候,他们对此还十分歆慕①。欧洲文明的潜在优势那时固然已经十分明显,不久就体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但是,在产业革命以前,也就是在它还没有实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以前,它还不足以风靡全球,还不足以使“各民族都在灭亡的恐怖之下”“变法自强”。
① 魁奈的重农主义,被马克思誉为资本主义福音的。是中国康熙皇帝的政绩,是中国的重农抑商传统传到欧洲以后启发起来的。
我这个狭隘的中国人的想法,从另一方面,即从世界史的角度来衡量,也许并不算是狭隘的。希腊罗马文明,其实自古以来不过是世界上几个大文明系统的一个,其他文明,例如中国文明,有过十分灿烂的成就,直到产业革命以前,世界历史并未证明希腊罗马文明的优越性。后代的我们,可指出它的法权体系、思想体系是其后来强大物质力量由以长成的基础,但是当它实现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以前,它还没有证明它自己优越的证据。假如我们把资本主义和希腊罗马文明两者间的关系弄得十分紧密的话,我们未始没理由把资本主义定义为产业革命以后那种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而把产业革命以前的工场手工业,有组织的金融方法,规模十分宏阔的航海、商业、殖民,都看作现代化资本主义的准备阶段。
4、如果我们这样定义也还有几分理由的话,我想进一步探讨,现代资本主义何以发源于英国?
理由不外是上面所举的那些。复述一下:
甲、就历史背景而言,那时的英国承受了古代以及通过文艺复兴所积累起来的全部科学技术、合理经营知识,承受了16世纪航海、商业、殖民的全部有利后果。并且,因为英国本身的特殊条件,还发展了这些有利后果。
乙、所谓英国本身的有利条件,有:第一,它组成了一个统一的王国,力量足以保护它的商业利益的扩张;这个统一的王国还以保护它的商业利益的扩张为基本国策(可与上举西班牙相对比);第二,这个统一的王国作了异常的殖民扩张,但是它不是以建立一个罗马式的、拿破仑式的大帝国为目标;它确实有成片的殖民地,即北美,不过,那是古代希腊式的殖民地,——对母国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殖民地。
丙、它在航海、商业、殖民扩张初期,虽然也利用了个人冒险的私掠活动,基本上采取富于商业冒险精神的贵族所组成的垄断公司(东印度公司、南海公司等),可是,产业革命却不是这些垄断公司的业绩。
这是国家采取商业本位主义国策的又一证明。19世纪中期,穆勒的书中,十分强调一切营业性事物都绝不宜由政府来办。这其实是17—20世纪三个世纪以来的基本态度。以此与中国汉代开始的盐铁国营,及其后连绵不绝直到清代的食盐官卖,广州十三行是皇帝的传统相比(其实,中国在远古的商代,手工业就是“国营”的),可以更加突出地看出它的特点。
丁、产业革命后,英国进行过多少次战争。以拿破仑战争为例,英法两国在战争中的经济政策成了鲜明的对照。拿破仑在经济上控制一切私商,要他们为帝国效劳,他要金蛋,只是不杀掉金鹅。拿破仑禁绝出版自由,只准有御用的立法团。英国则放纵资本家无限制剥削童工(资产阶级的西方史家至今还以此为历史的羞辱),用公债来搜集所剥削得来的剩余价值(用公债搜集战费当然有利于资本的积累,拿破仑的政策的结果是相反的),以收买大陆上的王侯和拿破仑作战,它自己基本上只用海军力量作战,只打了一次滑铁卢战役,那已经是“做结论”的时候了。英国的这种态度,在拿破仑战争以前(亦即产业革命以前)的历次战役中都一样,如反对西班牙帮助荷兰解放之战,如反对路易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