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文集 精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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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文集 精校本-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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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看重的,总是它的批判部分。
十六、批判,将要促使资本主义灭亡
可是,批判,归根到底还是在促使资本主义灭亡,不过1970年的资本主义,已经大大不同于1920年的资本主义了。继续揭发、批判、改良,归根到底,资本主义要被批判送终。
我看,资本主义不会通过暴力革命灭亡掉,这是因为它在批判-改良。但是它会在批判-改良中一点一点灭亡掉。
也许这种说法过于武断。那么改变一下:暴力革命也许会有,但那是瓜熟蒂落时期的暴力革命。
1973年5月9日
顾准《顾准文集》

科学与民主
一、唯有立足于科学精神之上的民主才是一种牢靠的民主
民主的解释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有人把民主解释为“说服的方法”而不是强迫的方法。这就是说,说服者所持的见解永远是正确的,问题在于别人不理解它的正确性。贯彻这种正确的见解的方法,有强迫与说服之分;其中,说服的方法,就是民主的方法。那么说服者的见解怎么能够永远是正确呢?因为他采取“集中起来”的办法,集中了群众的正确的意见。怎么样“集中起来”的呢?没有解释。
有人把民主解释为下级深入地无拘束地讨论上级的决定,并且指出这是动员群众积极性,加强群众主人翁感觉的方法。这个定义,同时强调少数服从多数,以及不准有反对派存在。这种对于民主的解释,和上面那种解释方法,一样以民主集中制为最高原则。实际上,两者都是权威主义,而不是民主主义。
号称为反对权威主义的民主主义者,通常主张,政治上必须保留反对派,实行两党制,但是两党制的实际情况也造成了那些民主主义者的幻灭。因为两党制只允许你二者择一,好像结婚,候选对像只有两个。你不要这个,只好要那个。如果两个都不喜欢,只好打光棍—放弃公民权。何况这两个党,往往是换汤不换药,随你选哪个,唱的还是那出戏。于是,这种民主,不过是粉饰门面,不过是欺骗。何况,芸芸众生喜欢一种有秩序的生活,一个强有力的权威的存在,足以保障这种秩序。据说,苏联人怀念斯大林,就是出于这种感情。
再说,所以主张把民主放在科学前面,是因为唯有民主才能发展科学研究,才不致扼杀科学。但是仅仅着眼于这一方面的话,前面两种民主,亦即民主集中制,至少能够部分地做到这一点。比如说,我们的原子弹和卫星上天,分明是在民主集中制下搞出来的。苏联的军事科学,不对,是武器科学,还有许多其他各门科学,50年来发展得也很好。如果说,科学研究在这种制度下多少受到阻碍的话,那是人文科学和哲学。因为这个领域,正是权威保留独占的判断权的领域。但是,权威,为了“集中起来”有可集中的意见的源泉,有时候也可以开门,不过门总不是敞开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半开门而已。
我不赞成半开门,我主张完全的民主。因为科学精神要求这种民主。
我所说的科学精神,不是指哪一门具体的科学上的成就,而是:(1)承认人对于自然、人类、社会的认识永无止境。(2)每一个时代的人,都在人类知识的宝库中添加一点东西。(3)这些知识,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研究化粪池的人和研究国际关系、军事战略的人具有同等的价值,具有同样的崇高性,清洁工人和科学家、将军也一样。(4)每一门知识的每一个进步,都是由小而大,由片面到全面的过程。前一时期的不完备的知识A,被后一时期较完备的知识B所代替,第三个时期的更完备的知识,可以是从A的根子发展起来的。所以正确与错误的区分,永远不过是相对的。(5)每一门类的知识技术,在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统治的权威性的学说或工艺制度;但大家必须无条件地承认,唯有违反或超过这种权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证继续进步。所以,权威是不可以没有的,权威主义则必须打倒。这一点,在哪一个领域都不例外。
说穿了,这些不过是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老生常谈而已。但是,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础,而不是依赖于民主才能存在的东西。因为,说到底,民主不过是方法,根本的前提是进步。唯有看到权威主义会扼杀进步,权威主义是和科学精神水火不相容的,民主才是必须采用的方法。
也许可以反驳,这么说,还可以归结为民主是科学的前提。这种反驳当然还是有力量的,因为上面的论证,看起来是一种循环论证,你把民主当作前提也可以,把所谓科学精神当作前提也可以。不过我想,把民主当作前提,不免有一种危险:人家可以把民主集中制说成民主,也可以恩赐给你一些“民主”,却保留权威主义的实质。相反,把科学精神当作前提,就可以把“集中起来”的神话打破。你说“集中起来”这个集中,分明带有(1)集中、(2)归纳这两个因素。你主张你“集中起来”的是群众中正确的意见,你就是主张你归纳所得的结论是100%正确的。可是你的归纳,决不比别人的归纳更具有神圣的性质,你能保证你没有归纳错了?何况,这种归纳,实际上往往不过是“真主意、假商量”而已。这么看来,唯有科学精神才足以保证人类的进步,也唯有科学精神才足以打破权威主义和权威主义下面的恩赐的民主。
二、哲学上的多元主义
其实,所谓科学精神,不过是哲学上的多元主义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就是否认绝对真理的存在,否认有什么事物第一原因和宇宙、人类的什么终极目的。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人是人类。不设想人类作为主人,这个世界就无须认识。人类认识世界,就是为了改进人类的处境。人类从什么状况进到现在这样的境界,正在由多门科学加以研究,这也是人类不断在扩大认识的领域之一。但是,说人类是万物之灵,说人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说人类的终极目的是建立一个地上的天国等等,那都是早期人类的认识,已经由现在更进步的认识所代替了。现在,人们所认识的是:人,通过世世代代的努力,一点一滴的积累,他的处境改善了,还要改善下去,改善的程度,是没有止境的——因为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曾经设想过人类改善的目标,确实有许多已被超过了(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恩格斯把有暖气设备的房子,看做社会主义的目标,这分明已被超过了)。所以,一切第一原因、终极目的设想,都应该排除掉。而第一原因和终极目的,则恰好是哲学上一元主义和政治上的权威主义的根据。
代替的应是哲学上的多元主义。事实上,所有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唯理主义、经验主义,所有一切宗教,所有一切人类思想,都曾经标志着人类或一部分人类所曾处过的阶段,都对人类进到目前的状况作出过积极的贡献。最有害的思想也推动过思想斗争,而没有思想斗争,分明就没有进步。
也许主张人类进步也是一种哲学上的一元主义。列宁反对相对主义就是这样论证的:相对成了主义,就是一种绝对化的主张。当然不能禁止这种反驳。不过,主张人类进步,主张人类进步而主张科学精神和多元主义,总和主张什么终极目的而坚持一元主义-权威主义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说我也是一元主义,那也不妨承认,我的一元主义是多元主义的一元主义。
哲学上的多元主义,要贯彻到一切科学研究和价值判断中去。这是打破孔子的尊卑贵贱的伦常礼教的最有力的武器。唯有如此,国家元首才真正不过是一种服务,是公仆,而不是皇帝。哲学上的多元主义,贯彻到政治上也是多元主义。那就是,可以有各种政治主张的存在,有政治批评——来自各种立场的政治批评。这当然不是说,没有当时大家承认的一种政治制度,例如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不过这种制度无论何时(哪怕比现在完善得多)也不是绝对完善到无可再改善的。要改善,就要有批评。所以它也是多元主义的。
至于政府的形式,看起来不能做到大家当家作主,那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高度分工势不可免——消灭分工,100多年的历史证明那是空想。会有“政治家”,他和工程师和清洁工人一样是一种服务,而不是什么“时代的智慧、荣誉和良心”,更不是皇帝。
而且,在经济高度发展的状况下,职务的差别,表现在收入和特权上的差别将愈来愈小。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正在这样进展(你听起来似乎是神话,然而这是事实)。那里的经济学,确实还有毛泽东思想的反响——他们在研讨一种有别于家裔的不平等(公爵时代,资本家的遗产,都造成家裔上的不平等)的功勋的不平等如何缩小的问题。不过,这里还适用马克思的命题,需要物质上的极大丰富才行。
事实上,私有财产权在全世界的知识界都是遭到鄙弃的。不幸,保存私有财产权的西方,工人生活得比苏联要好些。所以,十月革命在全世界的回响十分震动人心,而1945年以后,连陶里亚蒂也宁愿走结构改革的道路了。陶里亚蒂是对的。如果他选择捷克斯洛伐克的道路,意大利的工人会埋怨他的。不过,在西方,私有财产权的地位现在也并不稳固,至少它在日益削弱。
顾准《顾准文集》

要确立科学与民主,必须彻底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
一、历史的重担
科学与民主,是舶来品。中国的传统思想,没有产生出科学与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国文化的渊源与根据,也可以断定,中国产生不出科学与民主来。不仅如此,直到现在,中国的传统思想还是中国人身上的历史重担。现在人们提倡读点历史,似乎更着重读中国史。而且古代文物成为悠久文明的证据和夸耀,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这种“读史”,其意图在于仰仗我们祖先的光荣历史来窒息科学与民主。所以,批判中国传统思想,是发展科学与民主所十分必须的。
二、希腊思想是工商业城邦文化的产物
当代西方人(例如肯尼迪、罗素、费正清)都承认,西方文明是希腊罗马文明。分析它的成分,有希腊思想、罗马法和日耳曼人的骑士精神。要历数它的演化变迁,那是头绪纷繁的。不过这三者之中,希腊思想是基本的。
希腊思想,有“格物”的方面。开始,是类似中国的五行阴阳那一套,然而它不限于本体论的玄妙的设想,它还对我们周围的事物作实事求是的分类,研究世界事物形成的原因,试图为它们规定一些根本的范畴。迄今为止,植物分类学、动物分类学,还原套原样地是亚里士多德那一套,从这里发展出来逻辑学。
希腊思想,有数理神秘主义。毕达哥拉斯发现勾股定律,举行了百年大祭。他也跟中国的道士们那样,崇奉“河图洛书”的数理,以为那是蕴含了宇宙的秘密的。然而他们并不满足少数几个数学定理和命题,却力图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推理体系。欧几里德的几何,直到近代初期,还是古典教育的主要组成部分。斯大林还说过几何学,因为他在中学受过古典教育。
希腊思想,是有教养的贵族静观世界为之出神的体系,它确实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然而它“格物”,它有一种穷根究竟的笨拙戆态,它是从希腊工商业城邦的手艺匠师对客观事物的“变革”过程中精炼出来的。它不是王家文化,它不是道德诫命。它以笨人的穷根究底的精神,企图从日常生活中找出一条理解宇宙秘密的道路出来。它的这种特征,后来确实被基督教吸收来成为它的教义的一部分;而基督教也因此而成为一种既窒息科学也抚育科学的宗教。
希腊思想是贵族思想,然而不是王家思想。产生这种思想的希腊城邦,是实行原始民主的城邦,虽然这种民主权利只限于贵族或加上上层平民,至少奴隶是无份的。
希腊思想的神秘主义部分,被哲学史上唯理主义所继承。唯理主义者往往是大科学家,例如发明解析几何的笛卡儿。牛顿发现力学三定律,动机还是为了要证明上帝哩(那有名的最初的一推)。
F·培根本人是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卖友求荣,自己因受贿被黜)。然而他痛斥希腊思想的静观出神主义是不关心人类的幸福,痛斥亚里士多德的不道德。他提倡对一切变革事物的实践作系统的研究,把那种知识条理化——一句话,他提倡实验,他提倡归纳法,他提倡打破迷信和偶像崇拜。英国的皇家学会,就是在他的思想影响下搞起来的。近代科学思想的鼻祖是培根。说来奇怪,中国人痛斥的杜威,实实在在是培根的“实践论”的继承者。他的书,诚然不同于培根,不过差别只在于论证和资料现代化了,就其基本思想而论,和培根几乎毫无二致。可惜,因为胡适把他糟塌了(说什么真理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姑娘,你爱把它打扮成怎样就怎样等等)。所以,我写这份东西的时候,还不敢称实际上是实践论者的工具主义为实用主义。
工具主义就是多元主义。它和希腊的静观出神主义不一样的地方是,它更是民主的。然而仅就这一点而论,它也是从希腊思想的根子是萌发出来的。
三、中国文化的渊源,并非和工商业无关,然而它是史官文化
中国文化的渊源,并非和工商业无关。据现在的史料,我们的文化史上溯到商代。“商”就是因为王亥服牛乘马经商。地下发掘,证明商的都城是手工业中心。真的,超脱蒙昧时代的文化,不得不和生产工具、交通工具(“殷之辂”)、武器的生产有关;而现在的一切文物展览中的珍品,又莫非手工业的产品。牧羊种地的人,可以处在蒙昧状态之下,而商人眼界开阔,手工业者聚居的地方,也就是巫觋、宗教、文字的老家。
可是中国是个大陆,不像希腊城邦那样,是商业、航海、殖民的人们的居住中心。大陆上的“百工”和文化势必成为一个王朝权力的依据。王朝掌握了文化和工艺,它就可以传播声教,可以对外征服。可是这样一来,工艺、文化就永远服从于政治权威,“思想”的主题就是政治权威,“格物”就永远登不上台盘了。甚至这在西方也并非没有先例。当希腊的灿烂文化被亚历山大掌握起来成为征服工具以后,亚历山大及其继承者的帝国就不再在文化上具有什么创造性。当东罗马帝国被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精神(其实是希腊知识和东方专制主义的混合品)所浸透以后,拜占庭帝国就成了马克思所说的没落帝国了。
商代的王家文化,一直以其基本形态延续下来,这也就是范文澜所盛赞的“史官文化”。史官文化诚然是发达成型于周代,周代在中国历史上确实也起了极其伟大的作用。下面是我的无根据的猜测之辞,虽与主题关系间接一些,对于史官文化的形成也许可以别进一解。
我猜测,商王室在文化和工艺上,多少采取一些“保密”、“独占”的态度。虽然周在西方的壮大,显然是继承了、或者窃取了商王朝所独占的文化和工艺。周在文化和工艺上采取广为传播的政策,而不着重于保密和独占。文王时代,“四伐”而仁义播于天下,三分天下有其二,我不信仁义有这样大的力量。然而文王时代势力甚至于达到江汉,征伐又只有四次,“秘密”所在,我认为就是传播文化和工艺于落后的部落。所以武王伐纣,从征的小民族有八个。灭纣以后,又广事分封(史籍上未见夏、商有分封的传说);王朝本身,只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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