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按照的“东西”是理想性质的,所以推出的结论,不是一个简单的“是”,只是或然性极大(允许我说,其实这个或然性还是未曾验证的)的能够。
4、所以,用平易的、笨的、人间世的、经验的语句来分析恩格斯的话的意思,似乎可以说成下列二节话:
甲、按经验归纳,人所掌握的真理,从来都是,今后也将几近于完全是,相对的。
乙、但是这太缺乏想象力了。人是万物之灵,就人类总体,及其所要达到的历史终极目的来说,人能够掌握绝对真理。
5、人要有想象力,那千真万确的是对的。没有想象力,我们年轻时哪里会有革命?还不是庸庸碌碌做一个小市民?不过,当我们经历多一点,年纪大一点,诗意逐步转为散文说理的时候,就得分析分析想象力了。
我转到这样冷静的分析的时候,曾经十分痛苦,曾经像托尔斯泰所写的列文那样,为我的无信仰而无所凭依。
现在,这个危机已经克服了。
首先,我不再有恩格斯所说过的,他们对黑格尔,也对过去信仰过的一切东西的敬畏之念了。我老老实实得出结论,所谓按人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基督教。所谓按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为基督教制造出来的哲学体系,黑格尔体系。
我也痛苦地感到,人如果从这种想象力出发,固然可以完成历史的奇迹,却不能解决“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
“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只能经验主义地解决。
6、当我对哲学问题和现实问题继续进行一些探索的时候,我发现,理想主义并不是基督教和黑格尔的专利品。倡导“知识就是力量”的培根,亦即被恩格斯痛骂的归纳法的大师,是近代实验科学的先知。至少,在他的书中,他说,他倡导实验科学,是为了关怀人,关怀人的幸福。这个效果,我们看见了。我想,应该承认,他的效果,并不亚于马克思主义在历史上的功绩。
我还发现,当我愈来愈走向经验主义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我面对它所须的勇气,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气。这样,我曾经有过的,失却信仰的思想危机也就过去了。
我还发现,甚至理想主义也可以归到经验主义里面去。胡适的“少谈主义,多谈问题”可以归结为缺少理想主义,其实,也可以归结为,他回避当时历史所面临的根本问题,只敢搞枝节。而就他后来的参加“低调俱乐部”,以及他发表过的一些对中国文化的主张来看,他是认为,可以让日本打进来,然后像同化满洲人那样同化他们。这只能说可耻!我们那时候起来干,那是目标弄准了。(顺便说说,最近看一本西方的经济学文摘,西方的教授们,也有尖锐地指出,现在许多不发达的国家需要的是内部的革命,外援不足以解决他们的经济发展问题。)
而且历史经验也昭告我们,每当大革命时期,飘扬的旗帜是不可少的。所以,理想主义虽然不科学,它起作用,却是科学的。
7、最后还想说一点。
“真理是相对的”。
这在逻辑上叫做判断。现在逻辑学,承认判断总是处于经验的概括。经验的概括,总只有或然的性质,而不是绝对肯定的。
不过,古典的即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认为判断是,把一种性质赋予判断中的主词。判断,是形成概念的途径。概念,他们模糊地承认,那是处于归纳法的概括;不过,他们总不免赋予概念一种神秘的性质,即:
概念虽然来自事物,可是一旦形成概念,概念的品格就高于各个具体事物了。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免把“绝对”的意义赋予判断,认为一切判断,都有绝对的性质。
列宁说,你说“真理是相对的”,这就是把相对绝对化了,你至少承认“真理是相对的”这一判断是绝对真理,其根源来自:判断的绝对化。
所以,请你注意,我在第2节中,力求避免这个判断绝对化。实际上,任何判断(除了纯逻辑的;太繁琐了,不谈它了吧)都不能是绝对的。
说“真理是绝对的”或“能够是绝对的”这个判断难于成立,并不是因为它绝对化了。而是说,它没有得到过任何经验的证实。
8、关于“进步”的争论,我可以让步为:“从历史经验来说,民主是不断和进步相联系着的。以过去推未来,我猜测,我相信,事情极大可能还是如此。”
这算行了吧。
1973年5月3日
顾准《顾准文集》
辩证法与神学 一、《反杜林论》以外
(一)《反杜林论》以外的关于辩证法的论证和解释——一个对照
我这里想就《反杜林论》第1篇来探索一下辩证法问题。不过先摘录两段《反杜林论》以外的著作,也许是有意义的。
一段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写于1888年,比《反杜林论》的写作时间1878年晚10年。
黑格尔哲学……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真理是包含在认识过程本身中,包含在科学的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而科学从认识的较低阶段上升到较高阶段,愈升愈高,但是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就再也无事可做了。……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做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这种辩证哲学推翻了一切关于最终的绝对真理和与之相应的人类绝对状态的想法。在它前面,不存在任何最终的、绝对的、神圣的东西;……除了发生和消灭、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上升过程,什么都不存在。
另一些,摘自狄慈根的《辩证法的逻辑》。马克思在《资本论·跋》里提到过它,并赞许过它。列宁也十份重视这本书。
除万有(all)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神,是真理和生命。
那么,这究竟是逻辑还是神学呢?
是逻辑,也是神学。……所有的大逻辑家,都很注意神和神德,而所有的忠实的神学家,都试图把他们的主张安放在某种逻辑程序上。逻辑按照它的整个的性质,是形而上的……
……企图否认神的领域(celestial region)与理性的领域(rational region)之间不可避免的关系……〔那些人〕都是所谓的形式逻辑的信徒。……
形而上的逻辑(按,狄慈根此语,系指辩证逻辑或辩证法而言。所谓形而上,是指超乎仅仅物理的东西以上〔Metaphysics〕,非黑格尔用来指形式逻辑的A=A那种呆板特点的——作者)的目的是要把它的领域扩大到永生之界,连天上的逻辑程序都要寻求,连一切知识的最后的问题它都谋求解决……
……你应该注意,真理的学说的显著的无产阶级的性质。它使人民有逻辑上的依据,好去否认一切教士主义(clericalism)和神秘主义(mysticism),并在这神圣的真理所居住的那个世界中,谋求他们的解放。
狄慈根此书,写于1880-1883年,原名为《论逻辑书——特别论民主主义的无产阶级的逻辑》。他把辩证法看做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神学,从来没有受到过反对,不仅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中译者柯柏年(我所据的是1949年中译本,此书最早译本出版于1929年,再版于1939年)亦然。
《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那段话,是彻底“反神学”(?)的,至少,就措词来说,和我那个《一切判断都得自归纳》笔记完全一样。狄慈根公开把辩证法等同于神学,但是未受“斥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神圣家族》——指责逻辑泛神论
原来,狄慈根不加掩饰地,甚至是更加公开地袭用黑格尔的“原意”。而黑格尔的原意,马克思曾经一度指责它为逻辑泛神论,然而不久又回到了黑格尔,这就是所谓“费尔巴哈倒脏水,连孩子都不要了,而马克思则批判地保存了黑格尔的合理内核”的意思。狄慈根的那些话,确实是黑格尔的内核,马克思在《资本论·跋》中用另一种用语说了同样的话。不过,既然马克思是保留其内核而又加以改造,用语就不能像狄慈根那样随便。所以,哲学家们赞许狄慈根的时候,必定还要加上一个保留,狄慈根用语不精确。
现在,让我们先来考据一下“逻辑泛神论”是什么意思。
马克思指责黑格尔,一生中几乎只限于写《神圣家族》那个时期,亦即《费尔巴哈论》里所说的〃我们一下子都成了费尔巴哈派〃的那个时期。在这个极短的时期中,马克思几乎完全否定了唯理主义,几乎完全跟后来恩格斯称之为机械唯物论的英法唯物论走。《反杜林论》篇末“导言”摘录了一段马克思对英法唯物论的赞美之词,初见于《神圣家族》。还有一件极其有趣的事,边沁,这个英国的所谓激进派头子,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把他骂得极不象样的,在《神圣家族》里也被马克思戴上一顶“唯物论”的桂冠,1892年恩格斯在“导言”中终究没有把这段赞美之词摘录进去。
那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逻辑泛神论,究竟何以是“泛神”的呢?按照我的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分别说明几句,
1、黑格尔的逻辑学,不仅仅是研究思维规律的科学,而是整个世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总和(这还不太确切,下另有说)——的秩序和规律的〃科学〃。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辩证的,所以黑格尔的逻辑是辩证逻辑。
2、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什么呢?(一)质量互变(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一部“存在论”的根本特点);(二)矛盾统一(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二部分“本质论”的根本特点);(三)否定之否定(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三部分〃理念论〃的根本特点)。
3、作为以上三个规律的基础的,还有两条主义:(一)真理不可分主义。这就是说,你研究局部事物的真理,因为它是整体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孤立研究是发现不了它的真理的。唯有从森林学去研究树木才能懂得树木的真理。这也就是我们反对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那条原理。(二)事物真理性的一元主义,而不是多元主义。这也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是不行的。这也就是恩格斯以客客气气的方式和赫胥黎争论不可知论是不对的(《反杜林论》书末所附“导言”是针对赫胥黎写的),列宁脸红脖子粗地斥责卢那卡尔斯基(《唯物论经验批判论》)等人的“相对真理论”所本的那条主义。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的“逻辑泛神论”,始终也没有批判我上面所说的三个规律和两条主义。他批判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例如“概念”比具体高,例如黑格尔的“推论”是“木质的铁”等等。马克思按其本性是唯理主义的。革命的理想主义者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然而当马克思跟费尔巴哈一起反对醉醺醺的思辨的时候,也有一阵子曾经赞美那位认为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的哲学是反动的,主张彻底的经验主义的培根。而且,无论他所指的逻辑泛神论,具体地指黑格尔学说的哪一部分而言,反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确确实实如狄慈根所说,这既是逻辑,也是神学。唯理主义者本质上不得不是神学家,因为正如狄慈根所说,理性的领域与神的领域之间,不可避免地是联系着的。
(三)马克思的哲学是培根和黑格尔的神妙的结合
所以,《神圣家族》时代的马克思,几乎是反对唯理主义的,而就本性而言,马克思这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则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果然,《神圣家族》才写完,马克思通过《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从否定黑格尔回到了黑格尔。
《手稿》直到本世纪30年代才被发掘出来,列宁未及见到。《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生前从未发表,查苏利奇等俄国革命军曾指名想读此书手稿,恩格斯不给看(参见《回忆马克思》一书)。《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一直到1888年《费尔巴哈论》发表时附在篇末发表。可是,恩格斯写《费尔巴哈论》的时候,真可以说竭尽了一切力量来遮盖“逻辑=神学”的性质,简直把辩证法写成了进化论,把黑格尔写成了马克思+达尔文,把马克思写成“反对不可知论的培根”了。
甚至你把《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作极粗略的对比,你也能发现这一点。比如说“按它(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在《反杜林论》中特别着重;在《费尔巴哈论》中,不仅没有这样明示的文字,连这样的精神,都不可能在《费尔巴哈论》的字里行间里找出来,唯有极细心地读《费尔巴哈论》,体会那里论“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篇章,才可以知道那里在反对不可知论,亦即在十分委婉地主张唯物主义。原因很简单,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科学(不是黑格尔自称的那种科学,黑格尔的科学其实是神学,这里所说的“科学”是黑格尔轻蔑地称之为经验科学的科学,《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用孔德的名词称之为实证科学,其实马克思是很反对这种名称的)发展十分迅速,神学式的唯理主义愈来愈不行时,恩格斯也得注意这种风尚……
而且,事实上“撷取了黑格尔合理内核”的马克思的哲学,也确实是黑格尔和培根的神妙的结合。
马克思取自黑格尔的,是他的唯理主义。略为说得具体一些,是黑格尔的“真理是整体”,黑格尔的一元主义,以及“能思维的人”,“其思维,最终说来是至上的和无限的人”,是客观世界的主人,亦即“神性寓于人性”之中的黑格尔加以哲学化了的新教精神。人是世界的主体,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这个世界是一元地被决定的,真理是不可分的,这对于革命的理想主义确实是不可少的。
马克思对黑格尔加上了及其重要的培根主义的改造。黑格尔那一套,全是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的。马克思根据培根主义的原则,要把这一套从思辨中拉到实践中来进行,在实践中完成。这就是说黑格尔的哲学命题是哲学地解决了的。——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异化”的秘密,他认为不可能在哲学中解决异化,要在经济学中解决异化。这就是《资本论》的哲学前提。价值,商品拜物教,剩余价值,剥夺者被剥夺,这就是在经济学中解决哲学上提出来的异化的道路。
黑格尔那一套既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所以黑格尔主义有三条极重要的后果。第一,既然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而寄寓了神性的人性,又表现于人的思想、人的精神之中,那么,人认识真理,就是认识至善,真与善是一元的,至善的即至真的,至真的也必是至善的(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恩格斯那么反对康德的真善二元论)。第二,黑格尔也讲实践,不过他的实践是思辨的实践,黑格尔的真善一元论,表现为“理论与实践一致”这个命题,不过他这个命题,只是“理论与思辨的实践一致”,这等于是一句废话,做起来当然不难。第三,在思辨实践上达到真善一致,其实际的道路也是铺得十分平坦的。——赞美法国大革命的黑格尔,只要在《法哲学》上论证普鲁士王国的秩序合于大革命的原则,“真善一致”就达到了。
附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