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笑靥……
那个孩子终究是搭上了命,而且是他亲手毁去了他。
思绪百转千回,沈夜仍是唤了一声:“初七。”
跪在地上的初七动了动麻木的腿脚,利落的站起身走入殿内,期间动作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走到沈夜跟前一步外单膝点地,毕恭毕敬道:“主人。”
“告诉本座你刚才都在想什么?”沈夜冰冷的话语在空旷寂静的殿内低低回响。
“回主人,属下什么都没想。”饶是如此回答,那股凌厉的视线依旧死死钉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如芒在背。
初七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主人的视线向来慑人,尤其当二人独处时这种目光更甚,然而当他不由想去探究时刺人的视线又消失不见了。
“你刚执行完任务,负伤在身,可本座非但不体恤你还罚你跪在殿外,连瞳适才都为你说话,你难道就不觉得本座不近人情?”
初七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主人让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这样的回答早已上演过无数次。
沈夜走到他跟前,凝视他恭顺低伏的背脊,出声:“伤,疼吗?”
“回主人,不疼。”
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初七的下颔,他顺从的抬起头,随即视线一闪脸上的单眼机括被悄然取下,初七落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仿佛无厌伽蓝外终年飞雪的夜空。
“你可知本座为何要罚你。”沈夜一边问,指腹一边摩挲着初七光洁的下颔,他很喜欢这份细腻的触感。
“属下惹主人生气了。”下颔细微的动作让初七有些不适,他僵着身体不敢乱动以免触怒心情本就不好的沈夜。
沈夜话音一沉:“的确本座是很生气。”
捏住下颔的手蓦地收紧,隐约的刺痛感传来,不知是背上的伤口还是被紧捏的下颔,初七对痛感很迟钝,但他对沈夜情绪的感知却十分敏锐。
主人很生气,初七的脑海中清清楚楚的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即使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初七仍是这样说着。
“你把下界前本座对你的嘱咐全当耳旁风了不成?”
“属下不敢。”
沈夜细细端详眼前这张精致的脸孔,由于失血加上在寒气湿重的地上跪了许久,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映衬右眼下的泪状魔纹鲜红欲滴。
明明是同一副身躯,同一张脸,却与百年前那个温文清雅的少年相去甚远。
初七见沈夜久未言语,不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他不惧怕沈夜的责罚,唯一害怕沈夜因此对他失望,那样简直比瞳的蛊虫钻入脑中更加让他难受。
“罢了。”沈夜放开他,直起身,“你起来吧。”
话音落下,跪在地上的人垂下头迟迟未见有何动作,沈夜剑眉缓缓蹙起,心道莫不是在下界时被砍坏了某个机括部件,如此想着心下微冷,锐利的眼眸逐渐眯起,神色森然。
“初七——”
“主人,”初七突然抬起头,打断沈夜的话,略显急促的问,“主人对我失望了吗?”
“什么?”
初七愣在原地,对自己适才的话也是一副反应不及的模样。比他反应更不正常的是沈夜,沈夜弯下腰一手攥住初七的胳膊,错愕又紧张的注视着初七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初七木讷的摇着头。
沈夜定定的注视着他一阵,直起身退开一步,广袖一拂,一柄偃甲刀稳稳落在初七身前。
初七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锋利的偃刀,瞳的藏品中不乏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好刀,在下界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也见识过不少利刃,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对一柄刀产生心悸的感受,宛如死亡的即视感。
沈夜敛眸,复而睁开对初七道:“此刀名为忘川,是瞳拆解另一具偃甲,精心改造而成。但也正因如此,忘川内灵力流不够稳定,瞳只得以封印镇伏。现将忘川赐予你,若无本座谕令,不得擅自解印。”
“属下明白,请主人放心。”
“还有一件事。”沈夜道,“本座需要你去下界监视一只熊,准确来说是一只会变成人的熊。”
“由熊化人,可是妖物?”
“并非,总之你只需定期将它的动向反馈给本座。”沈夜沉吟道,“它此刻应在太华山,太华山是中原修仙大派,你需谨慎行事。”
“是。”
“退下吧。”
“属下告退。”
初七拿起跟前的忘川,静静往殿外走,快走出祭司殿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沈夜不高的声音:“去瞳那里检查一下,今日早些歇息。”
初七脚步微滞:“是。”
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初七恍然想起,那时刚接到任务时沈夜似乎对他说过——此行颇为凶险,万事小心,以性命为重。
初七苍白的脸上悄然绽开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忘川提在手上的重量恰到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通天之器
太华山客居空翠庭内两个样貌不凡的年轻人坐在院内的石凳上,二人中间隔了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局棋。
黑白错落,难解难分。
夏夷则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刚剔除妖骨妖血的他显得有些虚弱,但即便如此在身体有所好转后仍兴致高昂的拉着乐无异手谈一局。
乐无异见一向寡言淡漠的夏夷则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再加上手头上的事仍无进展,趁此解闷。
夏夷则指间捏着一枚白子,目光在棋盘上逡巡一阵,继而落下,他抬眼看着对面的乐无异,乐无异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上,嘴角隐约的笑意,夏夷则与他对弈过多次,心知他并不是一个拘泥于输赢的人,此刻的愉悦只是真正在享受这场黑白之局。
“乐兄棋力较上次颇有进境。”
“那可不是,你忙着办正事我也不能闲着啊。”乐无异笑道,“之前说好了要一起下棋的。”
夏夷则似乎也被这份笑容感染了,神色轻松,点头道:“正是,所以在下履约而来。”
两人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中倒映出自己最放松的姿态,说是知己,未免言轻。
空翠庭本就寂静,连落雪的扑簌声都清晰可闻,何况是两人的笑声,趴在雪地里打盹的小熊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抖开身上的积雪迷茫的环视四周,似乎对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很是疑惑,半晌才渐渐反应过来。
一旁的两人停下说笑,关切的望向小熊。
乐无异见小熊呆坐在原地不言不语,目露忧色:“小山,你哪里不舒服吗?”他对小熊总会莫名给予特别的关注,并非仅仅因为小熊是谢衣留下的宠物,具体乐无异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他对它很好奇。
“乐兄。”夏夷则见乐无异说完话就径自盯着小熊发起呆来,不由推了推他。
乐无异当即回神,尴尬的摸了摸头,讪笑道:“那啥,跟小山待久了,连我也染上发呆的毛病了。”
夏夷则觑了眼他头上怒刷存在感的呆毛,默然无语。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呆,跟我才没有关系呢!”小熊慢吞吞的走着还不忘损人,随着它幅度不大的步伐,雪地里赫然多出一串梅花形的脚印,映着两旁平整的雪面可爱极了。
乐无异长这么大头一次被这么奚落,还是一只看起来就笨呼呼的小熊,当即横眉怒目,不服气的说:“本偃师哪里呆了?!除了谢伯伯,你见有我这么玉树临风的偃师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拍胸脯,连头上的呆毛都威风凛凛的挺立起来。
小熊绕着庭院溜达,雪地上被它踩了一圈梅花印出来,边溜达边吐槽:“是没见过这么玉树临风……的呆毛。”
乐无异被它不咸不淡的语气一噎,又嫌跟一只熊较劲太丢分,转过脸生闷气。
夏夷则无奈摇头。虽说这一人一熊见面准拌嘴,但是感情却不错,尤其是乐无异,他看得出乐无异很喜欢小熊。从捐毒到长安的一路上,很是挂念失踪的小熊的安危。
思及此处,夏夷则不由问道:“小山你从捐毒失踪后,便一直在太华山吗?”
小熊停下脚步,用前掌挠了挠耳朵回答道:“不记得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什么城里,后来被送来太华的。”
“莫非是天墉城。”
小熊懒散的趴在地上,没精打采的说:“好像是这个地方。”
夏夷则抱臂思忖道:“难怪素来深居简出的紫胤真人会在此地。”
乐无异好奇的问:“紫胤真人?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白发道长?他也是神仙?”
夏夷则解释说:“紫胤真人乃天墉城执剑长老,精通御剑铸剑之术,天墉城的御剑之术也是自他来后才兴盛的,可谓天下御剑第一人。”
乐无异瞠目咋舌:“厉害,不愧是真人。”
夏夷则道:“师尊旧疾在身不便妄动灵力,南熏真人独木难支,若非紫胤真人以自身修为为我护住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乐无异闻言大惊失色,那之前他虽听夏夷则说起过易骨,也在夏夷则昏迷那段时间听清和谈过,只知道这是九死一生之局,却始终低估了其中的凶险。听眼前这个人轻描淡写的提起这段惊险万分的经历,乐无异却不禁后怕着。
差一点点就要与他天人永隔……
夏夷则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无妨,已经过去了。”
乐无异略带余温的手覆上腕间的那只,无言点头。
已经过去了,他还活着,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
小熊瞪着死鱼眼(?)看两个人类说悄悄话,深刻发觉作为一个熊自己实在太失败了,这么多年过去连个伴儿都没有。
于是小熊未免自己被闪瞎(其实是眼红)插嘴:“乐乐打算留在这里跟夷则过日子吗?”
乐无异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谁告诉你过日子的!”
“衣衣啊,”小熊把自己摊平在雪面上,斜着眼说,“衣衣说两个人类生活在一起就是过日子。”
乐无异扶额,一脸头痛的样子:“谢伯伯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熊扬起脸,眨眨眼:“还是说你们不打算留在这里?”
乐无异被某熊跳脱的思维弄得一怔,道:“等夷则身体好一些,大概……”
小熊又道:“去长安过日子?”
乐无异抓狂,今天某熊怎么一直抓着过日子不放!
夏夷则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掩去笑意。
小熊躺在雪地里百无聊赖的滚来滚去,洁白的雪加上它白色的皮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滚来滚去的雪球。
乐无异瞪了它一眼,忿忿的说:“这家伙!”
夏夷则道:“小山玩心未泯,乐兄何须置气,倒是通天之器可有进展?”
乐无异烦闷的长叹一声:“没呢……”他从偃甲袋中取出四枚模样大小俱同的偃甲蛋:“你,我还有闻人手上都有一枚偃甲蛋,第四枚是我娘给我的,我不明白谢伯伯当初为什么要做四个一模一样的偃甲蛋,但是我感觉通天之器应该与这有关。”
“通天之器是什么?”小熊蹲坐在雪地里问。
“小山你没听谢伯伯提过通天之器吗?”
小熊没有回答乐无异的问题,它小跑到他脚边,乐无异顺手将它抱到桌上,小熊伸出爪子拨弄桌上圆鼓鼓的偃甲蛋,漫不经心的说:“我虽然没听衣衣说过什么通天之器,但是我在纪山的偃甲房里见过这个。”说着一爪子拍在蛋上,力道看上去不重但也不轻,乐无异忙拍开某熊的爪子收回偃甲蛋。
小熊悻悻收回爪子,撇嘴说:“这东西一开始是个箱子,后来被拆成这个样子,我记得我还玩过呢!”
小熊话音未落便觉眼一花,身侧冷风斜掠而过,回神时位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它转过头看着安然自若的夏夷则,眨眨眼。
夏夷则抬手摸着它的脑袋道:“多谢你了,帮他找到方向。”
小熊歪头,作不解状。
夏夷则摸着小熊脑袋的手突然一顿,他问:“小山你可有听说过谢前辈有一个名叫遐的友人?”
小熊微怔,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它心底无端生出抵触感,这种感觉与初见钟鼓时有几分相似,但对钟鼓更多是畏惧与复杂,而遐却是彻彻底底的厌恶。
小熊压下胸腔内的躁动,语气平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衣衣的朋友,但我听过这个名字。”
夏夷则皱眉,若有所思。
“夷则,你怎么了?”
“没事。”夏夷则道,“我与乐兄被狼王囚于地牢时曾与遐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他将谢前辈的死讯告知我们,同时还嘱咐我们利用通天之器寻找昭明碎片,重组昭明。”
夏夷则神情凝重的问:“小山捐毒那夜你是否亲眼见到谢前辈死于沈夜之手?”
小熊沉默半晌,摇着头语气低落:“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在那之前之后的事情小熊都记得很清楚,唯独关于那个晚上的记忆一片空白。它甚至就此去问过紫胤,却没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夏夷则虽然很失望,但没有任何要责怪小熊的意思,他觉得失去谢衣的小熊比他们中的任何人更要难过,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之下潜意识封闭了那段回忆。
见小熊低头不语,夏夷则道:“我听师尊说今日紫胤真人就要离开太华山了,你要去为他送行吗?”
小熊略感讶异的看着夏夷则说:“他要走了?!”
夏夷则道:“紫胤真人似乎一直在寻找能医治眼睛的灵药,此次要往极东赤炎之地寻一味珍稀灵药。”
“这样啊……”小熊点了点头想起在天墉城时云天青对紫胤说的那番话,心道,他果然没放弃。
屋内突然传出剧烈的响声,乐无异如狂风般刮出来,左手拿着碧绿色的剑柄右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木构盒子,狂喜道:“我找到了,昭明的另一个碎片在星罗岩!”
作者有话要说:
☆、星罗岩
眼前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透着不可捉摸的寂静,像沉寂了千百年那般神秘,站在树林的外围朝里探看,和煦的阳光穿过枝桠的间隙洒落在古老的遗迹上,蜿蜒的溪流从幽深曲折的遗迹内部流淌而下,渐渐汇成众多的小池塘,散布各处。
乐无异和夏夷则自通天之器探寻到昭明所有碎片的方位后,在太华山稍作整顿于当日辞别清和、南熏以及正要离山的紫胤后便匆匆前往碎片地之一的星罗岩。
乐无异苦恼的看着怀里软绵绵一团的小熊道:“真不晓得你要跟来做啥,先说好了一会儿不准乱跑,你这么小一团给里面的妖怪塞牙缝都不够。”
小熊木着脸点点头,乐无异把它当什么了?!
夏夷则往树林内部张望一阵,眉峰缓缓聚起,自言自语道:“奇怪……”
乐无异站在他身侧,恰好听见他的低语,不解的问:“怎么了,夷则,里面的情况很不妙吗?”
夏夷则摇头道:“并非……只是曾听师尊提起过,星罗岩相传为上古某个部族的居住地,然而许是灵力丰沛,此地妖兽横行,那个部族才不得不搬离此处。”说到这里夏夷则露出疑惑的神色:“适才我以灵识观察周围情况,却只发现寥寥数只妖兽,而且大多妖力不强。”
乐无异道:“或许是传言有误,你都说了是上古时期,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准妖兽也搬家了呢!”
夏夷则静默,乐无异的话虽说有些儿戏却不无道理,他暂且抛开疑虑和乐无异往树林深处的遗迹进发。
路上,夏夷则突然想起闻人至今仍无讯息,不由问乐无异:“乐兄,闻人那边可有消息?”
乐无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