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转头去看雨化田,即使他在马背上被颠簸得看不清楚,马进良还是固执地朝对方的方向望去。
金丝面具挡住那人的脸——平日里总带着一股睥睨神色、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雨化田气宇轩昂目视前方,身为西厂督主的气势无人能够替代。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身边的马进良。
赵通对马进良说过,他认为进西厂后最美的日子是在灵济宫,督主在灵济宫好像就没了大脾气、什么都任番子们胡闹似的,因为那里没有皇宫的人,没有江湖上的人,不用每时每刻绷紧了算计。督主生气了,罚他们去泡冰水,大家就当一起洗过澡了;督主高兴了,和他们在校场过招,打得好有夸奖有一赏再赏,练得不好挨几记眼刀挨几个招式,心中只有佩服甘愿。若摸不准督主想什么,好说,问大档头总是没错。你说出门有灵济宫撑腰,回灵济宫有大档头顶着,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马进良笑他:赵通,你也不看看自己干的是什么活计,是杀人,不是杀鸡杀鱼,你难道想杀一辈子人?
赵通反问他:那我们回到锦衣卫,还不是干一样的活儿?大档头,你觉得你这辈子还能走出朝廷?当了鹰犬,飞鱼服看着光鲜,其实鹰犬鹰犬,我们不是鹰,是比鹰狠的犬。但你比我们好,没有家人牵挂,现下只要一心为督主,督主又赏识你,将来肯定升官。
马进良拿一块糕堵了赵通的嘴,因为那时雨化田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他一转头就瞧见督主含笑的面容。
“赵通,”雨化田叫他,赵通赶忙要自己掴掌,被雨化田阻止了,“‘鹰犬’二字解释得好,赏。”
雨化田又拍拍马进良的肩膀:“大档头要谢他吉言,我将来若还有所成,定会提拔大档头。”
马进良谢过,那时起他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比鹰狠的犬。
雨化田不是瞎子,马进良对他的一腔相思,他都知晓,他也默认了、放下身段与对方相处。真心若是十成,他们之间占了有六成。
剩下四成,身在朝堂,谁都不指望谁能继续托付。
有朝一日,马进良离得了庙堂,雨化田离不了,他看得太清,深陷权力之中、仗剑江湖不是他能想的事,生平多出来一个马进良给自己几份情,已经是上天给了莫大的恩赐;而马进良早已孑然一身,做什么事都是为了督主,此生已然被“雨化田”三个字缠死了,要他离开雨化田,也是不可能。
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是一段解不开的死结,循环往复,没有终结之日;彼此又无法痴缠,只好真心化作思欲,在虚妄中偷得欢愉、止步不前。
队伍杀到龙门客栈,雨化田示意马进良去对暗语,然而场面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早就乱了套,流矢似雨般飞来,雨化田化力挥袍挡去,面容冷若冰霜。
将是一场恶战。
马进良先对阵顾少棠,狠斗一阵后赵怀安忽然前来对抗,大风卷起满地黄沙,吹迷了他的眼。
他的眼痛,费力分神去望雨化田。
雨化田在坐骑上冷冷观战,五虎断门术碎剑四散,杀死的不光有赵怀安一伙的人,还伤了西厂的自己人。
马进良见后心神动摇,体力不支间被赵怀安削去了覆面,伤口暴露在黄沙中。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羞耻,有恨意,马进良杀昏了头脑,招式刚猛致人死地,然而眼前的对手剑法高明,他的胜算很小。
当了十多年鹰犬,今日似乎要到头。
人总是有关于对死亡的本能直觉,马进良嗅到了周围被杀之人的血腥味,和赵怀安对峙的招式忽然慌乱继而没了章法,瞬间一剑穿过的他的胸膛,一滴血点入义眼。
他倒在黄沙中,额上被断剑所伤,神思开始恍然。
周围的一切厮杀化作模糊的风声呼啸,慢慢变得安静,只剩无数黑影在闪转腾挪。
黑沙暴终于袭来,被吹起的沙海卷过遍地尸首,许多尸体很快被掩埋了。随黑沙暴来的还有流沙,马进良的身体开始下陷,但他现在濒死,无力逃脱。
赵怀安解决了雨化田手下的高手,正提一把剑去与雨化田对决。
马进良每呼吸一次都无比疼痛,他用仅余的一丝力气朝那人喊:督主小心!
那人回头望他,还是跟大漠不搭的气质,过分明艳,淡红的嘴唇微动,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马进良阖眼之前模糊忆起初次陪雨化田逛街市的情景,在他们旁边的一对男女嬉闹,雨化田见后问他是否想过娶妻生子安稳一世。
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
他早该离开龙门,雨化田若不愿,就用双剑逼迫——甚至杀了雨化田,带上对方的尸首离开,再寻块土地葬了,安稳一世。
可惜他快死了。
分
雨化田听见马进良的呼喊,一瞬间回头去望对方。
那人已倒在血泊中,鲜血渗入黄沙,水蓝色的官服被沾污,本来只有他一人能见的疤面现在暴露在黄沙中,嘴角有鲜血流出。
赵怀安的一剑刺得狠,马进良恐怕命不久矣。
他握三子剑的手瞬间停滞了下。
“进良……”
雨化田淡红的唇吐出这个名字,心头揪起针刺似的痛,像万蚁噬心——原先他今日来此地前决意,不管发生什么,他为的只是计算好的未来图景,纵有万般心思,统统都要放下不管。
现在是如何?
雨化田转头看赵怀安,剑客手中牵着星云锁,要到龙卷风中与他分胜负。
如若平时,他怎会答应这样蠢的挑战,到龙卷风中搭上一条命么?不是剑客疯了就是他要疯了。
可雨化田此刻却真有不顾一切冲进去杀了赵怀安、或者与那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马进良被漫漫流沙掩埋,再也看不见。
雨化田忽觉得一切争斗都没了意义,他害死了马进良,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能和他日夜相处的人。那人会执住他的手给他渡暖,泡的红枣桂圆茶甜味刚好,跟他说的情话不会太腻,他可以一直一直跟马进良从早说到晚,不论江湖逸闻或者正史野史,只要问马进良,那人一定会耐着性子讲给他听,灰白的眼珠含着笑意。
每时每刻会唤他督主,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赵怀安瞧见西厂督主眼中有了浓浓的杀意,还藏了些悲怆——他的激将法似乎起效了,于是甩动手中的星云锁链去打神思不稳的雨化田,这时候的攻击如打蛇七寸,抓住了雨化田瞬间流露的倦意,事半功倍。
不出所料,雨化田用来攻击的三子剑的子剑被星云锁链的运力反转,直直擦过自己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
他去抹那道血,垂眼看见雪白的指上沾了鲜红的印记,唇边忽露出诡异的笑容。
雨化田的眼变得平静无波,三子剑的杀气却到达极点。
赵怀安不过用来激雨化田才跟他说去龙卷风决胜负,但雨化田猛然借力踮足马上,一只手牢牢绕住星云锁链、毫不犹豫提剑追入了龙卷风里。
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黑沙暴每甲子造访,掀过大漠黄沙、吹开大白上国的皇门。
江湖客说天有异象非灾即瑞,雨化田已经历过灾,他的血脉原本根植在这块黄沙,不知先祖能否佑他。
确实不是剑客疯了,是雨化田疯了。
西厂复立的春天,雨化田曾和马进良一起又去过一趟秋月楼。
那天戏班子去人家唱堂会,楼里只剩几个打杂的。看客只有他们二人,马进良寻了位置叫来一壶茶刚想叫雨化田落座闲谈,那人却踱步走上戏台,作势甩袖拿腔拿调说道:“进良,平日我看得多了,现在给你唱一曲。”
于是一个台上扮,一个台下赏,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马进良呆呆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不禁催促道:“您倒是开口唱呀。”
雨化田难得温柔一笑:“忘词了,唱不出。”他停顿片刻忽又叹: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怎么相中了你。
他用念白的腔,嗓音柔和,幽幽的,毫无平时的戾气。
马进良望入台上人亮晶晶的眸子,不语。
——那大概是马进良去龙门前听的最后一场戏。
风里刀
“还有你,这个獐头鼠目不伦不类的,还敢扮我?最臭的就是你。”
卜仓舟第一次来大白上国的皇宫,整座皇城到处堆积着黄金和累累白骨。如果西夏没有亡国,他和雨化田将会住在这座宫殿中,享人间繁华,拥无边寂寞。
他的哥哥和赵怀安各站在巨大的黄金瑞兽脚下,雨化田手里握一柄短刀,头发凌乱披散,开口第一句话劈头盖脸骂卜仓舟。
卜仓舟解开披风甩下,至少在玉玺到手前他要伪装下去,装作和雨化田互不相识:“你又能怎么样?臭是本事,我们人多,就是要臭死你!”
谁料这话语音未落,雨化田忽然持刀凌厉刺下,那架势是真真正正要杀了卜仓舟。
若不是顾少棠帮卜仓舟挡下,他说不定就魂归西天了。
卜仓舟提起铁丝线惊悸地跃到一旁,雨化田制住顾少棠,接着瞥一眼卜仓舟,那眼神实在奇怪,媚中带着哀怨,柔中掺杂阴狠,卜仓舟的记忆里从没见过雨化田如此:像一只挣扎苦斗的困兽,逃不出险境,就跟险境一起毁灭。
他姑且认为雨化田刚才的举动只是做戏而不是真的要杀了他,但这种假设实在无力——他害死了西厂那么多番子,也许在他这个只有血缘关系而无多少手足亲情的哥哥心中,自己的位置并不重要。
想到这层,卜仓舟不免有些懊丧,可是考虑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复又觉得不能怪雨化田。
雨化田说不定已经察觉了卜仓舟的真正意图。
卜仓舟不想纠结刚才那一刀的虚实,干完这一票,他和雨化田还是天涯海角各一方,阳关道独木桥互不相干,不必用“兄弟”二字绑着。
雨化田明面上和那帮人虚与委蛇,实则在给卜仓舟寻找玉玺争取时间。卜仓舟被晾在一边,他趁机环顾皇宫,忆起地图上的西夏文提过的玉玺位置,终于将视线锁在一块凹凸不平的金块上,金块摆于乾位,可遍地都是黄金,这块奇形怪状的金子并不起眼。
雨化田与赵怀安一伙商议完毕约法三章,剩下的人开始搬黄金,卜仓舟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那块金子前凝视许久,常小文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和哈刚抬着一堆宝物站在他身边。
“要拿什么快点,别婆婆妈妈的,沙暴马上又要来了。”
她望了一眼卜仓舟触碰的那块金子,爽快伸出手帮对方拿了。
卜仓舟掩不住惊慌看向常小文,常小文也回看他,眼中有深意,又拢了拢旁边的珠宝把金块藏好催促他快走。
中途几经生变,黑沙暴再次来临前卜仓舟垂直望进皇宫里,赵怀安凌雁秋与雨化田打斗,雨化田本就气急攻心,手中又没了三子剑,再加上近身功夫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一番垂死争斗后被凌雁秋的转手剑割破喉咙坠入深渊。
西夏皇宫此时俨然是阴森地狱,那层层叠叠的楼木是通往地狱出口的蛛丝,雨化田手中的蛛丝断了,霎时被封进地狱。
卜仓舟刹那有那么一阵心疼,毕竟那人是他哥哥,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流着相同的血。
他为什么会想杀了雨化田?
然后这种悲戚不断放大直到一场闹剧散场,被赵怀安利用过、也被他利用过的众人相互道别时,他默默守在一边不发一语。
脑中都是雨化田被刺的模样,那么骄傲的人,掉落地狱之前也会惊恐、无助、绝望。
卜仓舟躺倒在黄沙上,黑沙暴过后阳光灼眼,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傻透了。
“哈……哈哈哈……六十年就是人的一生,我们精打细算,完全是为了这片黄沙……”
为了这片黄沙,为了他心中那点不可能实现的执拗想法,卜仓舟假他人之手杀了雨化田。
骏马在黄沙中狂奔一阵后累了,常小文坐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卜仓舟感觉很安心,因为他能接触到人气,不至于像雨化田一样困在冰冷的皇宫。
“我小时候和我哥哥分开,十几岁靠着信物才再次相认……”
他忽然喃喃自语,戒指硌住胸口,有些疼。
常小文静静听着,经过太多厮杀,她也有些倦了,卜仓舟同样很疲惫、想与她摊开底细,她乐意听。
她是这片沙漠的过客,卜仓舟却不是。
“……你和顾少棠问我那块宝藏图从哪里得到,其实我小时候离开家乡时就藏在身上了。那年东厂的人探到我们寨中有宝藏图碎片,他们为了寻黄金、借口族人叛乱杀了我父母,哥哥和我年纪还小就被俘准备入宫,我在进京的路上逃出队伍,被番子一箭射中差点丧命,幸好一个云游江湖的神医救了我。他带我去了西南,从此我便住在蜀地,跟他学医术。长大后我当消息贩子、靠江湖人接应与哥哥再次相见。”
常小文看着脚下深浅的马蹄印回道:“但是你杀了你哥哥。”
卜仓舟惨笑:“对,我杀了他,因为那块‘金子’。他把自己的后路想得很透,独独没有防我,却忘记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有什么东西挡道就一定要除掉。”
“你为什么不杀我?”常小文忽然问。
“在雨化田没死之前,我确实想过等事成后把你们都杀了,可是我现在并不想。”
他喜欢常小文。
卜仓舟猛地牵紧缰绳停住马匹,骏马前蹄昂扬嘶鸣,扬起尘土。
他们离大白上国的遗址有了一段距离,风没有方才那么锋利干燥,吹到脸上柔柔的,似在安抚人心。
“我现在回去救他,还来不来得及?”
雨化田
卜仓舟让常小文在外等候,他独自一人寻到百年前那条逃生的秘道,通道里的水流早已干涸,越往里走越幽深,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他要拿出火折子照明时通道前方终于出现明晃晃的亮光,那是西夏皇宫的黄金散发的光芒。
这番折返,心境已大不相同。卜仓舟无心顾暇宫里的奇珍异宝,他冲到碎木旁找到昏迷的雨化田先草草施救,再小心背起地上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通道。
雨化田的呼吸微弱,像熄灭的火堆,只余星星点点的火星明灭着,冰凉的脸颊无力靠住卜仓舟的肩颈,毫无动静。
卜仓舟急得快掉泪,他从来没这么在乎过雨化田——这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怎会被一块破玉石迷了眼——雨化田想当大明的皇帝就让他当去;而西夏都亡了三百多年了,自己想凭一方玉玺复国简直是愚蠢至极。
可人总有昏头脑的时候,执念来了,赶都赶不走——比如他自己,比如雨化田。
卜仓舟在漫长的通道里疾行,好像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这么黑的路。
还好走出通道是常小文在等他,女孩子牵着一匹马、黝黑的面容露出微笑。
卜仓舟见此情此景鼻子一酸,说话声带了哽咽:“……把他小心放好了,我们先去最近的镇子……”
包袱里还有老周给的药,希望能派上用场。
一匹马,三个人,一人安静伏在马背上,还有两人并肩在茫茫沙海中行走,龙门关在身后越来越远,血雨厮杀随尸骨埋入了黄沙。
灵济宫。
龙门一役结束已有月余,西厂督主铩羽而归,一时间势力不比从前。
但还是这短短的月余之间,朝中天翻地覆,竟是要改朝换代。
雨化田卧床养病,他喉咙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整日不言不语、面如死水,他的房间也只有一人能够进入,宫中没有人知道他受伤的事。
卜仓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