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良在有限的空间内坐得离雨化田尽量远,他不像刚才出口失言的莽撞侯爷,他知道上下有别。
“一个个都赶着往京城跑……我料那梁春锦好几天前应在蓟州歇息,来京师最多两日。进良,你知他为何来前来?”
马进良思考后回答:“是追着范典使来的。”
雨化田冷哼一声:“呵,你果然聪明。”
马进良听他这声冷哼,心中很不舒服,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便沉默不再说话。
雨化田忽又想起一件事:“刚才走得急,街市上买的物什还丢在秋月楼。”
“属下这就去取回来。”马进良说着便要下轿,再一次被雨化田按坐下,喝令他不许动。
“我随口一提,你明日再取也不迟。再陪我坐会儿,快到灵济宫了。”
“是。”马进良坐下不动,其实是不敢动——雨化田苍白纤瘦的五指带了几分内力按住他的大腿,轻轻一动便可废了他的筋骨。
用过人的武功做成嚣张的外壳,让人不敢违逆,这便是人前的雨化田。
马进良似乎瞧见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里面是不可预知的柔软。
他不想跟雨化田计较疑心病的事,再说自己本就保留了几分心思,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全将心思和盘托出给另一个人,何况他们还在步步险境的朝堂,一个不小心骨头都不知道被谁嚼碎咽了。
雨化田在宫里长大难免思虑缜密,又小他几岁,虽说练成绝世武艺,有时使起性子来还是有几分轻狂,叫人又爱又恨。
过不几天,雨化田兑现之前的话把番子们召集在校场——他行事一向言出必行,是以不敢有人造次。
“你们每人随意挑一样兵器,只用身法不使内家功夫,我和你们过十招,但绝非点到为止,见了血断了筋骨也要受得住。”
雨化田说罢亮出自己的武器,银晃晃的九节鞭竖打甩出、引起一片金属声响,木架上的冷兵皆一阵嗡鸣,有几把刀竟落到了地上。
役长们按顺序一一过招,第一个自然是大档头马进良。
他选了一根少林棍,准备以刚破柔。
雨化田眼中精光一闪马上欺身而上,一个晃身到了马进良背后,甩出鞭子绕上少林棍,马进良几个旋身将棍子撤了横扫去打雨化田下盘,雨化田身法收放自如变化多端很快轻易跳过,九节鞭平直竖击过来,尖锐的鞭头直取马进良的面门,被他险险避过。
雨化田趁势追击紧咬不放,打得愈加凶狠,一点都不像跟手下人切磋过招,是要人命的打法。
马进良一边接招一边寻找雨化田的破绽,过到第十招的时候突然也学九节鞭的竖打招式平推少林棍,拿棍头去打雨化田的喉间,雨化田没有防到这一式,被马进良的少林棍击倒在地。
“督主!”
番子们纷纷过来查看雨化田有无伤情,却被马进良一一推到旁边。
雨化田坐起身轻声咳嗽,马进良拿过仆从递来的帕子半蹲到雨化田面前。
好像心中积攒的不满都随着少林棍的一击全部化了去。
“你信我几分,我也定当还你几分。”马进良凑近雨化田的耳边轻语,语调是从未曾显露过的柔和。说完不着痕迹退到雨化田跟前伏下,双手呈上帕子,仍作平时的忠厚样:“属下该死,请督主责罚。”
雨化田看着马进良,竟然咳嗽着笑出来,他挥手让番子们散开,也凑到马进良耳边暗哑说道:“你敢打我故意露出来的破绽,够死十次了。”接过马进良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他又捡起九节鞭一鞭子甩在马进良的背上,布料顿时裂开一道口,马进良背上的皮肤被打出一道红痕,十分扎眼。
“二档头,你接着来。”雨化田丢下帕子对谭鲁子说,手中的九节鞭似一条银蛇,在冬天的阳光下晃花了人的眼。
八角亭
方建宗最后一个和雨化田过招,他也选了少林棍,马进良那招拆得出其不意,他观过后也生出几分尝试的心思。
雨化田抖开九节鞭,看见方建宗选少林棍不禁轻蔑一笑,又转眼瞧跪在一旁请罪的马进良,扬声道:“建宗,这少林棍可不是人人都能驾驭的。”
方建宗握棍摆好阵势:“愿闻督主指教。”他不过二十刚出头,年轻气傲一心想拆雨化田的招式,雨化田这次却没用直击,改成抡鞭花,直绕得方建宗眼花缭乱无从下手,还未出招就被雨化田拿下兵器,手中空空一脸茫然站在原地。
“送大档头回屋休息。”雨化田扣上披风踱步离开,与呆楞的方建宗擦身而过时吩咐道。
“……是。”方建宗闻言上前去扶起马进良,有些不甘心地又望了一眼掉落地上的少林棍。
马进良看见方建宗失落的样子不禁暗笑,他背上还有伤,于是搭上对方的肩膀慢慢走回屋。
其实雨化田仍是把握住了分寸,那人若真的生气了,现在马进良的背上一定是皮肉翻开白骨可见。
在其位谋其事,他不过陪雨化田演了一出戏,尽了属下的本分。想来与那戏台上的伶人殊途同归,每天都在演戏,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也不敢去仔细分辨。
转念一想,雨化田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如莽儿汉的念白“刀头上做功臣”,江湖之远,庙堂之大,转身孤雁独飞,一番凄凉境。
马进良回屋点了灯,不顾背上的伤仰面躺下歇息。一闭眼脑中都是李益的唱词,还有雨化田冷漠的脸。一天折腾疲累无比,不觉沉沉睡去。
马进良过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武艺仍旧凶狠,却卸了原先的忠厚老实,举手投足间戾气逼人,回雨化田的话时毫不拖沓,有时能引经据典说出许多渊源来,眼中腾着几分煞气,西厂的番子们除了惧雨化田外都开始有些畏惧大档头马进良了。
雨化田某天早上忽然叫了马进良为自己梳头。透过镜面能看见马进良微垂的眼睑,阴阳眼跟着梳子转动,梳得极为认真。
“你现在这般横行,不怕我哪天废了你?”
雨化田著中衣,脖颈间衣襟微敞,露出一块象牙白的皮肤,清早他神色闲适,手里仍执了菩提数珠,苍白得好像一碰就会消失不见。
马进良拢了拢手中的青丝,握住几根落发。
“督主的决断,便是让我死也愿意。”
马进良说着,弯腰把手掌伸到雨化田的眼前,几根落发中夹杂着一根白发。
“督主莫要太过劳累。”
他的铜兽面贴近雨化田的脸侧,呼出来的气息混着清晨的寒冷,有些顺着雨化田微敞的衣襟钻了进去,带起一片冰凉。
雨化田嗤笑,反手钳住他的下颌,手中使了三分力道:“不过你现在的样子,我最愿意见到。”
镜中对上那双阴阳眼,两人俱是一笑。
谭鲁子奉命带了人马去南京秘查薛檀,范英被雨化田藏在灵济宫内轻易不能得见,倒是十分安全。
“这范英也是个不识时务的东西,去动薛檀的吃饭家伙,嫌命多用不掉么。”赵通探到薛檀的船队数目,粗粗估量了一下薛檀的“生意”,朝谭鲁子说道。
当朝对贩卖私盐问罪极重,内外官员若有夹带私盐者俱照例问罪,有的罪重至死。薛檀的船队带了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关卡上哪个不是笑脸放行,却遇到范英如此不识抬举的,差点要了自己小命。
谭鲁子翻了翻赵通探来的消息,随声应和:“若不是他捅出大篓子,咱们还要费力去找篓子捅,这下好,刚巧中督主下怀。”
赵通道:“可薛檀也不是好惹的主,督主怕是心急了吧……”
谭鲁子瞪他一眼:“这话只在我面前说,换作别人听,你舌头就飞了。”
“千户所言极是。”赵通捂嘴,跟着一起估算帐目。
都知雨化田在宫里靠的是万贵妃,西厂成立没多久,先不管外廷,单是内廷二十四衙门就有一大帮人等着看雨化田的好戏,鹰视狼顾要拉他下马的也大有人在。
雨化田做了一年探子讨了朱见深开心,又靠万贞儿爬上了高位,现下要讨得朱见深信任却是步步险招。他哪里不知道薛檀是根难啃的骨头,没有几分把握断然不会下此决定,又似乎除了自己一身本事和西厂的那些番子,没什么能靠得了。
不过既然是西厂督主雨化田,就不会怕兵行险着。
雨化田在灵济宫校场上等飞鸽的时候有人来报,说平信侯请他去府上一叙。
“说我身体未愈,不去。”
“禀督主,侯爷说已备好饭菜,有要事等您一起商议。”报信的人掏出一叠包好的红绢,露出里面的东西。
雨化田认出来那是朱见深赐给梁春锦的沁皮盘龙玉佩,见物尤见君主,这是逼着他听命。
雨化田脸色一冷接了玉佩,手劲上来差点把玉佩捏成齑粉,喊人备轿前去。
梁春锦终于等到雨化田来,笑脸迎上去要帮忙解披风,被雨化田绕开,后将盘龙佩放在桌上。
“我若告诉皇上你把盘龙佩作此用途,你这平信侯就不用当了。”雨化田冷言道。
梁春锦要示好却落了个空,脸上也没了笑容,沉默不语开始布菜。
雨化田瞥他一眼:“本公来不是陪侯爷吃饭的。”
梁春锦听罢放下碗筷,一开口却说:“我府上的账本被人盗了。”
雨化田没听到事先想过的梁春锦会说的话,倒被勾出了几分好奇:“哦?侯爷如此紧张,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雨公不要取笑,只是些府上的吃穿用度和进贡帐目,但丢了却是极麻烦,若落入用心不轨的人手中更是不妙。”
雨化田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品尝,闲散地等梁春锦把话说完。
“可否请雨公帮忙调查?追回府上的账本。”
“平信侯抬举西厂了,这等重要的差事还轮不到我来干。”雨化田拂去指尖的糕点粉末,语气中尽是不屑。
梁春锦不再逼他,收了盘龙玉佩让下人引雨化田离府:“既然雨公不答应,我也不好强求。”
雨化田心头盘算几下,还是离了平信侯府。
梁春锦目送雨化田的背影,嘴角暗含一丝笑容。
九龙腾
马进良就在平信侯府外候着雨化田,手中捏一张南京来的密报,但其实他已事先读过,那张密报上什么都没有。
雨化田远远走向大门,马进良身姿挺拔在不远处望着他,手里还牵住缰绳,身旁的骏马时不时打响鼻,白色呼气在萧瑟的冬景里格外温暖。
雨化田原本少许烦躁的心情又恢复了往日冷静。
还好朱见深答应让他挑了这些番子,至少现在并不是孤立无援。
雨化田走到马进良面前什么也没说随即摊开掌心,马进良便把那张密报放到他手中。手指触到雨化田掌心的纹路,马进良迟缓片刻,又马上收回自己的手。
雨化田看看他,低头展开纸张发现空白一片,又捻起纸放在鼻端闻了闻,没有任何隐字水的味道,转手又还给了马进良。
“废纸一张,吞了。”
马进良照做,舌苔上顿时留了雨化田掌中香气,冷香味道竟是清苦的。
“暖轿呢?”
“属下让他们先走了。”
“多此一举。密报变成白纸傻子都知道是被人截了,”雨化田掀开披风跨上骏马,下巴微微昂起,“还轮得到你来跟我单独商议?”
“属下蠢钝。”马进良牵起坐骑慢行,他取道偏僻,周围除了风景不见人影,倒像小厮带着自家主人漫步游春。
雨化田哼笑:“想必你也知道了梁春锦和薛檀的关系,这纸为什么变成白的,可想而知了。”他回头远眺平信侯府,眉梢眼角隐约有怒气跃上。
“属下以为不是平信侯截的。”
“呵,你倒比我清楚他,你以为他带兵打仗杀过那么多人都是用来开刀刃的吗?”
“愿闻督主指教。”
“他今日找我叫我帮他寻府中被盗账本,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扔出来是想警告我别动薛檀。”
马进良闻言道:“督主可曾答应?”
“蠢货,我会顺他意给我使绊子?”
“督主明鉴。”
雨化田用余光扫了一眼专心牵马行走的手下,不禁笑道:“进良这张嘴真是越来越甜了。”
马进良藏在面具后的脸有了些愉悦的表情,不过雨化田是看不到的。
“谢督主夸奖。”
“今天只有等酉时的消息了,你盯紧灵济宫的出入人手,一有消息立即向我禀告。”
“那密报的事……”
“不用管了,”雨化田沉吟,“薛檀他截了也只是把自己的勾当再看一遍。等谭鲁子和赵通回来再议。”
雨化田回灵济宫后又加紧换衣去了昭德宫,临走时带了那盒从摊上买来的胭脂收进怀中,马进良帮他系好腰带站在一旁瞧见,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桃花香进了宫又会变成什么味道。
雨化田自有一套手段去哄万贞儿,街市上的寻常胭脂更能显出他的别出心裁。进了昭德宫,万贞儿正在戏耍爱犬,繁冗华美的服饰让她整个人的动作变得笨拙,雨化田平时波澜不惊的面上挂住几分笑意,上前揽住万贞儿的腰。
“几日未见娘娘,思念得紧……”说着在万贞儿的腰上掐了一把,万贞儿嘤咛一声瘫软靠上雨化田肩头。
“心肝宝贝开心果,今儿又有什么新鲜东西让我高兴高兴?”万贞儿勾住雨化田的脖子,尖长的指甲搔过他的皮肉,眼中满是渴求。
雨化田将她送至榻上,掏出怀里的胭脂盒给万贞儿瞧,一手脱了她的鞋抚上光嫩的小腿。
“年间寻了些平常人家的戏耍玩意儿,这盒胭脂外表虽糙香味不俗,便留意给你带了……”他接着逗弄万贞儿,揭开胭脂盒将那桃花制的香粉抹了些在自己唇上,去轻碰万贞儿的脸颊,“年节本该十分高兴,偏有人来扰我……”
万贞儿轻吟问道:“……哪个不长眼的来惹我的心肝宝贝开心果,你大可以办了……”
雨化田妖魅一笑,去亲吻万贞儿的耳垂,吐出一个名字:“薛檀。”
又过了两日,雨化田没有回灵济宫。
马进良没有再像年间一样去记日子,而是等了两天一夜消息,南京那里再无音讯。
他忍不住还是派了雨化田的侍从去宫里报信,薛檀的案子举步维艰。
雨化田彼时口中含了一颗果子正在喂万贞儿,听到报信牙关微一用力咬破了万贞儿的嘴唇。
那女人也不恼,反而在他怀里更加放荡:“你尽管去办,皇上那边有我……”
雨化田望了眼菱格檀木窗外的天空,阴沉沉一片,似要落雪。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宫里待了十几年,还从未好好赏过一场雪景。
马进良第三日撑了一把伞去接雨化田,抱着督主平日爱穿的貂裘守在宫门外,雪已经没过脚踝。
一顶小轿子渐渐从茫茫白雪中现了出来到达宫门,雨化田出轿子时身上已经披了万贵妃的斗篷,面目隐在连帽中。
“进良,我几日没有回灵济宫了?”雨化田坐进官轿前问道,声音有些许疲倦。
“不算今日,一共两天。”
雨化田又深深瞧了他一眼道:“你穿我的裘衣吧,雪天冷。”
马进良回道:“属下不敢。”
雨化田便回身不再理他,关了轿帘坐进去。
一路上马进良踩着雪在轿旁护行,手里抱着貂裘并不觉得寒冷,只是想到雨化田从宫里出来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安。
平信侯果真如雨化田所说不可测。
漫天大雪渐渐覆盖了整片京城,白茫茫一片看不清道路。
拾芳华
雨化田回到灵济宫后有整整一天没有出门,晨始盘坐在蒲团上闭眼念诵楞严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