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良解他衣服的动作不紧不慢,就像平时伺候雨化田穿衣一样,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分得清清楚楚,一双阴阳眼与雨化田对视,最后衣物铺了一床,手掌覆上雨化田的光裸的肩头。
“禀督主,手冷,是因为渡了暖;劲大,我乃一介武夫;药不多,你捱不过;至于人傻不傻,督主自然清楚。”
马进良回得干脆,雨化田露得坦荡,一来二去完完全全没有主仆的样子了。
雨化田任由马进良双手抱住他腰身再把他放入药浴中,浮在水面的药材沾到发丝,都被马进良用手指一一拨去。
手还是冷,劲还是大,药还是多,人接着“傻”。
“……改天让餐餐素割了你这只巧舌……”雨化田说完戏谑的话语闭上眼调息,面容疲倦。
苍白的身子浸在水中,乌发挡住了面庞。
马进良握住对方的头发给他梳头,他从前清晨也是如此给雨化田梳理发丝,有时能见白发,长长的一根——雨化田的头发散开时长至腰际,一根白发白得彻底,看上去就有些惊心动魄。
马进良就觉得没由来的怕。
像现在,雨化田太安静,不显戾气也不发言语,两人之间好似隔了一块天地。
有几句生死托付本来无所遁形,为了不勾起烦乱心绪于是谁都不愿提,只好随一根白发落入水底。
宫内通天阁。
通天阁内供奉各种宝器,多为前人遗物,朱见深只许方士以问道之名进出通天阁,平日自己也不常来。
那天,文成将军脑门上贴着一张符咒在通天阁外一边嚷嚷一边乱跑,不小心和闻讯赶来的朱见深撞了个满怀。
朱见深扶住李子龙伸手要去揭符咒,李子龙一声大喊:“不好啦!”开始全身发抖,再抬起头来眼神带了几分邪气。
“皇上……”
朱见深也抖了抖:大师又雨化田上身了。
李子龙顶着那张油腻腻的丑脸,神态却和雨化田的分毫不差,看上去着实别扭。
“……臣……臣快不行了……”说完又是一阵筛糠歪头倒在朱见深肩上,朱见深被吓得不轻,还没缓过神李子龙又“回”来了。
“启禀万岁!臣今晨叩问天地水三官,天地官赐符四枚,水官赐符一枚,”李子龙指了指自己脑门,“水官符咒刚落,臣便占出因由:有一命中带水之人大限将至,又与万岁您渊源颇深……”
李子龙看看朱见深的脸色话头一转:“……此事暂按不表。天地官神符令我速速助万岁一臂之力!”
文成将军有点疯癫,朱见深最近也习惯了,话音刚落就被李子龙拖住往乾清宫去,那人手里四张神符哗哗作响。
到达殿内李子龙突然飞身而起将案上的奏折全数挥到地上,又结印当着朱见深的面在奏折上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诸神卫护,天罪消愆……各遵法旨,不得稽延……急急如律令!”
李子龙的身法十分快,转眼四张符咒分别贴在了四本奏折上。
朱见深疑惑,亲自把那四本奏折掂到手中翻看,心中惊诧:李子龙点的四本奏折都是与薛檀私盐案有关的官员,和梁春锦走得极近,派系分明。
李子龙额头上还粘着一张符咒,样貌可笑,朱见深瞧了他一眼却严肃发话:“大师……干……干政……罪当……当……如何?”
李子龙眼珠一转忽然惊道:“恕臣斗胆!万岁何出此言!此乃天地二官神明之令,臣奉命辅佐,又何来干政一说!”说罢连连叫冤,倒像市井无赖。
朝中都知雨化田重病,明里暗里去探雨化田病情的人不少,探出来都松了一口气:雨公怕是时日无多,成不了气候了。奏折也接踵而至到达朱见深案头,为梁春锦说话的有,趁人之危再推一把雨化田的也有,各种言辞心迹表露无遗。
朱见深这段时日除了担心雨化田的身体外看完奏折心绪倒是稳定许多,虽然仍旧留中不发,心里已有判断。
他一下子动不了大权在握的平信侯,削梁春锦几个心腹不成问题。李子龙又不知哪里得的门道,对朱见深近日的想法全盘掌握。
“大师莫怪……朕……朕照着神……神明……的意思……决……决断就是了……”
圆缺
朝中顷刻变天。
雨化田的府邸内十分静默,安静得好像外界的变化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听到马进良报消息时已经是服药的第二十九日,周身痛苦不堪,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了结。他的肤色比雪还要惨白几许,唇色暗紫,看似练功走火入魔之人。
但世间又有道理,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雨化田倒没有前段时日那么精神不济了,他常脱去裘衣只着马进良给他备好的春衫,不经意露出白净的脚踝在府内随意走动,走得无趣了靠倒在软塌上倒一壶香茗自酌,除了脸色不好,其他均是怡然。
马进良估摸着这几天探子报进宫的雨公消息应该是四个字:回光返照。
雨化田按捺不动,是最有耐心的那个。
那天雨化田百无聊赖中让马进良取香球点了,银链吊金球拴在雕花门楣上,有点凄惶突兀,映入庭院深景中像被处决的囚徒的人头。
雨化田喜欢看这些,碍着他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法子除掉。朱见深既然把他当棋子用,他也能借朱见深的手砍掉几颗人头,撩一撩梁春锦的心火,朱见深在宫里高兴,宫外的雨化田更高兴。
雨化田端量半晌指了指吊着的香球讲:“进良,你去拉一下它。”
马进良便去拨动银链子,镂金香球悬在空中荡来荡去,香气一阵阵飘散,雨化田面露笑容看得很开心,好像他整天整天只看这种无聊的戏耍都没关系。
“快了……”
雨化田又说这两个字,这句简单的话。
快了。
马进良见雨化田用修长的手指去捻抚鬓发,五指绕发丝很顺地滑下来,最后再用三指点叩,如此反复。
雨化田如果不当官扮上了去唱戏,现在说不定是个名角了。
“朱见深处决完,我要一一要回他们的人头,再一个个高悬我灵济宫前。”
说完他的眼神变得雪亮,就如那些人的头颅是他亲斩。四层药力并非白捱,雨化田等的就是朝中朋党人头落地慰他心怀。
马进良这一个月默默照雨化田的意思做事不离左右,他愿意陪雨化田一起,但是经过此番他觉得又要重新看待对方。
雨化田有自己的野心,但藏得深。马进良被选到此人身边做档头,叹只叹人世间什么都是缘分。
窥不破,就算了。
茶水把雨化田的唇润得很湿,他还是一副病弱之貌,眼睛眯起,望着手上泛光的錾金戒慢悠悠唤过马进良。
雨化田把戒指摘下来让马进良瞧,戒指的内里有精细的纹路,看着像画又像字。
雨化田问,你看得懂么。
马进良费力辨识好久回道,看不懂。
雨化田忽就扯住马进良的衣领,鼻息离他很近,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近在眼前,就差没有烙到马进良的胸口。
“我苟且活到现在,什么人都骗过了,什么狠事都做过了……”
马进良不喜欢这种危险的压迫感,仿佛雨化田下一刻便会杀了他。
雨化田捏紧马进良的衣襟笑道:“不过有句真话,我告诉你。”
说完也学马进良报消息的样子执住对方手掌,在那人粗糙的掌心画出一个字。
木子为“李”。
雨化田接下去讲得很低很轻,贴住马进良的耳朵:
『你记住这个,也算没有白跟我。雨化田只有这个字是真,其他都是镜花水月,信不得。』
佛偈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雨化田诵佛,有些东西总是说得很玄。
马进良似懂非懂。
窗外叫得欢的一只黄鹂被抓进了紫竹笼,雨化田松开马进良,走过去伸出手指逗了逗它,黄鹂啼唱,婉转非常。
雨化田眉眼比往日清素,开口戏道:“进良,出了这儿可没有这么好的曲子听了,要听,还得去秋月楼。”
马进良说是,过来跟雨化田一起站定。
“进良说得比它唱得好听。”
雨化田把他拴在身边,天天听他讲话,日子久了圈出另一个无形的牢笼。
朱见深赐给李子龙一块特许腰牌,他现在可以自由进出通天阁问道。李子龙在阁里晃荡几天就出来了,反而没有之前去得勤快。
宫里大大小小的景致都逛遍,李子龙闲不住,不知怎么又开始去御药房搞起药材来。
他在廊下走着走着趁四下无人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下飞快读过像记住什么然后迅速吞掉纸张,动作太急差点噎住。李子龙拍拍胸口顺气,再正色踏入御药房。
御药房的医官认出来他是最近的红人李真人便未曾阻拦,又问李子龙有何事。
李子龙一甩衣袖双手背在身后清清嗓子道:“山医卜相术本源相通,问医是修炼不可缺,我来取些药材,烦请大人。”说罢亮出腰牌。
医官不再多问,李子龙谢过,取完药就开始倒腾,把御药房弄得乌烟瘴气终于舂出一臼黑乎乎的药,包好了小心收起。
出御药房后李子龙不时遇到官员进出宫门,神色各异,见了李子龙大摇大摆招摇而过都避之不及。
李子龙噘嘴,心里嘟囔:又不是我要害得你们性命不保,躲什么躲,跟见了瘟神一样。要怪就怪你们心太急藏不住念想。给朱见深点几本折子算什么,我不过给小皇帝台阶下,小皇帝畏畏缩缩的说好听了是仁厚,连街上屠户的胆色都不如。
他就这么乱想乱晃悠,一路腰牌没人管。不多久想起一茬好奇得很——李子龙身法极快于是偷偷潜入昭德宫,远远望见深宫中的万贵妃。
万贞儿怀里抱着一条狮子狗,面前一盘五彩祥果。贵妃样貌妍丽,雍容华贵。
雨化田宫里靠的人就是这个了。
李子龙又噘噘嘴,这回是不屑。
总有一天这女人会死,雨化田也不用再靠她。
残羹
“夜色好~”
马进良在屋外值夜,雨化田在屋内安寝,夜已深,各处的探子们也该早就歇了,冷不防墙角冒出来一句咿咿呀呀跟吊嗓子似的唱腔,马进良竖起耳朵十分警惕,手触到剑格。
“春眠夜色好,双飞燕去了,蒙头睡大觉,傻瓜等天晓,黄莺喳喳叫,笑你没头脑,”躲在墙角的人随口诹起小调,编得开心了自己给自己拍手,“真妙,真妙。生意不好做,赶明儿我就去给姑娘们填词……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人影渐渐现出走到明处,一袭白布长衫眉眼弯弯,马进良惊住,双剑收回,动也不敢动。
“督主?”
一粒瓜子打在马进良额头上,来人玩心起,晃晃悠悠绕到马进良身边,一只手虚晃过他的脸侧:“呀……那个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马进良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督主唱的哪出。
雨化田不怀好意歪嘴一笑,表情比往日生动活泼,马进良从没见雨化田如此笑过,心里隐约有些发毛。
来人弹指叩他脑门,满手的香炒瓜子味,又没羞没臊继续唱:“……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大档头,你的脑袋生得好。”
“属下……不敢……”
雨化田捧腹笑弯了腰,马进良赶忙去扶他:“督主是不是身体不适?”
周神医的药说是作假演戏用,但是药三分毒,雨化田这副模样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马进良还在担心,雨化田咳嗽几声挺直腰板,摊开手掌朝他道:“喏,值夜辛苦,吃瓜子儿。”
马进良正胡思乱想乱了分寸,还没弄清楚督主反常的原因来人忽然扔出一把粉末,马进良顿觉混沌无力,顷刻倒在地上。
来人得逞笑得开心,接着拍拍手推门入屋。他在空无一人的屋内找到暗格拍下,一边瘪嘴唾弃雨化田病入膏肓的西厂密探做派一边进入密室。
雨化田并没有睡,正气定神闲一手抚弄发丝,见到来人停下动作嗤笑道:“淫词浪曲唱得不错。”
“你还说!有热茶没有?穿你这身快冻死了。”卜仓舟马上原形毕露,浑身抖抖索索不住摩擦手掌取暖。
“自己倒。”
“哼!官当久了良心被狗吃了!叫你狗官真没错!”卜仓舟骂骂咧咧抱一壶热茶拢在怀中,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雨化田。
“老子照老周药方亲自捣的解药,随你怎么服。”
雨化田冷哼:“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卜仓舟坐到他旁边:“早死了好哇,我替你当官!”
雨化田收起那包药,转眼猛地扣住卜仓舟的喉咙:“嘴贱。”
“咳咳咳……松手……我……我就知道当年不该……不该再认你这个哥哥咳咳……”
卜仓舟一只手挥舞挣动,雨化田听后松开:“看来油腔滑调你这辈子别想改了,我也不教你,你自己看着办。”
“喂!怎么办!”卜仓舟闻言把茶壶“咚”一声摔到桌上,茶水泼洒,“要不是老周知会我,我才不会到京城来呢!”
雨化田讽他:“你也知道没人提醒你就记不得办事,吊儿郎当没正形。我要查出来哪些不长眼的把你认成了我,等薛檀案一落就去办他们。”
卜仓舟更加不服气:“狗官!帮你办事还啰嗦!你以为我想跟顾少棠一道!宫里还要顶好几张面皮,要不是我易容变脸都学得精,你现在还在哄深宫老女人听戏呐!”
“呵,雕虫小技,没见你功夫有长进……”雨化田睨他,一张嘴也不饶人。
卜仓舟语塞,气急了瞪雨化田,气氛一时僵住。
雨化田瞧卜仓舟不说话,反而问他:“宫里如何?文成将军当得可如意?”
卜仓舟蹲在地上扭头瞥笑得开心的雨化田:“如意。”
“好,”雨化田俯身拉起他,不像刚才的明嘲暗讽,神情沉静许多,“接下去几天,让你更如意。”
卜仓舟觉得每次见他这个哥哥都没什么好事,可他在世上偏偏只剩雨化田这个至亲,要做什么都没有二心。
雨化田和他一模一样,不单单是长得像,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怎么抹都抹不掉。
他很讨厌雨化田,雨化田也万分讨厌他。
互相忍住十几年没去杀对方,真是一桩奇事;可谁又离不了谁,要生要灭,似乎也是一起的。
雨化田刚要吩咐事宜,卜仓舟打断他:“我知道怎么办。”他不作混混装扮的时候,眼神跟雨化田是一样的:藏着许多心思,亮且平静,像一潭止水。
“我跟你就活这一世,若错过这一次,世上也就没有你我了。”
雨化田看向卜仓舟,神情脱去了平素的狠厉,他轻轻抚摩卜仓舟的眼角:“妆不好,明日重画。”
卜仓舟偏头错开雨化田的手,扔出一句:“记得吃药。”
雨化田被噎,也不恼,他坐回去伸手沾桌上泼溅的水,漫不经心画出一个字,又问卜仓舟:“你的迷药厉害吗?”
卜仓舟重新抱回茶壶不肯放过余温:“当然厉害。”
“这可不好,他前段时日剧毒刚愈,我怕他受不住。”
“你也不是全无心肠。”
雨化田笑道:“总比你好些。”
卜仓舟也笑,和雨化田平日里的邪佞如出一辙:“现在还不敢贸然相信顾少棠那伙,回宫后待我办妥再知会你。”
雨化田点头,和卜仓舟一起出密室。
马进良还倒在地上,雨化田上前扶起他,又目送卜仓舟消失在夜色里。
“越来越不中用,十/八/摸就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