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如今人基本都在大观园,王熙凤狠狠心将原先府里最下头一帮人散了一部分。又从中挑了两个补到了上头。这便是为何府中人员稀少了。
她自去年以来,身子就不爽利,因小产未曾调理好的缘故。如今她也知是身体每况愈下,她还撑着,只是因为曾抽到一个签,说她终将衣锦还乡,所以她想着,只要熬过去,便一定能渡得难关了。她从来要强,自从嫁进了贾府,诸事操了不少心,性格如此,原也有蓉大奶奶说着何必让自己如此劳累,一口气争到头又剩甚么呢。平平淡淡也就过了。可她人在其中,总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丈夫花名在外她得忍,不甘心,府里上下诸事以她为主心骨,她如何不操心,累到最后,也不知忙到了些甚么,终究男人的心还是不能全留住,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又如何,一旦倒了下去,别人顶多安慰两声,转手就将诸事交与他人。
这口气,她如何能散了去。
然而这些话,她是绝不会同任何人讲的,即便那个人是平儿。又何况是一个外家的小哥儿呢。所以她只是笑了一笑,说:“倘若有事,自然是要劳烦铭哥儿帮忙的了。你许久不曾见宝玉他们,二爷将你念的紧,且去瞧着罢。他已然是不爽快了好些天了。”
一个病字,不是好字。
尚有丫头浑然不知,只在园中嬉笑,甄士铭却已在凤姐的屋中嗅到了某种气息。约是室内热气旺盛的燥热之气。亦或者,是一个大家族渐而开始的腐朽之气。阴郁的笼罩在了这美若世外桃源的庄园上头,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凤姐的住处出来,呆呆的走了几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绕的,又来到了那曲桥边。那里仍然站着一个人影,还是黛玉。
潇湘妃子凭栏倚,黛眉微蹙犹不知。
在甄士铭还没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然走到了黛玉身后,不禁问:“姑娘在这里很久了,做甚么?”
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了问话声方才缓过神来,回身见是甄士铭,有些讶异,只略收拾了面上的神情,道:“不过是看这底下的鱼好看,这才止步不前了。甄家哥哥甚么时候回来的,竟一丝消息也没得。”
甄士铭道:“方回来不久,并未特意通报,故而姑娘不知。此处风大,天气又不曾暖多少,姑娘的身子如何了,还是回去歇着罢。”
黛玉复又转身去看那河底游鱼,说:“多谢哥哥提醒,只是我在屋里呆的也够久了,还是出来散散心的好。”
她捡了些包在帕子里的鱼食,扔了些下去,引的游鱼争相啄之。
甄士铭呆呆的看着她,只觉方才心里的阴郁不曾减少,更加浓厚。就好像是他尚在学校的时候,毕业设计第一个作品,说是要拿去参赛,被人以你没有名气为由,说代他参赛,将那个作品套在了名人的头上,而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主编,却连个名字也没有。他从那件事情落定到开奖为止,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却无能为力。
同如今的心情比起来,或许当年那种心情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他真的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边,他觉得黛玉心情不好,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宽解,因为能宽解她心情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让她心情不好的人。甄士铭对黛玉向来有种小心翼翼的心理。开始是因为她是黛玉,后来则是觉得,同她站在一起,自己似乎是拙于言辞,一不如人家聪明二不如人家慧心,三,他早已在岁月中摸爬滚打沾了一身的俗气。
甄士铭依旧站在她身后,忍不住问:“宝玉呢。”
黛玉并没有避而不答,只说:“大约是同薛姑娘去了姑妈那里。”
“……”甄士铭尚未得及说些甚么,便听黛玉又道,“甄家哥哥回来也好,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多,你也劝劝他。”
甄士铭想起未提的信件那事,问:“发生了甚么事?二小姐给我写了信?”
黛玉一愣:“二姐姐?不是宝玉吵着要给你写么。”
“宝玉?”
话说这当口,两人口中的宝玉来了。只有一个人,并不见宝钗。他远远的看到了黛玉和甄士铭,大步流星的就奔了过来:“我去你那找你,雪雁说你出来了。她那个丫头,明知你身体不好,怎么衣服也不帮你拿一件,人也不跟着,真是越大越不会做事。”
黛玉听不得他数落自己的人,便道:“是我让她不要跟着,又不是三岁小儿,走个路还怕掉到水里去不成。你找我做甚么,薛姑娘呢。”
宝玉嘴一抿:“我同你说事,你总提她干甚么。”
黛玉低头去叠手上的帕子,还有一些鱼食,她一并丢下了水。那些游鱼仿佛是不知饥饱的,不论甚么时候,也总是争相抢着。她看了片刻,勉声笑:“我不是惹你生气。只是恰好问一下罢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你又何必不高兴呢。”
“……”
甄士铭有些尴尬,扯了扯宝玉的袖子,打着圆场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宝玉,不如你请我和林姑娘去你那里喝上一杯茶怎样。”
宝玉应好,黛玉却说:“我就不去了,出来的时间太久,恐怕屋里人会担心。你们且去罢,帮我多喝一杯就是了。也代我同袭人问个好。”
她说罢,就自行离去了。
宝玉痴痴的望了她一会儿,转脸去看甄士铭,轻声说:“你说,她为甚么要这样。”
他说这个话好像也不是要让人回答,因为他接下来就又喃声说了一句:“我懂得。其实她怎么想的,我都懂。”
甄士铭无言以对。
怡红院是一个充满风情的名字,虽然在后面的运用中,风情成了风尘。
宝玉带甄士铭进了里屋,袭人去拿东西,屋里就只有他两人了。甄士铭没有看到晴雯,便随口问了一句,他真的只是随口问,却不成想会得来这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晴雯没了。”
宝玉黯然神伤。
甄士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宝玉不大想提晴雯的事,触情尚且生情,又何况是提人伤心。晴雯给他补的衣裳,他再也没有穿过,他怕穿毛了,弄坏了,浪费了晴雯的一片心意。到时候,他去哪里找第二个晴雯,去哪里看那独一无二的针情线意。区区几个月的功夫,好似换了一个光景。
“金钏没了,晴雯没了。二姐姐要嫁人了。”宝玉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不禁伏在案上痛哭起来,也不知是伤心别人,还是以人度己想到以后的场景。
他当日得知此事跑去黛玉那一处,黛玉起先以为他又犯疯病了,不然怎么的呢就伏在案头上闷声不乐谁说也不理。还道,莫不是她哪里又惹了这呆子。宝玉将那此间缘由一说,黛玉怔然而坐,默不作声,只良久叹了一口气。他当时还觉得,怎么妹妹一句话也不提,谁料想,黛玉是由迎春想到了她以后,心中酸苦,作不得声。
甄士铭依然不敢相信。不应该的不是么?既然从开头就交错了,怎么的金钏儿就死了,晴雯也没了呢。她俩怎么就……他问:“宁国府呢,蓉大奶奶呢。”
宝玉拿袖子擦了擦脸,说:“她带着秦钟回了老家探亲去,不晓得甚么时候回来。”
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离去,曾经快乐的人们四散东离,他人不解他心上伤,心上人同他隔着层纱。人生痛苦事几何。从小到大快乐无忧的宝玉只觉得内心悲苦不已。
甄士铭霍的一声站起来,道:“你二姐现在何处?”
宝玉低声哭道:“她在自己房里,不愿意见人。”
甄士铭咬着牙,想起那个如今终于会笑会闹会为自己考虑的二小姐,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带我去见她。”
迎春一个人在房里坐着,只看着窗外,不管外头声响如何,司棋走进来轻声说:“二爷和甄爷来了。”
迎春方才回身起来:“请他们进来。”
甄士铭和宝玉两人进了门,却见迎春微笑着招呼他们坐下,一腔怨怼之气顿时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甄士铭不禁看了宝玉一眼。
迎春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甄士铭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说:“二小姐写的?”
迎春接过一看,这笔迹确实是她的,但她并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便摇头。
宝玉也拿过去一看,要不是说是迎春写的,那就不知是出自谁手了。
迎春折起那纸,归还给甄士铭,说:“虽不知是谁写的,但也好,不然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府里了,倘若连面也不曾见,倒真是有些遗憾。”
宝玉嚷道:“二姐姐,你不想嫁可以不嫁,同老祖宗说,她才舍不得你哩。”
甄士铭知道,迎春的父亲要把她嫁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债务。嫁了孙家的下场他实在不敢想,便劝道:“你若真不愿意,大可提出来。我同宝玉站在你这一边,再好好同老祖宗说说,不见得一定要在这一处嫁了。”
迎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定。怎能出尔反乐。”
面子里子算甚么,总比赔上一辈子的幸福要好。甄士铭道:“父母之命固然重要,但这也决定了你的一生。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你若肯信我,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迎春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而后慢慢说出两个字来:“不愿。”
府里的二小姐病了,病的不知缘由,定好的日子只能延后几天,毕竟孙家也不想娶一个有病的媳妇,哪怕她再金贵。不满的人当然是有的。便是贾赦。可不满也无法,总不能把人从床上扯起来送到人家家里。这几天,甄士铭几乎是绕在了贾母的跟前,他没有办法说出孙家日后待迎春如何,只能从以前的事情上来说。孙家有些事儿是不为人知的,大户人家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不去说破。贾母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半信半疑。只觉得那个孩子看着也不错,或许能成就一桩姻缘呢。至于迎春本人的意见,她们老一辈的总会比小的知道的多,也是为了她好,她如今不理解,以后会懂得。
大致,说下来的结果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甄士铭死马当活马医,不屈不饶的跑到贾母跟前,把城中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列了出来,挑其中好品性的说与贾母听。
贾母不厌其烦,末了道:“行了。我也知道,你是怕二丫头性子闷,跑到那里让人欺负了去。可我自己的孙女,当然是心疼的,那孙家如何我也知道一些,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甄士铭坚持道:“那冯家的公子……”
贾母一句话断掉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你又怎么知道那冯家的公子比孙家好。”
说完,她便让鸳鸯扶着往后院那处去了。鸳鸯给他使了一个眼神,让他不要再不识趣。
甄士铭怔怔站在那里,直到王熙凤喊他。
“天气暖和了,外头果然要比屋里舒服的多。我才歇了几天就觉不适,林丫头这些年可怎么忍的过来的。”王熙凤和甄士铭走在园中小路上,见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禁心中叹气,道,“你这些天折腾了那么久,老祖宗说这个话已然是提醒了,莫要再管了。”
甄士铭不禁抬头:“二奶奶也是女人,你该当知道一个女人的婚姻有多让人重视。你也忍心看着迎春嫁过去么?”
王熙凤觉得好笑:“她年纪到了,自然要给她寻一个好人家。我贾府出去的女儿,必然不会叫她受委屈,你这是在瞎操心甚么。不管你瞎操甚么心,都已经不必再管这件事了。礼金已经收了日子已经定了,不论如何,这桩亲事总在眼前。”
“一个人总闷在屋中难免闷出毛病出来,得出来走走。”王熙凤微笑着,“迎春也是。说不定喊她出来散散心,这身体就好了。”
甄士铭恍然抬头间,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已行至迎春屋处。
迎春正衣着整齐梳妆完毕,看样子正要出门。
王熙凤见她气色甚好,问道:“身上爽利了?”
迎春应是了,笑道:“今日起来觉得好多了,就想着出去看看。”
凤姐走上前,摸着她的鬓角,说:“也好。日后你嫁了人,这里也就不常来了。这园中开了新的花,我们一同去看看罢。”
迎春道:“好。”
凤姐看着她,良久一笑,朗声道:“你素来温厚,夫家必会好好待你。若有不服气的地方,只管找我来说,我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你夫家的人。”
开的早的花此刻已是过了最繁华的时候了,却还有正当时的花骨朵正欲含苞待放。花开花谢是否有时,鲜少有人去管,然而这美景两相交替,这园中,始终就被点缀的很好看。人们的眼中,从来只有正当时的花。
甄士铭看着她们相携走远,眼中仿佛是映上了那扑天盖地的红霞。
曾有一朝错,朝夕晚补皆不及。甄士铭躺在花园中的大石头上发呆,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甄士铭头也没抬就知道是谁,道:“你怎么也来了。”
贾环坐在旁边,说:“我来看有人为伊消的人憔悴。”
甄士铭叹了一口气。
贾环定定的看了他片刻,问:“你为甚么要管这桩事呢。坏人姻缘可不好。”
甄士铭道:“倘那是火坑呢。”
贾环问:“你如何得知。”
“其实……就算是如此,也是改不了的。在这里,名声荣誉,一向比一个人要来的重要一些。就算你说破了嘴皮子,你也动不了这事情半分。”
甄士铭侧头去问:“为甚么?”
贾环道:“你明明心里知道。却来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你为甚么?”
甄士铭愣道:“我为甚么?”
贾环点点头:“你为甚么想着法儿的要让我同宝玉交好,迎春嫁人关你何事,你管那么多,不怕最后得不到甚么好处反惹的一身的腥么。亏你以为自己做的不着痕迹,实际再明显不过。这可真真是奇怪了。虽说你是甄家的人,却比贾家的人还要上心。”
甄士铭张口片刻,道:“我只是觉得,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会比反目成仇要好。至于迎春,孙家人甚么脾性你应该有所耳闻,一桩不是为了婚姻的婚姻,最后会有好结果么。”
“你不是她,你也不会知道。”贾环平静的说,“谁能知道结果呢,路是靠人走出来的。”
“……”甄士铭突然问,“你为甚么会知道那么多。”
分明你还小,分明你从不知道开端和结局,分明你活在母亲的愤恨当中。
贾环只说了一句话:“因为你也不是我。”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汝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
甄士铭突然觉得自己活了那么久跟一个傻瓜一样,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傻瓜,他以为自己手中有着剧本,他以为生活便像是剧中一样框架完毕,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既然这是真实的生活,如何就是被剧本所框定。
他自以为是,他看过的结局是这样的,他就以为那个人一定是这样想的。此红楼是不是彼红楼,宝玉是不是宝玉,贾母是不是贾母,贾环是不是贾环,谁跟他说的就是定的。他们都是一个个生灵活现的人。可笑他自以为是的想着要为他们好,改变他们悲剧的结局。
他糊涂了,生活的下一步走向如何,他不懂了。他所以为是的下一步走向如何,他也不懂了。是不是没有他的掺和,事情也会截然不同。是不是他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剧情,又费尽心思想要从那个剧情中走出去。及至此刻,他才恍然惊觉。却又似乎是从一个迷雾中,陷入到了另一个迷雾中去。
他到底是破解者,还是参与者。还是,从头到尾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他想起了空的锦囊,是否那个锦囊本身就是一个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