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看着靠在他肩上的乐无异,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本座心中尚有一些疑惑,特来找三殿下询问一二,不知三殿下可否为在下解惑?”
夏夷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乐无异睡得香甜,长而卷的睫毛敛下一片阴影,蹭了蹭他肩窝,砸吧下嘴,十分酣然。
他思考片刻,问道:“大祭司是想问……定国公的事儿?”
沈夜摇头:“不,三殿下是怎样与定国公商议的,本座并不关心。本座想知道的,也与乐无异这小子无关。”
“那是……?”夏夷则又看了眼乐无异,皱着眉猜测,“是……谢前辈?”
沈夜看他佯装不知的神色,表情有些冷,眉目间威压渐显,浑厚华丽的嗓音渐渐吐出一句话:“本座问的是……初、七。”
夏夷则抬眸,脸上温和神色尽褪,直视着沈夜,冷静中带着几分警告:“沈先生,初七是我的人,虽然之前多有冒犯,却也没伤害到诸位。我以为,太子府一役后,沈先生已经不计较这点事了。”
沈夜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初七于夏夷则而言,应当是个死士一类的角色,任其差遣,听候发落。现在听夏夷则语气中竟然有几分回护之态,警告之意明显,与他所想并不相同。
沈夜皱了皱眉,不得不改变策略:“我并不是来找他麻烦,三殿下大可放心。”
夏夷则脸色稍霁,却依然十分警惕:“那大祭司想问什么?”
沈夜手中端着酒杯,目光在夏夷则和乐无异身上来回打转,那目光从疑惑到探究再到诧异了然,看得夏夷则心中惊跳,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只能静静等着他开口。
沈夜忽然笑了声,颇有几分无奈:“你我二人竟然都栽到他们师徒手里,不知幸是不幸?”
夏夷则先是为他的敏锐惊得心一颤,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不由得讶然:“你对……谢前辈……”
沈夜点头。
“……”夏夷则觉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思绪了。
他们一路走来,除了他赶去村庄拦截井水那段日子,他和沈夜一行人几乎在一起,沈夜与谢衣之间的沟通并不多。一是因为沈夜冷漠寡言,不易亲近,二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乐无异和华月、小曦他们在聊天,其他人大多听着,话并不多。谢衣很多时间都是跟乐无异在一起做偃甲,讨论偃术,对待沈夜也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并不算亲近。
难道是他们研究滤毒偃甲的时候……?不像啊……那件事后,谢衣与乐无异前往静水湖,而他们前往长安,方向南辕北辙,几乎再无接触。而沈夜面对初七的时候,不是被刺杀就是被转移视线,每次都是争锋相对刀剑相向的,沈夜对初七身份的怀疑从未停止过,那怎么会……?
夏夷则想不明白,只好发问:“你早知道谢前辈是初七?”
“并不算很早。”沈夜摇摇头,“你和他都十分聪明。先是让他屡次与刺杀你的人一起出现,让我误以为他的目标其实质你;后来却又让我看到他的脸,怀疑他的身份,一路上便不得不一直与你们同行以探虚实。本座一直在想,他到底是谁派来的人?砺罂是最大的可能,当然……砺罂也的确这么做了。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每次来杀我,看似刀刀毙命,却从未真的能杀了我。他对我了解甚深,符合砺罂与我这么多年的交锋经验。不过,你不觉得吗,任务失败被雇主杀死的结果,更符合一个杀手的宿命?”
夏夷则大概明白了他的疑惑,便放松下来,为他解惑:“初七被你看到脸并不是故意。”
沈夜挑眉。
夏夷则苦笑:“大祭司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都乃人间罕有,初七几次输你,并不是做戏。那次他被你破开面具,险些暴露身份。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将计就计。大祭司仅仅因为初七没有杀了你,便开始怀疑?”
沈夜想到初七不是故意要输,而是真的杀不了他,莫名有几分得意。脸上笑容多了些,便没计较夏夷则算计他的事情,继续说:“当然不止如此。令本座怀疑的是,他为何总是与刺杀你的人一同出现?这件事让我们怀疑你的身份,派人调查后发现你的身份,进而与你合作。这让本座觉得……太自然了些。因为即使砺罂与太子联手,本座亦大可不必理会太子,他那点斤两,本座还不会放在眼里。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需要本座的帮助。而促使本座与你合作的契机,却是初七。”
说到这里,沈夜的表情变得莫测:“初七的出现,让本座疑惑、在意、猜测,而他的另一个身份谢衣被本座发现后,本座便更感兴趣,会不知不觉朝着他设下的陷阱往下跳。当本座发现这个陷阱背后是一个……并不算险恶的阴谋后,本座开始思考。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可以给我,而我必然会消灭砺罂,这一点会让你在与太子的斗争中占到上风。我们有了可以合作的条件,在我明白了这一切始末后,我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有要不要跟你合作。至于初七……他已经做到了你交代他的事情,自然可以与我们分道扬镳,前往静水湖。”
夏夷则微笑:“你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依然答应了,不是吗?”
“是啊,这条件不错,本座没有理由拒绝。”沈夜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本该呆在静水湖,与我再无联系、自此天各一方的人……为何会重新出现在长安、甚至会去太子府帮我呢?”
沈夜说着这句话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远处的阴暗处,嘴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隐约的调侃。
夏夷则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什么,顿了顿,还是说:“我不知道。”
沈夜拖长了语调,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在担心我?”
远处陡然散发出一阵强烈的杀气,又瞬间隐了回去,沈夜手中的酒杯炸得粉碎,两人一片静默,好似地上的酒杯渣子是一场错觉。
乐无异被刚才酒杯碎裂的声音惊得有些不安稳,在夏夷则怀里皱眉头,眼睫颤动,似乎要醒来。
夏夷则拍了拍乐无异的背,安抚片刻。看着对面的人抽了抽嘴角,觉得沈夜这幅悠然自得调戏人的模样颇为碍眼。
他缓缓道:“大祭司想多了,许是初七担忧我,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沈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
夏夷则:“……”想多的是我。
沈夜重新给自己取了个杯子,慢悠悠地倒酒,继续问:“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会有两个身份?”
“初七是我幼时父皇赐给我的暗卫。”夏夷则一句话解释了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却讳莫如深,“至于他为何会有两个身份……此事在下不便多言,沈先生不妨去问他本人。”
沈夜看他目光坚决,竟是真的不打算多言。又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阴影,叹了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他曾说此间事了,他便不再是初七。此言何意?”
夏夷则似乎对初七会对他说这件事有些讶异,怔了一瞬,答道:“我答应他,此事了结后,他再也无需以初七的身份行事。即使是面对我,他也只是谢衣。”
沈夜眯着眼睛,虽然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仍然有些不理解:“你放他自由?”
夏夷则笑起来:“他本就是自由之人。这天下之大,又有哪个地方能真的留住他?”
沈夜放下酒杯,眼睛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眸中有势在必得之色,语气坚定傲然:“本座留得住。”
“……”夏夷则哑然失笑,知道那人在听,便没有多话。
忽然,皇宫传来一声洪亮悠长的钟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轰然大响。
所有人呼吸一窒,预感不妙。
接着,第二声钟响再次回荡在整个皇城,震得皇城的地面都在抖一般。
沈夜看向夏夷则,却发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瞬间没了表情,眼神沉郁,一张脸苍白得有些病态。
第三声钟响,皇宫的方向似乎传来低低的呜咽声,隔着太远,听不甚分明,夏夷则眼中结霜,却隐隐有些莫名的恨意与愤怒。
沈夜忽然没了追问下去的兴致。
第四声钟响,王府里也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乐无异终于被那些奇怪的钟声惊醒,揉着眼睛咕哝着问:“夷则,发生什么事儿了?”
夏夷则低头看着他,眼神复杂。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第五声钟响,乐无异清醒了些,打着哈欠看见了对面的沈夜,惊讶道:“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看向夏夷则,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乐无异脸上,侧脸的轮廓有种模糊的深情。他微微笑了笑:“来问夏公子一些事,现在问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告辞了。”
说着便站起来,看了眼角落的方向,转身走了。
“哎?这就走了……”乐无异脸上一片茫然,扭头问,“夷则,沈先生他……夷则?”
第六声钟响,回声久久不绝,震得整个皇城上空的晚霞都有些艳丽异常。
乐无异看着夏夷则脸上包含着绝望、伤悲、留恋与固执的目光,怔得无法回神。那目光里沉淀着太多的感情,让他无从分辨,仓皇颤抖。他脑袋里还带着几分醉意,看着夏夷则的时候甚至有些模糊,然而那饱含情绪的目光让他焦灼心颤,他好想问:为什么他不过是睡了一会儿,清和真人便不见了,换了沈夜?为什么夷则的表情那么得……让人心疼?
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按上夏夷则的肩膀,问道:“夷则,你……你怎么了?”
夏夷则贴着他的额头,喃喃道:“六宫都鸣了钟。”
乐无异疑惑:“钟声怎么了?”
夏夷则没有回答,只是脱力般靠在他肩窝,仿佛瞬间失去了力气。
太监闯进来,跪下禀报,哭腔明显:“启禀三殿下,圣上……驾崩了。”
轰————
乐无异只觉耳边如惊雷炸开,万劫不复。
第四十七章
乐无异看向夏夷则,却发现方才变得奇怪的人已经重新抬头,眸间一切复杂神色敛尽,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层冷意。
夏夷则朝太监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吧。”
太监急道:“可是三殿下……圣上那里……”
夏夷则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太监被他眼神盯得浑身发冷,低下头:“属下告退。”
待他走了,夏夷则才看向面前的乐无异,目光落在乐无异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之上。
乐无异尴尬地欲抽回手:“额……夷则,我……”
夏夷则紧紧抱住他的腰,嘴巴贴着乐无异的耳朵,小声喊:“无异。”
乐无异耳朵发痒,却还是犹豫着抱住了他的肩膀,发出疑惑的询问:“夷则,你还好吗?”
夏夷则收紧了胳膊,力道之深简直像是要把他的腰都捏碎。
“啊痛!”乐无异小声抽气,觉得现在的夏夷则简直太反常了。“你父皇他……”
“别提他!”夏夷则冷斥一句,又马上缓下声音,哀求道,“无异,现在不要提他,好吗?”
“……”乐无异闭了嘴。他不知道夏夷则跟圣元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夷则的口气,他们父子必然不合。
他有些无措地抱着夏夷则的肩膀,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问:“夷则,你……你不用进宫吗?皇位的事怎么样了?”
夏夷则闭着眼,缓缓道:“我不想进宫,我想陪着你。”
“啊?陪着我?”乐无异一愣,“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陪……”
“我只是怕我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你了。”夏夷则叹息,隐隐的控制欲让乐无异不安。
“怎……怎么会?想见还是会见到啊……”
说到最后,他似乎刚反应过来夏夷则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就有点害羞,结巴道:“我我……我……”
他有点不敢想突然出现在脑中的想法,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夏夷则偏不如他意,微微侧头,扣着他的后脑勺便压了过去,嘴唇相贴,灼热的呼吸和夏夷则冰凉的脸颊忽然靠近,唇舌纠缠的火热与夏夷则冰瓷般的皮肤简直像冰火两重天,让乐无异心跳如鼓,眼睛睁得大大的,傻乎乎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秋水双瞳。
夷则的眼睛好漂亮……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随即舌尖一痛,竟是夏夷则轻轻咬了一口,提醒他专心。
下一刻,夏夷则扣着他的腰直接压倒,垂目看向他时,清冷而淡然的神色不见,眸中强烈的占有欲灼热得令他胆怯:“夷则你……唔!”
夏夷则将他所以的话都堵在唇间,轻吻他的眉间眼角,喘息着低声唤他:“无异……”
乐无异被他语气中强烈的不安所震慑,忽然没了慌乱压抑,任由夏夷则着迷般亲吻他的每一寸皮肤。
夷则在不安,他在害怕。
这种认知一旦进入乐无异的脑海,便停不下来。他抬眸看向上方的夏夷则,对方躲闪着他的眼睛,却轻轻吻着他的脸颊耳朵,呼吸声清晰可辨,弧度优美的下巴偶尔擦过他的脸,都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夏夷则的眼睛甚至有些明亮得妖异,微微敛着睫毛时,有种婉转的端丽。
乐无异被这异于平时的美色所蛊惑,不由自主地环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呼唤:“夷则……”
夏夷则微微勾起一抹笑,吻着他的眉梢:“无异,留下来好不好?”
乐无异收紧了胳膊,闭着眼,幽幽叹息:“夷则,你是要做皇帝的人了啊。”
夏夷则浑身一僵,笑意凝固在嘴角。
乐无异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被蛊惑之色。他抬手抚摸夏夷则的脸庞,微微笑开:“夷则,别害怕。你还有我。”
夏夷则脸上渐渐没了表情,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没有说话。
乐无异有些心疼,抬起头亲了亲夏夷则的嘴唇,道:“你的父兄已然故去,这锦绣河山已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有什么可害怕呢?不敢去见你父皇吗?”
夏夷则轻轻眨了眨眼睛,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却莫名显得卑微。他有些茫然:“我居然这样得到了一切?那个人……忽然间把整个江山丢给我,就这样走了?”
乐无异安抚他:“并不突然。其实你知道的,他缠绵病榻多时,能撑到现在,恐怕也是为了早日定下皇储,让这江山后继有人。”
夏夷则闭上眼,低声道:“我忽然有些不想要了。”
乐无异慢慢起来,夏夷则顺着他的动作也坐了起来,只是神色很奇怪,并不像一个得到了江山的赢家该有的表情。
乐无异盯着他的脸,忽然严厉起来:“夷则,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想为百姓多做一些事,你说想举贤任能铲恶锄奸,你说你想做皇帝是想对李氏江山负责,可是现在你说什么?你不想要了?那这江山交给谁?你死去的大哥还是你身在牢狱的二哥?”
夏夷则沉默下来。
“夷则,你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你每做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帮助大家。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明知你入宫是为了争皇位,依然肯来帮你。”乐无异语气严肃,认真坦然,“夷则,若这是你想做的事,那就不要犹豫,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太监冒死在外催促:“三殿下,左仆射大人派人来催您啦!圣上驾崩,六宫嫔妃与诸位皇子公主都需前去吊唁。殿上还需您执掌大局呢……您快进宫吧!”
乐无异推了推他的胳膊:“去吧。”
夏夷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却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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