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孤坟,一幕残阳,一个失意人
手中的酒葫芦已经空了,人、仍然清醒,歪歪斜斜的身影尤似飘零风中的枯叶、无有着落。指尖细细研磨碑上“爱妻”二字,神情怔忡,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石碑粗砺划破手指,血珠点点滴滴没入尘埃,仿若不觉。
盖聂眼波一震,看到坟茔竟闪过一抹惊讶,眉头紧蹙。
“你来了”一身灰衣,黑色裹巾遮了下鄂,长长额发掩了眉目,相貌彻底模糊,声音嘶哑同样含糊得很。偏头望向盖聂,却又没看他,双目无神。
“阿丽原本不会死的,是我的错。我奉命去杀樊于期,阴差阳错结识了燕太子丹,燕丹要我刺秦,我是不愿的!可王命难违,何况阿丽和天明还在咸阳宫中,我不能不听。但,既然应了便该尽力而为!大殿之上我是尽了力的,我晓得我不可能成功,所以我尽了全力。即便他日与燕丹及易水众人执剑相向,我亦能无愧于心。我只是这样想的!王上却不信我,他对我起了杀心,可我是他最好用的暗桩,他不甘心就这样杀了我,所以阿丽自尽他冷眼旁观,好给我一个教训。盖兄,我恨他!”酒葫芦猛地一掷,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盖聂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自嘲:果然还是高估了秦王。丽姬性子刚烈,又是齐国人,留着有害无益,她自己要死,赢政岂会不成全?左右人不是他杀的,无可指责。
静立半响,无端问一句“可还喝秦酒?”
第16章 第十六章 剑易伤人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那灰衣人竟也听懂了,深吸一口气涩涩道“我恨秦王,却不恨秦国;我效忠的不是秦王,是我自己。秦酒、自然喝的”
“盖兄,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什么事都不晓得便应了,委实冒失!偏盖聂还就这么做了。
“帮我照顾天明”
盖聂点头“待天下大定,我带他一起离开咸阳”
“盖兄当真仁慈,仁慈至于极致不惜双手染血、背负骂名,以战止战平天下之乱还黎民百姓一太平”
人非铁石,孰能无知无感?纵然盖聂心性坚韧,不畏人言、不滞于物,心之所向哪怕千夫所指亦不改其志!然而,不动容于世人误解并不代表同样不动容于有一友知交。这一刻,盖聂是感动的。
动了动唇又呡了呡唇,终究什么也没说。说什么呢?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于我何愁。有一同道知己已然足够,盖聂不需要有人为自己心忧。
“听说盖兄不日将统兵攻燕?”
“是”
“燕丹与墨家关系匪浅,墨家的攻防器械不容小觑。盖兄当心”
盖聂闻言蹙眉,委实想不到燕太子丹竟和墨家有关联。晗首道了声谢,抬脚欲走,转目却见两个背着药篓的女子缓步而来,蓝白服饰年纪稍幼的正是端木蓉,年纪偏长的绾发妇人是端木蓉的师傅、念瑞,因其医术高明救人无数,见者莫不称一声“念瑞先生”。
不知幸也不幸,盖聂多次成为念瑞先生弟子伤患中的一员,于情于理都得近前打个招呼。
可惜人家压根儿不待见他,眼睛一撇视而不见,自顾自走路。左右不是头一回这样,盖聂虽不明所以亦不计较,泰然自若地等她走过。
“盖聂,你又要出征了吗?”擦肩时脚步停住,端木蓉握着药篓肩带似是无意道。
“是”
一声轻叹几不可闻,端木蓉低垂眼睑强做一片冷清,话里的忧思牵念却无可遮掩,拿出早已备好的伤药放在他手里“不要再受伤了……”
“蓉儿!”话未说完便被念瑞冷声呵断。眼角细纹因生气益发凸显,转身折返走到端木蓉跟前,眉目间是忍无可忍的怒意森然。“你当初真不该救他!”
此言一出盖聂微怔。灰衣人也愣了,来回将盖聂打量一番十分震惊,这俩人有恩仇?!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端木蓉倒是平静得很,抬眼看向盖聂,眸底冰融雪消轻轻柔柔盈盈一片潋滟清光、情深不可估量,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道“我从不后悔”
念瑞彻底恼了。顾不得女儿家脸面当着两人斥道“剑易伤人,持剑的人更易伤人!何况他还是个心怀天下的男人!他自己的性命尚且被他视若鸿毛,你在他眼中又能有几分重量?!蓉儿,何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倘若盖聂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那他当真草木不如了!闭了闭眼,紧握着手中长剑,刹那间的无错使他下意识去看一旁的灰衣人,结果这人竟在颇为幸灾乐祸地笑!
其实盖聂看错了,那分明是欣慰的笑。如果这是一份天时地利人和皆宜的感情的话他这样笑委实讨喜,可惜、他笑错了。
盖聂虑了虑,刚要叫她“端木姑娘”,却被抢了先。
无怨无悔四个字传入耳膜,盖聂沉默
念瑞绝对无法像盖聂这般淡定。也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还能这般淡定!气的脸色发青可又毫无办法,咬牙怒道“盖聂!如若你有一分一毫的良心就娶了蓉儿认真待她,要么就永不见她!”
事实证明盖聂是有良心的,略略迟疑满怀歉意地把端木蓉给的药还了回去。一言不发扭头走远。
好不委婉的拒绝
三人静默
念瑞轻轻抚着端木蓉的肩,甚是心疼“傻丫头,死心了吧”
孰料本该最伤心的人并没有很伤心,捏着不被接受的伤药淡淡道“无怨无悔不是说着玩的。师傅,我只愿他不再受伤,此外、别无所求”
第一次遇见这盖聂时,人已然昏死,身上二十几处伤口血流不止、触目惊心,其中多处皆是致命的。端木蓉几乎要以为自己救不活他。无论怎样的痛楚始终耐着,忍常人所不能忍竟似习惯。记不清自己爱上这个人是否始于心疼,至今日已是不可自拔,亦不想抽身。没有结果又如何?只消他好、便好。
然而,执剑平生,端木蓉的愿望注定落空。
大军出征,秦王亲自送行,一身玄袍沉厚威严,神情颇为凝重。抬手一伸赵高快步捧来一柄剑奉上,赢政接了反手交给盖聂“残虹凶戾噬主孤已命人重铸,取名渊虹,看看可还满意?”话语平淡,眸子里隐隐闪动克制的、隐秘的期待欢喜。
拔剑出鞘,醒目的秦国文字“渊虹”赫然刻于其上,字体端正笔锋暗藏,盖聂认得出这是赢政的字。转目扫过剑身,蓝光清幽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古朴深邃,剑刃见光如活水漫过池塘从容舒缓,薄而柔韧,犀利却不显锋芒,委实是柄与盖聂相配的好剑!
还剑入鞘,盖聂晗首一拜“谢王上”
眸光暗了暗,赢政振袖负手而立,端的是一派王者气概“孤欲为天下王者。盖卿是孤最为倚重之人,此番出征莫要叫孤失望才好”
若在平时,盖聂定会敷衍一句“臣自当尽力”。而今日却抬眼与赢政相对,问“王上要这天下,可曾想过这天下百姓?”
“当这天下是孤的天下时,天下百姓便是孤的百姓,孤自会善待”
无论赢政话里有几分真心,到底让盖聂满了意,俯首拜别。
尚未迈步又听赢政道“盖卿可知孤为何执意要杀樊于期?”
盖聂蹙眉,稍一犹疑一脸正直道“臣不知”
“哦?”意味不明地一声晒笑逸出口“盖卿不知也无妨,待你凯旋,孤告诉你”
盖聂不晓得赢政说这些有何用意,也懒得揣摩,退下台阶翻身上马挥鞭前行。
天地辽阔,风寒凛凛,数十万兵甲齐列亦觉萧索。两军交战,盖聂坐镇,秦军节节胜利,燕国一败再败,不过数月大半山河易主,蓟城内外一片混乱。
“都城尚且乱成这样,可见燕国气数已尽”
说话的是一男子,白衣蓝带,紫发飞扬,习惯性抱臂抬着下巴、孤高不可一世。
“气数皆在人为”
“子房以为燕国可凭人力挽大厦之将倾?”漫步行于二人之间的男人嗤笑反问,声音如徐徐铺开的凉滑绸缎,华丽而庸散。及腰长发未束,满头银白随风,邪肆且张狂。
并不理会男人话里的讥讽,被称作子房的少年深色微黯,如实道“若在数月之前或可一搏,而今、迟了”
“那我们来是为燕国的灭亡做见证的?”
“白凤,我当真怀疑你的脑子和白鸟的一样直白”唇角一勾,银眸静若寒谭,笑不达眼底,分明是嘲笑。
白凤微怒,凭什么瞧不起他的凤凰?!
另一人倒是厚道,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弯了弯,笑容十分委婉得体。
第17章 第十七章 端午番外
数百里云梦泽密林森森浩浩淼淼,朝云暮雨烟霞夕照,宛如珍珠水晶隐于仙境,亦幻亦真。
只是,太阳大了一点儿,日照强了一点儿,光线足了一点儿,蝉鸣聒了一点儿,整个人躁了一点儿……。简而言之,所有的点儿集中起来汇成一个字,那就是:热!
清晨的阳光是柔和的,尤似少女纱裙扫过大地、温文婉转,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绯侧缠绵,积了一夜的露珠就在这撩人心弦的躁动中迅速蒸发。
然而,卯时一过,少女便以肉眼难以计量的速度分分钟完成了向泼妇的过渡。目光焦灼,呵气如火,所到之处无不被其烈性震慑,纷纷俯首。枝枝叶叶耷拉了脑袋打着卷儿抬不起头,夏虫鸟兽有气无力鲜少出没……
站在屋檐阴影下的白衣人抬袖抹了额上细汗,顶着大刺刺明晃晃烈日骄阳走到庭院提一桶井水,沁凉气息拂面宛如涸鱼入海般顿觉清爽,可惜杯水车薪,尚未来得及感受更多冷水已晒成温的。只好将就着掬一捧洗了脸,又提一桶进门。
抬眼就见自家师弟正闭着眼睛盘膝打坐跟鬼谷吐纳术较劲,皱了皱眉,把水倒在木盆里道“你在干嘛?”
“避毒”
鬼谷吐纳术确然具有抵御呼吸类毒药的作用!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淡定如斯的盖聂闻言瞬间不淡定了,抢步上前抓了卫庄手腕隔着薄薄衣料摸他脉象,已然忘了自己不懂医术。鼻尖汗意蒸腾,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小庄,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热毒”
眉发皆白,五官成熟的青年男子身形高大,体魄健朗,早已不复少年模样,小庄这个称呼确然有些名不符实,偏叫的人未觉丝毫不妥,听的人亦是顺耳。启唇悠悠吐出两个字,眼都没睁。
盖聂汗颜
自入夏以来,小庄就变得异常奇怪,时不时暴躁一下,情绪起伏不定,近于端午更是如此,今日又演这一出,盖聂委实无语至极。倘若他曾看过《白蛇传》之类的山精怪志,定要疑心凡此种种迹象是师弟要在端午节遇热现形了。
轻叹一声,这天气、实在热得过分!瞥一暼渊虹,无端艳羡起排名第七的水寒来。
感受到来自主人的怨念,无辜受累的排名第二的渊虹默默将眼泪流成河……
拧了帕子蹲身给满脸汗津津卫庄擦了擦。
刚泡过水的手指微凉,皮肤高温,两厢接触指尖有意无意描摩过脸庞,细腻触感尤为明显,点点凉意经肌肤渗入血脉尽数变成火、燎浪翻滚,比之前更热。眨眨眼,目光闪烁,推手将人搡了一把,十二分不耐烦道“起开”
盖聂无奈,寻了蒲扇好心建议道“左右谷中没有旁人,委实热得厉害脱了衣服亦是无妨”撩衣跪坐在师弟身侧,不轻不重挥着扇子给他扇风。
为了避暑,两人的衣物褪了一件又一件,身上穿的一天比一天单薄,衣襟松散,胸膛隐现,怎么看怎么勾的人横生绮念,若是再脱一准儿要出事儿,岂会无妨!卫庄咬了咬牙,强忍着血气翻腾愤愤睨了盖聂一眼,竟似有些怒道“离我远点儿!”
盖聂一怔,默了默,起身走远。
徒留原地的卫庄盯着那个步出门外头也不回的背影、一时僵冷暑热顿消,唇呡得死紧。
只当自己被师弟嫌弃的盖聂坐在树下单手支颐、神思游离,目光颇为忧郁深沉。如今便已不招人待见,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要怎么办呢?沉吟良久,终于想到一件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儿。
提剑迈步竹林,利刃出鞘,数十道光影飞掠修竹根根倒下。将剑放在一边儿,找了绳子绑竹筏。
烈日炎炎,此一番动作顷刻汗透衣背,大颗水珠循着额头濡湿鬓角、泽泽晶莹。面颊烤得泛红发疼,也不以为意。想着屋里大脾气的某人,心中却是愉悦。
绑好竹筏,拉着绳索拖到湖里折返去摘竹叶,洗米做粽子。又从大榕树下挖出一坛酒,这酒乃是去年两人采集寒冬夜雪为引酿制而成,醇而不冽入口绵长,色泽澄亮无垢、清明如玉,佳节宜饮。
待做完这一切,盖聂几乎要化身雪人儿了、将要融掉的雪人儿。所幸乌金已沉夜色渐起热度消减,引袖拭去下鄂汗滴,美酒佳肴端上竹筏,顺带沐浴更衣,然后神清气爽心情甚好地来请不晓得是否仍在闹情绪的师弟。
听见有人走近,卫庄睁开眼冷冷一瞥又闭上,没有半分要搭理他的意思。
淡淡一笑,盖聂垂手推了推明显还生着气的自家师弟,伸指戳了戳他的肩膀,语调含笑道“小庄,跟我出来”
你叫我出去我就得出去?!偏头冷哼,不予理会。
晗首暗忖,这般跪坐的姿势,拦腰托臀打横抱走无疑是最合适的,可一个大男人堂而皇之的抱着另一个大男人即便无人旁观也还是太不成体统。盖聂因自己的想法暗自唾弃一番,全然不去反思就两人的关系而言早将体统抛在脑后、踩在脚下了。
稍一踌躇,决定使用怀柔政策,说白了就是改走言情路线。静默酝酿一会,俯身挨着卫庄低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当此佳节小庄却与我生气,可是怪责没有琴瑟相迎?”
眉毛一抖,心肝儿肺都颤上一遍,若非晓得盖聂没有吃药卫庄当真怀疑他今日是吃错药了!狠狠瞪他一眼,为了不再受刺激,果断扭头抬脚。
湖泊广阔,湖外有湖,湖中有山,波光粼粼,芦草青青,水天一色。春秋四时之景不同,一日之中变化万千。太阳一落,四面水汽氤氲和着河海湖风凉意丝丝,沁人心脾,积了一天的暑热总算是消了。
踱上竹筏,撑一杆竹篙划向湖心,弦月如钩云遮雾罩朦朦胧胧,几点疏星倒是亮得很,同对面这人的眼睛肖似。卫庄轻笑,能想起来做这一番功夫,可真是难为他了。眉梢一挑,邪气肆延,撕开粽叶递到盖聂嘴边。
“多谢”张口咬了一口、清香软糯直甜到心底。拎过酒坛拆了封泥,倒满杯盏。星月齐辉,对影两双。盖聂端起酒杯送到卫庄手里,有来无往岂非失礼?又自斟了一盏浅饮细酌。
夜风凉透,徐徐轻动,水波不兴。头顶天幕辽远,触目浩瀚无垠,乘一叶不系行舟随风顺水,心旷神怡。当然,最为赏心悦目的还是身侧的人。话没说几句,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本就坐的不甚端正的身躯益发随意。干脆转身一仰靠在自家师哥身上,一手执盏,一手低垂伸进湖里拨弄,哗啦作响水花轻溅涟漪层层。
不知是酒后乱性还是借性乱酒,周遭气氛渐变,手被握住,声响歇止,绵长的温热的呼吸自身后传来,伴着柔软触感贴上脖颈,吻、密密繁繁。
“小庄,我想……”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还以为他这师哥已经达到八风不动无欲无求的神境界了,原来终究是差了一截儿,卫庄蓦地低笑出声。
盖聂亦笑,撒手丢开杯盏板着卫庄肩膀旋身倒在竹筏上,撑肘伏在上方与他额头相抵,摩擦温存。
“师哥,你就只想做到这种程度?”扬手抚了抚盖聂脸颊,触手升温。
“自然,不是”收臂将人抱住,勾指一挑腰带被扯开、衣衫大敞,唇齿碰撞吻得激烈。抬手沿着怀中人线条流畅的颈项下滑,剥落外衫。未束长发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尖、纠纠结结。垂眸,入眼满头银白似雪,一度青丝阔别成永远。像极了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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