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侍女拐过街角,贴着石头墙面小心地快速前进,她低头从飘来荡去的酒幌下经过,身形一闪,消失在墙角。
“前面没人,快走。”她朝躲在墙后的同伴轻唤,与此同时,回头监视着街上的情况。
蒂蒂与另外几人沿着墙边低下身子,借着月光投射在房前的错落阴影,悄然无声地销声匿迹于浓郁的夜色中。
躲躲藏藏地,好不容易来到努雅说的接头地点,透过明亮的月光,看见一排不起眼的房屋,普通的迈锡尼民居。
“我去,你们躲好。”还是刚才探路的侍女,她快步走到其中一间房前,按照事先学过的暗号,伸手敲上木头门。
片刻,门内没有丝毫的动静。
蒂蒂藏在小屋对面的墙后,急得连呼吸都不会了,死盯着那扇夜风里紧闭不动的大门。
陡然,门“呼啦”一声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边,侍女对他说了几句,他立刻让出路。侍女朝蒂蒂的方向招了招手,还没来及将焦急混乱的呼吸调整规律,身边的侍女已经拉着她快步朝门跑去。
门在身后突地关上的瞬间,蒂蒂朝开门的男人急切地呼道:“我是卡丽熙公主的侍女蒂蒂,快带我去见比昆将军!”
男人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引领她们朝院内走去。
绕过狭小的庭院,顺着一截土墙走了十几步,眼前出现了另一个院子,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后面掩映着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
“进去吧,将军在里面。”男人指着一扇门,说道。
点头,匆忙地走到门外,推门而入。
“蒂蒂?”
略带惊诧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蒂蒂惊出一身冷汗,猛然抬头,惊骇的视线落在窗边的人影。
“殿下!”惊声低呼,蓦地跪下,对着正朝自己走来的人恭敬地行礼。
“卡丽熙呢?”伸手扶起蒂蒂,列摩门纳的目光从几个侍女的身上滑过,并没看见卡丽熙的身影。
“殿下,公主没有逃出来,只有奴婢和这五个侍女趁乱逃出宫了。”一路的胆战心惊,蒂蒂终于忍不住小声哭出来。
听到蒂蒂的哭诉,茶色的眸子亮了又暗,继而陷入一片空茫的黑暗。心里又急又乱,她急迫地追问:“趁乱?宫里怎么了,卡丽熙呢,她怎么样了?”
“公主用药使迈锡尼王瘫痪,致使宫中大乱,奴婢们按照计划逃出宫,来这里给比昆将军报信。奴婢出宫前,公主安然无羔,但是……迈锡尼王瘫痪了,他一定不会放过公主的。殿下,您赶快想办法救公主,公主她现在一个人待在宫中,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遭遇。”
自从卡丽熙发现院中的紫花,就与蒂蒂制定了一个逃跑的计划,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打算逃走,只是借着纳姆安瘫痪造成的混乱,能给蒂蒂一个逃离的机会。
列摩门纳退了几步,扶着桌沿站在油灯发出的昏暗光芒中,额前微垂的发丝挡住闪烁不定的茶色眸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耳膜后连绵不断的尖锐蜂鸣,如同埋在呼吸里的刺,一下一下,随着起伏的呼吸折磨着她的心跳。
“我们在迈锡尼有多少人?”她问,朝着比昆。
“算上耶达的人,一共四百八十人。”
“一百人,够不够攻破狮子门?”
“不够。”
“一百五十人?”继续问道,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比昆摇了摇头,犹豫不决,却还是如实回答。“……不够。”
“二百人?”
“殿下……”十分为难,喉头上下轻动,他皱着眉说。
“多少人才能攻进那个该死的狮子门,你说。”
“至少二千人。”身经百战的他,很清楚攻破狮子门的代价,那道易守难攻的巨大城门,二千人已经是最少的预估。
微仰着脸,极缓地闭上眼,深深地叹息,更像是扼在喉咙里的一声苦笑,狂躁,混沌,悲伤。
“殿下?”怯怯地,蒂蒂轻唤。
抬手,扶上额头,昏黄无力的光晕从指缝钻进来,刺得眼睛涩涩地痛。“什么事?”
“公主交给奴婢两样东西,让奴婢转交比昆将军。”
“拿来。”
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两块亚麻布包裹的羊皮纸,一一交到列摩门纳的手里。“这是一张狮子门后面的卫城地图,包括卫城中间的王宫地形图,公主是凭着记忆画的,她说那些做了记号的地方,表示有重兵把守。”指着其中一个较小的布包,说道:“这是公主写给您的信,公主不知道您在此地,所以托比昆将军交给您。”
将地图交给达巫夏,自己则打开了卡丽熙写给她的信,手捧着亚麻布快速将它打开时,列摩门纳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有些发抖,如同唇边的呼吸,无法抵制地急促轻颤着。
“我的这封信,是要交给赫梯的摄政王,而非列摩门纳。保护赫梯是你的使命,赫梯的安危优于你的个人感情,不要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不敢迎战迈锡尼。正相反,你要为了我,全力击败侵犯赫梯的敌人。我会想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你要对我有信心。列摩门纳,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不要让我成为安纳托利亚众神的罪人。”
娟秀清逸的字迹,娓娓道来的一字一句,仿佛是那位美丽的小公主俯在耳边的呢喃轻语,却是这么重如千钧的压得人根本无法透气……
列摩门纳知道,卡丽熙在求她,为了赫梯……放弃她。
良久,她缓缓地笑了,犹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在眉梢,在眸底,迅速蔓延出一片凄凉悲怆的阴影……似乎有一个绝望的灵魂,默然无声地渗进眼前的身体,致使这个笑容死亡一般的苍白。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何来放弃?已经拥有的,又为何要放手?”
兀自低语,好像整个人都离开了这里,站在众人眼前的身影,只是一尊月光沾着黑夜画出的虚幻影子。
一个是她的国家,安纳托利亚高原的血流在她的身体里,她握着无数赫梯人的未来;一个是她的挚爱,对她的珍惜已经超越了自己的生命,想要牵着她的手走完此生。
是挥军迎敌,挽救赫梯;还是保她周全,不战而降。
到底,她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 ★★★ ★★★
夏尔玛走出船舱,看见船舷边那个背手而立的高大背影,犹豫了片刻,她朝拉蒙西斯走去。
似乎知道有人走到身后,拉蒙西斯回过头,深邃的黑色眸底映出颔首的夏尔玛,他笑了笑,视线重新调回碧蓝的海面,不语。
十几只木桶堆砌成一人高,整齐地码放在甲板上,走到一旁,侧倚着光亮的木桶,夏尔玛双手环胸,循着拉蒙西斯的视线一同望向风平浪静的地中海。
“换作是我,也许会做出和列摩门纳同样的决定。”倏然,注视着海天相接的天际,他用着平静地口气说出没头没脑的话。
眼神轻轻一闪,同样平静的口吻,隐约藏着别样的情绪。“您与列摩门纳的立场相似,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以国家为先,有时候只能做一些违背心意的决定。”
扯着嘴角,无声的笑容,阳光底下平添一层黯然无力。“你呢?”
“我?”
“如果是你,当初会不会同意让卡丽熙去迈锡尼?”
“不会。”
“明智,但是短浅。”
“短浅,但是保险。”
他大笑出声,一个大浪打过来,顿时船身一阵剧烈地摇晃。
轻佻恣意地扬了扬眉,夏尔玛傲慢的态度不像为人臣子,反而更像一位挚友。
“这一仗,到底能不能打起来,现在还不好说。眼下收集的情报,纳姆安已经召集了不少船队,他对这一仗势在必得,卡丽熙必然已经被困迈锡尼了。”叹息,浓黑的眉皱起,想到那个纤弱的小公主身处的危险环境,他在担忧之外,还有毫无头绪的懊恼。“列摩门纳应该得到了消息,也许她已经有所行动了。不过,卡丽熙是这一战关键,纳姆安抓住她,就等于赢了一大半。”
“王,保护卡丽熙的安全,才是首要。”知道卡丽熙作为使节去迈锡尼,她提心吊胆过着每一天,在得知迈锡尼集结海军时,这些焦虑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现在就希望纳姆安能提出谈判,这样至少能拖一拖。”
“就算谈判,他的条件一定很苛刻,赫梯未必能接受。”夏尔玛不想看见战火在卡丽熙的身边燃起,干净清冽一如山涧清泉的卡丽熙,根本承受不了战争的残酷。
“听说卫城的那扇狮子门,就连神都无法轻易越过,我还真想见识一下。我们要做好登陆的准备,无论如何,不能被一扇石头门挡住救出卡丽熙的路。”
“是,请王放心。真要动起手,臣会率领军队直取狮子门,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会攻开它。”
“你自己要当心,我可不想失去一位得力的将军。”
“是。”
“那个聪明的小公主啊,牵动了太多人的心,她可千万不能有任何意外,否则……”一声长叹,令人辨出一缕悲伤。
“……”垂下眼帘,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慌乱的神色,想要漠然的面对这一场战争,却无法像以往那样冷静的思考,这让夏尔玛强装的镇定变得很脆弱,脆弱的不堪一击。
★★★ ★★★ ★★★
来回活动着十根手指,慢慢抬起仍然有些僵硬的手臂,纳姆安欣喜地发现自己的上肢正在恢复,只是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
宫医跪在脚边,用象牙制成的小锤子来回极轻的敲打小腿和大腿,见纳姆安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又捏了捏他的脚背,然后起身退到一旁。
“陛下,看样子还要等几天,药效还未完全消退。”
粗重的叹息,瘫痪初期,几十个宫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呆等药效失力。“宫中竟然有这种毒花,你们这些熟悉草药的宫医竟会全然不知,都是废物。”
老宫医赶紧又跪下,额头贴着地面,心惊胆颤地哀声求道:“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鄙夷地冷冷哼了一声,看着等在殿内的费斯厄,没好气的问:“人呢?还没抓到?”
自知理亏,弯下腰,小心应声。“请陛下恕罪,臣已经封锁全城,挨家挨户搜索,一定能抓到她们。”
真是一帮废物,怒气冲冲地吼出来。“要你们这些没用的人干什么,不如丢到海里喂鱼!舰队集结的怎么样了?”和他们生气,真是和自己过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他话峰一转。
“还差二十艘吉亚托克的船没有到,他们傍晚就能赶到,今晚全部舰队可以集结完毕。”
“嗯。”终于还能听到一点好消息,脸色稍稍缓和。
“陛下,臣得到情报,海上的埃及人有动静。”
眸子一动,问,稍急。“回埃及了?”
摇头,费斯厄脸色阴沉地说:“不,朝爱琴海来了。”
赫然,身形一僵,要不是腿不能活动,他就已经从软榻跳起了。“真的?什么时候到?”
“刚刚收到传报,臣就立刻进宫来了。最多三天,快则二天。”埃及人驾着庞大的舰队朝爱琴海驶来,这无疑是冲着迈锡尼来的,他们的目的自然也很明白。
刚恢复知觉的手搭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金色的床沿,时不时还停一下。少顷,他看了一眼费斯厄,阴冷的目光又移向光线明丽的窗外,灿烂的阳光缠上他的视线,却没能照亮他眼底无尽黑沉的深渊。
沉默,他凝重的脸色,充斥着来不及消化埃及人转舵驶来迈锡尼的惊骇,脑中快速地回转着应对方案。
“费斯厄,立刻出兵,将埃及人阻截在海上。”
一怔,犹豫,不解。“陛下,现在就出兵?吉亚托克的船还没到齐,要不要等一等?”
“不能等,否则就来不及了。快,调集一百艘船现在就出发,无论如何要将埃及人拦在海上,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迈锡尼!”埃及人的作战能力在海上会大打折扣,远不及常年与大海打交道的迈锡尼强劲。可是,如果让他们登陆,那就相当麻烦了。
不在追问,早打迟打都是一仗,费斯厄颔首行礼,加快脚步离开了大殿。
早就担心埃及会支援赫梯,但是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拉蒙西斯一直对爱琴海联邦虎视眈眈,要不是与赫梯争夺西奈半岛的苦战拖住了他,恐怕他早就率领埃及军团大举侵犯了。
这个雄心勃勃的小法老,拥了尼罗河旁丰饶富裕到让人羡慕的沙漠之国,又拿走了西奈半岛,终于忍不住那颗跨海扩张疆土的野心。
纳姆安到不是特别担心埃及人,一来他们之间横着一片地中海,想要把埃及兵力源源不断调来迈锡尼,不是一、二百艘船可以做到的。二来目前他掌握了赫梯的致命伤,埃及如果冒然进攻,列摩门纳为了保护卡丽熙的安全,肯定会阻止拉蒙西斯。
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先让埃及离迈锡尼远一点,只要他们输掉海战,就能打消埃及与赫梯的气焰,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海上霸主。
★★★ ★★★ ★★★
比昆的副官匆忙地走来,他朝站在桌边正与大家研究地图的列摩门纳跪下行礼,继而急急地禀报。“殿下,外面在挨家挨户的搜索蒂蒂,很快就要查到这里了。”
茶色的眼,不见焦急,淡淡地目光仍然停留在描绘着卫城地形的图纸,没有抬头,她干脆利落地命令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副官颔首,起身退出房间。
指向地图一处画圈的地方,指尖在圈上轻轻一点,侧目,道:“比昆,依照计划行事,让耶达做好准备,得到信号立刻动手。”
比昆恭敬的行礼,眼底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一种嗜血好战的天性。
“达巫夏,你那边呢?”
“都已经查明了,巫师明天清晨会入宫为纳姆安驱魔祈福,我们今晚就行动。”从蒂蒂口中得知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纳姆安相当迷信,每当有重要的事情,都要让巫师进宫问神赐福。
他中毒瘫痪这种大事,必定召见巫师,这是一个混进王宫的绝好机会。
“库西纳应该快到了,在他带着舰队出现在迈锡尼人的面前之前,我们要先救出卡丽熙。”阿齐兹从窗旁走过来,单手撑着椅背,提醒着说。
眉头轻轻皱起,只是片刻,不羁的桀骜又重回漂亮的眸底,浅茶色的眸子,倏忽明灭闪烁着接近魔魅的冷光。
“明天,去见一见那个痴心妄想的迈锡尼王吧!”
阿齐兹摸着下巴,永远扬着快乐弧度的嘴角,又向上翘了几分,满面的轻松笑容,瞧不出一点大战在即的紧迫感。
几个人凑到桌边,继续就行动中的所有细节,再一次细致部署讨论。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每个人都承担着繁重的任务,自己的失误就会连累其他人,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微小的失误,都会将大家指向通往冥府的道路。
明天的行动,将是唯一一个扭转劣势局面的机会,卡丽熙能否安然救出,赫梯能否反败为胜,都在明天会有一个结果。
★★★ ★★★ ★★★
阴暗惨淡的光线,穿透了潮湿浑浊的空气,冷冷地投射在脚边,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积着从墙面流下的水渍,更令这间狭小的地牢充满了剔骨的森寒气息。
抵着坚硬粗糙的墙面坐在地上,手臂拢着屈起的双腿,下巴搭着膝盖,一双落满忧郁的蓝色眼睛,紧紧瞅着栏杆外面的火把出神。
昏暗的光影,颤颤巍巍地摇晃在地面,给那些脱落斑驳的墙面抹上一层诡异的影子,似乎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会突然窜出一只咆哮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将你拖进墙后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