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妙香接过盒子,却没着急打开,轻轻抚摸盒盖子,眼里全是泪水:“我娘好吗?”
老和尚答非所问:“你不打开看看?我还有几句话要嘱托。”
陈妙香哭着说:“我娘怎么样了?”
。。
六 花香性自恶(1)
锦盒里包裹着红绸,打开之后,露出一块玉蝉。陈妙香不明就里,询问式地看着老和尚。老和尚说道:“你爹陈宝铭说,很多年前,他还是学徒的时候在寒冬腊月大雪地里救过一人,这人命不该绝,而且颇有财运,这些年来飞黄腾达,成了一个很有实力的古董商。他转交给你父亲这么一块汉代玉蝉,说是只要见到此玉蝉他就会豁出命来报答这救命之恩。你父亲一直留着它,作为身临绝境时的最后救命稻草。现在他把这玉蝉传给了你。你们父女两代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是你们的私事,老僧我不方便知道。只是,女施主,既然你父亲临死前已经痛彻明理、翻然悔悟,你也原谅他吧,毕竟人死为大。”老和尚让徒弟找来笔纸,匆匆写下什么交付给陈妙香,“这就是那个古董商的地址。”
此时陈妙香眼波流转,已经打定了主意,嫣然一笑:“谢谢老师父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陈尔德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老和尚点头应允,陈妙香就此告别。
时间过得很快,陈尔德每天早上醒来后便独自在后堂禅房,聚精会神地看那幅《地狱众生相》,而后,开始在宣纸上作画。老和尚发现这孩子极具绘画天赋,只看过一遍,便能复制下来,栩栩如生。几天的时间,陈尔德就画满了整整五卷宣纸,依然乐此不疲,每个人物至少重复画到十遍以上。这几天以后,陈尔德就不再作画,而是每天清晨跟着老和尚上山。老和尚一门属于佛家禅宗,同时研修南派慧能的顿悟和北派神秀的渐进,必需的功课就包括晨修。在拈花寺的后山之巅有一块巨石,老和尚每日都要上禅坐。小和尚负责砍柴,和师父走的两条道。现在看得古怪,不知师父带着陈尔德上山是什么意思。
这天早晨,小和尚早早出门转了个大圈,埋伏到半路上,偷偷跟着两人上山,看看这孩子到底干什么。等了半晌,果然山路拐弯处来了一老一少两人。老和尚大步流星地在头前带路,陈尔德背着一个大筐紧紧跟在后面,累得呼呼直喘。两人速度很快,转眼就没了踪影,小和尚偷偷摸摸跟在后面,尽量蹑足潜踪。快到山顶的时候,出现了意外,老和尚继续赶路,而陈尔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和尚傻愣半天,看着师父远远地坐在石头上,进入了境界。山峦寂静,只有山风吹过,万木瑟瑟作响,浓荫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小和尚提鼻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舒畅,难怪师父能找到这里禅修,真是会挑地方,可那个陈尔德哪里去了?
头一天徒劳无功,第二天小和尚早早守候在路口。不一刻,一老一少走来,转眼匆匆而去,小和尚在其后跟随,快到山顶时,只见两人兵分两路,陈尔德向左一闪钻进了密林之中。小和尚急忙也跟了进去,只见陈尔德左扭右转,来到一处山泉前,他蹲在溪旁,从筐里取了一把小铁锨挖了起来。小和尚好奇心大起,看了一会儿,心痒得不行,从隐蔽处走了出来问:“陈尔德,你干什么呢?”
陈尔德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老师父说你会跟踪我,果然如此。”
小和尚讪讪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陈尔德说道:“挖泥。”
“你挖泥干什么?”
“做脸。”
做脸?!小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半晌才想明白,这孩子是想玩泥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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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花香性自恶(2)
陈尔德不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挖泥,间或用手捏捏,干了足足一个早晨,挖了整整一筐。收拾一下,背在身上,转身下山,自始至终也没看小和尚一眼。小和尚咬咬牙:“今天我非弄个明白不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寺院,陈尔德直奔后堂禅房,推门而进,放下泥筐席地而坐。随手拈出一大块泥巴开始捏了起来,小和尚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见他双手上下翻飞,动得极快,不多时,这泥巴就有了雏形。小和尚看得出神,完全被这孩子的一双手吸引住了,十个手指又细又长,精致绝伦,操泥巴于指尖,控天下在手掌,隐隐有雷霆万钧之势。一张鲜活的鬼脸呼之欲出。小和尚缓步在室内转悠,看到窗前一块红绸上盖着一张纸,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张人体全身脉络图,尤以脸部最为详细,每一处大穴和血液流通方向都做了标记。掀开红绸,令小和尚惊讶的是下面居然藏了一排排已经做好的泥脸,果然是取材于《地狱众生相》,那些鬼脸变成立体的泥塑,恐怖度加倍,小和尚看得后背阵阵发凉,极为震撼。
他对陈尔德说:“你是个神童!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来。俱是惊为天人。你是做脸,他是敲鼓,虽然手艺不同,但都似乎隐藏着一些共同的大道。小僧有一事相求。不知小施主能不能……能不能送给我一张泥脸?”
陈尔德迷茫地看着他:“你想要,都送给你好了。”
小和尚狂喜:“你都送给……我了?”
陈尔德点点头:“都给你吧,我再做就是了。”接着对小和尚说,“小师父,我问你一件事。”
“请讲。”
“我……我长什么样子?”
小和尚哑然失笑:“屋子里有铜镜,你去看就是了。”
陈尔德咽下口水:“我……看了。可是……看不到。”
看不到是什么意思?小和尚拿过铜镜,放在陈尔德的眼前,用手指着镜子说:“这是你的鼻子,这是你的眼睛,这里看见了吧,是你的嘴,清清楚楚。”
陈尔德看得浑身颤抖,在他眼里,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模模糊糊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就没有脸。小和尚说什么,他再也听不见,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他陡然一声尖叫,快速跑出禅房再也不见踪影。小和尚吓傻了,急忙追出去,只见一大片葱郁的山林,人早就没影了。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势很大,隐隐还有雷声,寺庙里越发显得幽静,甚至还有些许阴森。小和尚举着油布伞前堂后堂都寻过了,哪里也没有陈尔德的踪影,他呆坐檐下,拈花寺的石碑静静卧在雨中,泛着青色,十分凄凉。
“他有心魔。”
小和尚抬起头,看见师父站在他的旁边。小和尚擦擦眼泪,哽咽着说:“都赖我。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就给他看了镜子。”
老和尚叹口气:“不赖你,回去吧,他回来了。”
陈尔德满身湿透了,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直落,冻得直打哆嗦。老和尚脱下袈裟给他裹上。陈尔德磕磕巴巴地说:“我看不见……自己,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老和尚摸着他的头发说:“自己看不到自己没关系,只要让其他所有人都看见你就行了。”
陈尔德直直地看着他。
老和尚说道:“成为大人物,成为举世无双的大人物,干出点惊天动地之事,你就活在了世上!”
门外大雨哗啦啦下个不停,小和尚满身寒气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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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花香性自恶(3)
老和尚露出一丝笑来:“追着你的心走。它就会指引你。”
追着我的心走?!
陈尔德听这似是而非的话,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重入混沌,好像摸到了一个神秘事物的巨大边缘。
老和尚看着小和尚:“我派给你个任务。”
小和尚毕恭毕敬:“师父请讲。”
“日后我要你护送这个孩子进京。”
小和尚一百个不愿意,撇着嘴说:“师父,我早就答应过别人,立过重誓,此生再不踏入四九城一步。”
“*面前,一切小业不究。就这么定了。”
小和尚腹诽不已,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半个月很快就到了,陈妙香此次上山还带着一个人,这个人正是鲁大。女人回家把想让孩子进京投奔亲戚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玉蝉那段。鲁大听完后,当时就火了,跳着脚骂:“你们娘俩是个什么东西?那小白眼狼在我这白吃白住了十几年,就这么走了?你让他姓陈,别人骂他是杂种,说我是王八,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一直没有身孕,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你想让他这么一走了之,没门!你要是胆敢私放他,我肯定会禀告叔公,别说追到京城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小王八蛋抓回来,你们娘俩到时候就等着接受家法吧!看我不活活打死他。”
陈妙香哭着说:“那你还想怎样,让他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里?”
鲁大吧嗒吧嗒嘴说:“要走也行,二十两银子。拍到我桌子上,他爱上哪儿上哪儿。”
陈妙香哽咽着说:“我这情况你也看见了,哪里来的银子。”
鲁大哼了一声:“那就不怪我了。再说你看看这小王八蛋什么德行?阴阳怪气,邪不拉叽。这也就是我,换个旁人早就把他打死了。你还好心让他去京城,去了能干什么?到头来就是个碎催,奴才命!你要是让他进宫当‘老公’,那我没二话。”
陈妙香沉默半晌:“你是不是只要二十两银子?”
鲁大斜着眼珠子看着她:“咋的?你能给弄来?”
陈妙香点点头:“我知道有个人他能有这钱。不过你得说话算话。”
鲁大一笑:“我鲁大别的能耐没有,但吐口唾沫就是个钉,说到做到。我倒要看看你从哪能弄出这钱来。”
陈妙香说:“明天你跟我走一遭。”
两人出了村镇,一路入山,逐渐人烟稀少,鲁大心存狐疑,这娘们想带我去哪儿?莫不成想加害于我?他眯着眼看着前面陈妙香的背影,都说最毒妇人心,可得加点小心。赶了一上午山路,鲁大忍不住质问:“你这是想领我去哪?把话说明白了,要不然我就回去。”
陈妙香一脸冷笑:“这就怕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屠夫呢。”
鲁大挂不住脸,喝道:“快点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陈妙香点指远处山峦处的青色庙宇,只听梵音隐隐,说:“便是那里了。”
鲁大更是纳闷:“拈花寺?这庙里住着大财主?”
又赶了段山路,两人来到寺庙近前,这里庄严肃穆,别有一番威严。粗鲁如鲁大,此时也不敢造次,整理衣服,跟着陈妙香进了山庙。佛堂里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敲打木鱼,听到有脚步声,一齐向门外看去。陈妙香施礼:“两位师父好。”小和尚赶忙起身:“女施主,哦,还有这位施主,请上座。”随后给两位满了茶。
陈妙香问老和尚:“师父,我儿子呢?”
小和尚插嘴道:“你儿子近来行为很怪异,天天一大早就进了山,每日黄昏才回来,也不知干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说。” 。 想看书来
六 花香性自恶(4)
鲁大闷哼一声,嘴里嘟囔小兔崽子,该死不死的货。
陈妙香突然下跪,直直地拜在老和尚近前,砰砰地磕头。老和尚眯缝着眼看了看她,手里捻动佛珠,不动声色。鲁大和小和尚完全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鲁大用鼻子出气,连着数声,只是不理。
小和尚赶忙去扶:“女施主,你这是做什么?”
陈妙香满脸是血:“老师父,救救我的儿子。”
老和尚声若洪钟,嗓音极富磁性和蛊惑力,开口便是:“要钱,是吧?”
鲁大吧嗒吧嗒嘴,抄着手冷冷看着,静观其变。
小和尚也停了手。老和尚问:“要多少?”
陈妙香犹豫片刻,咬着下唇说:“二十两银子。老师父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难忘,日后定要做牛做马……”
老和尚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对小和尚说:“你去后堂取二十两银子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就在佛像后面。”
小和尚没接,一脸不情愿地说道:“师父,这二十两说多是不多,但说少也不少。我们寺院一直没什么香火,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底,还等着翻修寺庙呢,就这么扔出去了?扔河里还带响呢,给他们?哼。”
老和尚脸一下沉下来:“让你取你就取,哪那么多废话。”
小和尚接了钥匙,嘟嘟囔囔:“这都没个好了。”磨磨蹭蹭去了后面。
老和尚冲鲁大一施礼:“这位施主,不知二十两可否满意?”
鲁大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是我要?”
老和尚笑了:“女施主为了自己儿子苦心一片,她怎会要钱呢?”
鲁大讪讪:“这小兔崽子我也养了十一年,说起来,我比他亲爹都亲。既然他现在能谋个好前程,我也不能耽误他不是。”
老和尚伸出大拇指:“施主菩萨心肠也。”
正说话间,外面青石板脚步声响,陈尔德背着大筐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只脚刚踏入佛堂,众人就闻得满室飘着奇香,这种香味是在场几个人从来都没有闻过的。如同一阵带着山间灿烂绚丽山花的春风,香味源于陈尔德,如同散发着金色光芒,圣洁无比的佛陀在世,小小佛堂,转眼如春回大地,成了无比温暖的天堂!一种无法抑制的哭泣在众人中蔓延,像一种长久克制的哭泣突然产生,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精神一阵恍惚。
陈尔德卸下箩筐,扑到陈妙香怀里:“娘。”
陈妙香胸口顿时如擂大锤,感觉香味愈加浓郁,自己就好像落入一个绚烂夺目的紫色旋涡里,抬眼望去,四周皆是娇艳、刺眼的高墙。
只听得老和尚一声断喝:“大家都屏住呼吸,这香味有毒!一起到院子去。”三人昏昏沉沉,互相扶持,走到殿外,迎面一阵山风吹过,这才感觉恍惚感稍减,脑子清醒了不少。鲁大回首去看,只见陈尔德站在高大的佛像下,脸上映着金光,四周似乎还在缠绕着那股子浓郁邪恶的香味,顿时感到一阵恐惧和恶心,舌间感到一阵咸腥,全身一震,用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鼻中的鲜血好像泉水一样流下。
流血最多的还是陈妙香,两个鼻孔止不住地淌血,滴滴答答,一会儿工夫,脚前的一片都成了殷红。这时,小和尚取来银两走了过来,还没至前,就大呼小叫:“好美的香味!”双眼迷离,循着香味就要进正堂,被老和尚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香味有毒!不能进去。”他对着堂里的陈尔德喊,“把筐给扔了!然后自己到后山的山泉里冲个凉。快去快回!”。 最好的txt下载网
六 花香性自恶(5)
陈尔德懵懵懂懂:“我……我要花……”伸手在筐里抓起一把粉红的花,这花的花瓣细小,看上去相当平常,可老和尚就跟看见鬼似的,大声喊道:“快扔了!不,都烧了!”话音刚落,只见从花里扑棱棱飞出许多蛾子来,这些蛾子和花的颜色一样,呈暗粉色,每扑扇一下翅膀,都会振出许多粉末,如云里雾里,翩翩而飞好似仙子一般,煞是好看。
老和尚声嘶力竭:“就在堂上给烧了。”说着,从怀里掏出打火石扔了进去。陈尔德显得十分委屈,拿起打火石把筐点燃,呼的一声,火苗蹿了起来,香味似乎有了生命,觉察到自己将要消亡,味道里竟充满了淡淡的忧伤,感染得几个人都泣不成声,鲁大的心里更是像被针刺了一般,回想往事,仿佛看见小时候,爹背着自己去野外踏青的情景,感受到了最纯粹的爱,整个心都快碎了,落进一种极为复杂难以表述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扑通一声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