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仟愈苦笑道:“你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猜到了。”
唐今儒愕然道:“你动摇了!”
“我现在就往孟家去,”孟仟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过,你不要告诉他。”
唐今儒立刻站了起来:“你若是动摇了,现在绝不能去。”
——确实有些动摇,但选择仍旧没有变。孟仟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明白了好友的苦心,微微笑道:
“今儒你听好,我此生绝不负他,苍天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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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孟家的时候,忽然觉得那扇大门比以前旧了许多。
当年他进这家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扇门,当时只觉得无限宏伟,现在想想,实在是天真得有趣。
守卫见他只身回来,眼神里忽然有了些希望,忙道:“少爷!”
孟仟愈踱到那人身边,问:“我爹在么?”
守卫迟疑了一下,道:“在,老爷在会客堂。”
“有客人?”孟仟愈皱了皱眉,“那我去等着。”
他说罢便进了门,两名守卫看着他走过,欲言又止,孟仟愈看着奇怪,不过此时无心多问,等到他接近了会客堂,终于明白了那两名守卫的意思。
远远地看见几人从孟家地会客堂中出来,不用说便是上门的客人,为首的是名玄衣白须的长者,身后跟着一队仆从,大概五六人,皆是头束银冠,玄衣长袍。
孟仟愈站在路边没有动弹,注视着几人擦身而过,那老者忽然停下脚步,转向他道:“若老朽没有没有认错,你便是孟家的大公子罢。”
他的目光沉
28、28。无双亲朋 。。。
郁,浑浊的眼珠毫无焦点,声音沙哑而又轻飘,左右皆有人搀扶,竟是一个盲人。
孟仟愈听不惯这种虚无的声音,垂眼道:“学生孟仟愈,见过司巫荀大人。”
宫廷司巫监,那是为御间卜卦凶吉,通灵天地的专有部门,御史家中冒出了妖怪的传言,引来首席的司巫大人,也在情理之中。
那老人却是冷哼一声,道:“想你年纪不大,怎得惹上此种祸事?”
孟仟愈心间一怒,忍气反问道:“学生驽钝,只是不知司巫大人来此,是否有所发现?”
此言一出,老人不禁哑然,他来孟家便是要探查妖怪之事,可在孟家巡视一圈下来,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妖气的踪迹。
可老人铁定不愿让这么个年轻人占了上风,于是道:“听令尊言,你最近并不居于此间,我有能有何发现?”
孟仟愈冷笑道:“那大人是否从我身上寻得什么不妥?”
那老人愣了一愣,身后的一队人也都是脸色微变,从孟仟愈的身上也感觉不到任何妖气,反而有种若有若无的脱尘仙姿。
可是,若让他们承认此事,那是万不甘心的。老人愤然一甩长袖,怒斥道:“年纪轻轻,莫要锋芒太露!”
说罢,那群人便再不跟他多说一句,径自去了。
孟仟愈苦笑一声,心想这下好了,又得罪了一家。
孟御史早就在堂中远远地看着,孟仟愈跟那一行巫官对峙完毕,大步走进堂中,直接便跪了下来。
孟御史没想到他竟如此识礼,神情不禁一动,却仍是面作冷言道:“你这么快就想清楚了?”
孟仟愈道:“孩儿此番前来,只是要问父亲,从小到大,孟家为了孩儿,到底得罪了多少官宦,多少豪门。”
孟御史脸色一变,却道:“何出此言?”
孟仟愈抬起头来,朝父亲笑道:“父亲莫要瞒我,今儒方才都已经告诉我了,我也正是因此而来。”
孟御史愕然半晌,重又沉下脸来,道:“我记得曾告诫过你,做事只管做好分内职务,一切琐事都与你无关!”
孟仟愈笑道:“父亲也曾训导过忠孝仁义,孩儿同样记得清楚,所以此事孩儿不可能置若罔闻。”
孟御史发现拗不过他,反而忍不住愈发厉声道:“你是孟家人,孟家如此做,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么?”
孟仟愈摇头微笑道:“仟愈是养子,并非父亲亲生骨肉,养子惹出的祸端,竟都让全家受难,孩儿以为不值得。”
孟御史脸色铁青,怒道:“你若怀此想法,自轻自贱,真白费了我二十年的苦心!”
“可孩儿真以为不值得,若是换了自己,绝不愿因为一个养子坏了全家的名望和人脉,父亲为官多年,这一点定是比孩儿明白得多,”孟仟愈顿了顿,苦笑道:
“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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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便是想问父亲,孩儿到底何德何能,值得父亲做到如此?”
他一番话说得真诚真切,语气中却无一丝示弱的意味,更是全然没有自轻自贱的语气,孟御史望着眼前跪着的儿子,沉默了好长一阵,终于长叹道:
“——你可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何要收养你的?”
“清明时节,孩儿流落京城街头,生母奄奄一息,恰逢父亲受封御史,庆贺的仪仗路过,在路边见到了孩儿。”
——自然是记得的,那一天的事情,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孟御史点头道:“我那日看到你们母子,先看到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生母。”
孟仟愈垂眼道:“生母病重垂死,模样憔悴骇人,形如枯鬼,路人皆不敢近。”
孟御史又叹了口气,缓缓道:“我那日见到这名女子,她病得几无人相,却仍旧拖着孩子在街上乞讨,虽当时还未为人父,看着却是于心不忍,便叫了你们过来,可没想到她走上前来,没有像别的乞丐那样开口行乞,第一句话竟是求我收养她的孩子。”
孟仟愈咬了咬牙,低头不语。
提及往事,孟御史的神色却变得温和了起来,他继续道:“我当时新任御史,喜事临门,身边侍从看到一名乞丐竟敢求着要我收养他的儿子,都是一阵嗤笑,笑她妄攀高枝,不知好歹,我却笑不出来,我那时才明白过来,她并不是乞丐。”
——她并不是在乞讨,只是知道时日无多,恐死后孩子无人照看,拖着那副病体在街边苦苦徘徊,只是为了将儿子托付给什么人。
可走了那么久,路上竟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们,终于遇到了愿意与自己说话的人,她早已不再顾及许多,哪怕是那么悬殊的地位,那么渺茫的希望,甚至还有可能落得一个无礼越矩的罪名,可无论如何,她也一定要试一试。
孟仟愈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关于身边的每一个人。
——关于涂昔数百个春秋的守候,关于从小到大亲朋的善意的欺瞒,关于那个已经记不清病前面目的生母的爱。
“我立时对她又敬又佩,不顾旁人的反对便答应了下来,也就收养了你,”孟御史顿了顿,道,“我虽与她素不相识,但那样的坚强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既然收养了她的孩子,便一定要对得起她,若要对得起她,便一定得将你抚养成才才是。”
孟仟愈一时间心中感触纷杂,竟不知道要从何开口。
孟御史却忽地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我万没有想到,现如今你竟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宁肯抛却多年功名远走高飞!就算不提孟家,你如何对得起你生母在天之灵?”
说来说去,还是逃不了这件事。
孟御史继续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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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圣上大宴群臣,你若是来,我便将你引荐给翰林院,现任翰林刚正不阿,纳贤明鉴,你若能在他手下做事,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孟仟愈惨然一笑,开口道:“父亲,并不只有功名利禄才算得成才。”
“说得好听,你倒是给我举一个别的例子来?”
孟仟愈苦笑道:“我知道,父亲一定认为修仙乃是无稽之谈,孩儿实是无话可说,但若是生母有灵,她定会懂的。”
母亲久居市井,见惯了世间冷暖,若与涂昔携手成仙,游走河山,扶弱济世,母亲定会更为欣慰吧。
回去若是给涂昔做这个提议,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孟仟愈一想到涂昔,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御史当即愤然道:“你这孽子当真是堕入魔道,无药可救了!”
说完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两天时间,你好好想个明白!”
“再给多少天也是一样,”孟仟愈闭眼笑道,“我已许诺绝不负他,此生虽不能为官,但自信绝不会负父亲的期许,至于是不是堕入魔道,之后也自会让父亲明白。”
又想了一想,孟仟愈跪直了身子,正色道:
“——至于孟家受挫的名望,既然是孩儿闯下的祸,孩儿也一定会帮孟家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东西是治愈系啊治愈系~不会虐啊不会虐~
貌似要爆字数= =?
大家都是好人好人,孟爹爹最终会懂的,所有人都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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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对饮菱香 。。。
孟仟愈回来的时候,唐今儒还坐在书桌前对着那成堆的账目出神。
表面上在专心工作,实际什么都没都看进去,等到孟仟愈推门而入,他立刻站起身道:“回来了?”
孟仟愈点了点头,却站在门口不动,神情平静得有些过分。
唐今儒见他这幅表情,不禁心中一沉,断断续续道:“难道你,你——”
孟仟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见他一脸惊恐地指着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我怎么了?”
唐今儒一愣,继而啐道:“呸,我还以为你临阵倒戈了!”
“你以为我被孟家说服了,要弃涂昔于不顾了?”孟仟愈无奈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谁让你刚才那副表情?”唐今儒眉间一怒,却转而叹了口气,“不过不得不说,你决定离开孟家,我也觉得不甚妥当,这其间……当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孟仟愈苦笑道:“若能两全其美,我又何必那副表情?”
一想到自己要离开孟家,心中的惭愧歉疚便汹涌而出,可他更不能丢下涂昔一人。
——想要和他在一起。
许是被前世的执念牵引着,那种强烈的愿望,就好像一直守在颐泉等待的不是涂昔,而是自己。
总觉得自己也已经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的爱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手的。
所以,欠下孟家的恩情,他只有倾尽所能来弥补了。
“今儒,”孟仟愈微笑道,“你想不想喝酒?”
他有预感,如果说这一生会有什么遗憾的话,也绝不是因为孟家。
孟家不能理解自己,终究和自己不是属于一个世界;孟家对自己有恩,恩情也尚可以报答——可是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他这一边,也永远不需要他的报答。
这才是他会欠一辈子的东西,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东西。
唐今儒愣住,继而也笑了:“好啊。”
“我请客。”
“你请?”唐今儒挑眉。
“对,我请。”孟仟愈点头。
——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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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菱香楼,小菜,温酒,对坐对饮,谁也懒得提当下这些烦心的事了。
从各自遇到的得意事开始聊起,比如唐今儒说自己某天接手了一笔生意,让某某家的少爷又赔进唐家几百两银子,比如说孟仟愈说自己指出了一本合志中的刊误,让某某心高气傲的高官被他的上司斥得面红耳赤,再说便说到过去某年,一起捉弄过什么人,又一起做过什么事,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喝得并不快,聊得却很多。
酒楼里的客人换了无数批,日头从正午的头顶一直下落,直落到日薄西城,窗外的长街人来人往,皇城暮色一片金黄。
忽然其中一人问:“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提出来,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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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一愣,各自说了许多个情景,却都不是最初的那一次。
两人只觉得又好笑又惊奇,又想了好久好久,可不知是因为喝昏了头还是怎的,他们到底是如何认识的,竟真的记不起来了。
实在无法,只好开始嘲笑对方蠢货,然后继续喝下去,可无论多好的酒量,这么喝下去都会有喝醉的时候,聊得累了,酒也喝够了,两人百无聊赖,一前一后地趴在酒桌上睡了起来。
先睡过去的事孟仟愈,先醒过来的也是孟仟愈。
夜幕降临,正是京城歌舞升平的时候,酒楼自然热闹不已,也没人管他们两个醉鬼阔少在这里呼呼大睡,孟仟愈揉着眼睛支起身子来,半夜的凉风吹进窗户,将脑中的热度和醉意吹去了大半。
望了望窗外,灯火通明的长街映亮了夜幕,看不出夜幕时间,拍醒对面的好友,孟仟愈问:“我睡了多久?”
唐今儒迷迷糊糊道:“我怎么知道?”
不过被他这么一叫,唐今儒也醒了不少,随手夹了几筷子菜,拿过一壶茶倒进杯里,酒实在喝得太多,换个口味调剂一下才是。
孟仟愈皱了皱眉,拉住身边一人便问:“什么时候了?”
那人道:“三更敲过有一会儿了。”
孟仟愈脸色一变,噌地一声站起来:“怎么都这么晚了!”
唐今儒疑惑道:“晚么?你平时哪次是三更天前睡的?”
孟仟愈皱眉道:“我回去这么晚,涂昔肯定会生气的。”
唐今儒愣了愣,失笑道:“对对对,我都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出去也是要受人管束的。”
孟仟愈抿嘴道:“你不回去么?”
“我还有点晕,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唐今儒伸了个懒腰道,“你先回去吧。”
孟仟愈叹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下压出褶皱的衣服,匆匆下楼去了。
唐今儒端着茶杯朝窗边一靠,看着好友的身影出了酒楼正门,朝南街快步而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等到我摆喜酒的时候,你要是能来就好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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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住处的时候,屋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孟仟愈心里咯噔一下:
昨天就惹了他不高兴,今天上午他不愿起床肯定是还在赌气,可自己竟然就这么走了一整天,这还了得?
——今天晚上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了,非但如此,还得去费心费力地哄他开心才行。
孟仟愈的推测很少出错,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终于错了。
硬着头皮推开门,迎面差点撞到个人,孟仟愈没有防备,忙向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碰上涂昔满是急迫的神色,对方也不等他说话,立刻用双手扳住他的肩头,又忧又急道:
“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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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事?”
孟仟愈不禁愣住,一把将他拥进怀里,之前的借口全然忘了个干净。
——只以为他会生气,却忘了他更是会担心的。
“你等到现在?”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在想想自己进门前的揣测,孟仟愈忽然有些无地自容,“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跟今儒出去喝酒,忘了时间……”
听到他说这话,涂昔这才松了口气,稍微挤出了个笑容,神情却显得有些尴尬:“那就好,没事就好。”
孟仟愈笑了笑,勾上房门,拥着他几步退进房中,主动检讨道:“以后绝对不会这么晚回来了。”
涂昔摇摇头,局促道:“你一下午都不在,晚上也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想想这家伙在这里担心了一晚上,孟仟愈顿觉不忍,朝他安慰一笑:“今天我是去孟家了,然后就和今儒去喝酒了。”
涂昔神色却是一紧:“去你家里了?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么?”
孟仟愈张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