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从门口看完全看不出里头的格局,里面一整栋楼都是空心的,刻意挑高的房顶,悬挂著数百盏金灯明玉,而十二尊大小、身高各异的金人面朝不同方位设置在一张足足有百尺见方的天舆图上。
谁又能料想宫中还会有这种地方,代表秦朝气数的十二尊金人彻底被隐蔽在一栋外表与寻常宫殿无异的房门之後。
胡亥却是早就看腻这地方,对赵高调笑道:「这堆破铜烂铁难道比本公子还要好看?」
「当然。」
赵高笑笑,虚应故事,缓缓在这张设置了十二金人的天舆图周围绕了一圈,眼光就在不经意时瞥见不远处还有一房门,但房门前稀稀落落挂著锁鍊。
他问:「那又是什麽地方?」
对方顺著他的视线望过去,沈吟片刻方道:「那里本是给从前摆设这十二金人的方士与术师们住的。」
「上锁是怕他们逃走?」
「是要防止他们逃走没错。」胡亥忽然沈声道:「只不过那是在他们完成这件事之後。」
赵高静静凝视门上的锁鍊,他已经明白。
秦皇为了不泄漏任何有关於十二金人的秘密,将那些熟知此事的人手全都灭口,如此才能永保他大秦朝的国势强盛不衰。
「他们不是被杀死的,父皇将他们关押在此,不给水、不给食物。」不久,只听胡亥低声道:「这是父皇为了避免那些懂法术的人对他施加诅咒。」
☆、24、蛊惑
古往今来,多少杀戮就在权力的争夺下衍生。腥风血雨里,其实不过是愚蠢的私利。
可笑的是在手中掌握至高权力的同时,居然害怕那些毫无实体的鬼魂,这算是良心未泯?还是一种更荒唐的奢念?
赵高缓缓背过身,他不愿让胡亥看见他脸上浮现出的愠色,只是静静从这十二尊金人的旁边走过,打量著金人像的摆设,忽然转身对胡亥道:「你困了吧。」
胡亥不明所以看著赵高略显不安的眼神,正想开口,又听见赵高接著说:「下官知道你肯定感到累了,不如你先回永安宫就寝,下官等会儿就过去。」
这话听起来是建议,可其中却有不容人置喙的态度,胡亥先是一愣,竟然真的点头道:「也罢,天晚了,你快些回来。」
「是。」
赵高将人送到门口,确定胡亥走远便偷偷把门给锁上,他走近金人像,确定这些金人像根本无法移动後开始怀疑到底要如何把十二张符咒压到人像底下。
思忖再三,觉得无计可施,赵高忽然蹲下身,在左脚的靴子里抽出一本书来,书本栏底金边,正是那本古牍残篇。他咬破手指,用鲜血在古牍的书页上写字,一边默念心中的困惑,不久,古牍将血字吸收,浮现出几行鲜明的字迹来。
赵高仔细阅览过这些文字,立马把古牍阖上,接著拉起自己内袍的下摆,用力一扯,撕出一道大口。
原来他将十二道符咒缝在内衬的边上。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著古牍上的指示埋下这些符咒,让这十二尊金人像失去它们该有的灵力。
话说胡亥回到永安宫後,虽然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却也没有心思多想,正宽衣就寝,便猛然惊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正想是不是赵高,却又认为赵高从不曾这般举措,於是转身大喝:「谁──!」
「是本君。」声音沈稳,应答之人一脸庄重。
胡亥放下警戒,打趣道:「下次也许你可以敲个门。」
「下次再说吧。」青龙君淡淡笑著,却又马上皱起眉头,见四下无人,问:「苏元,这里只有你?」
「目前算是。」
青龙君忧容懆懆,又接著问:「方才我感到一阵邪魅之气从咸阳宫中流出,奇怪的是,那气息竟与天地古牍有几分相似,你可曾察觉宫中有何异状?」
「没有。」胡亥倒是答得很爽快。毕竟他刚刚一直跟赵高在一起,一颗心悬在别人身上,哪里管的了其他。
「嗯,你再多留意些吧。」
青龙君料想胡亥现在是凡人了,可能也没有什麽察觉妖孽的感触便不再细究,正想潜入咸阳宫中查探消息,一踏出门槛,就看见远方原本有十二道射向天际的光柱忽然断绝,使他一时愕然。
他马上喊出胡亥,急道:「苏元,有人破坏了咸阳城的结界!」
胡亥顺著青龙君的目光望去,只瞧见远方黑压压一片,不以为意道:「我肉眼凡胎,现在什麽都瞧不见。」
青龙君略一沈吟,道:「秦朝初创,便有异人者替秦皇设下保护咸阳城的结界,那些人用十二道光柱分别镇住大地上各地邪气,才能保秦宫不被冤魂厉气所逼。」
「那又如何,若是结界消失就能让秦朝覆灭,当初何必让我下凡,直接让我转生成一个侍卫守在结界前面不就好了。」
听见胡亥不以为然的说法,青龙君侧身看他,惑道:「你变得有些奇怪,苏元。」
胡亥失笑,「有吗?你多虑了。」
「不对。」青龙君面色一沈,一双极为深邃隐隐透著苍色的瞳孔直接映出胡亥此刻的脸色,端详著,蓦然道:「你中蛊了。」
中蛊?
胡亥登时哑然,低下头看自己明明好端端的,忍不住想对青龙君嘲弄几句,便见青龙君一双大手忽然按住自己的左右两肩,猛然用力一压,他全身就像被巨石碾过一样感到沈重且疼痛,但这种诡异的触感马上消失,等青龙君撤开双手,他脑里无端浮现出许多画面。
这些画面很真实,却陌生,胡亥抱著头想了想,确定那些不是梦境,自己先前却毫无印象,终於不由自主相信了青龙君的话。
他中蛊了,而对他下蛊的人竟是赵高!
昔日的温存甜蜜,居然是赵高甩弄他的手段,这让胡亥一时失落,不能自己。
青龙君还是一贯镇定,他知道下凡受劫的星君势必会体悟人情冷暖与世间的现实,那是他所不能插手的劫难,现下他只是在尽他对朋友的一份心意罢了。
接下来心宿星苏元的命运会如何,他仅能漠观。
青龙君离去前,赵高就回永安宫了,青龙君什麽都没有再提便化作一缕轻烟飘散无踪。
赵高见胡亥仍呆呆站在门边,心中生疑,便过去慰问道:「公子?」
胡亥抬起头,看著赵高一脸若无其事,又想起方才赵高命他先回宫的冷淡模样,顿时,彷佛已明了赵高在谋划的事。
眼前的人正是破坏那十二道光柱的凶手,打破结界,使得备受冤魂诅咒的秦皇宫在一夜之间笼罩在深沈的黑暗里。
他身为秦皇太子,身上还有天星下凡要辅助秦朝走向正途的责任,现在,面对一心一意破坏秦朝气数的凶手,他要怎麽做?
「……我等了你很久。」
悯默之後,胡亥伸手揽住赵高。
他说的那样诚挚,那样深刻,似乎是那绝巅之上默默等待仙露滋润的草。
赵高身体僵了一僵,双手犹豫著然後渐渐扶上胡亥的背。
一场戏若要演的真,是不是要虚情假意?是不是不管如何怨恨对方的一切,都要装作从容不迫,甚至委屈求全?
然而有时候,总有一些傻的可以的人认为自己不傻,拼命说服自己过剩的自信。
真实与虚假难道真要分的如此透明?
「……公子!」
在赵高仓皇的轻呼声中,胡亥已抱起他,直接走入寝室。
宫中的锦榻很美,绣著百花,还有数只生动细致的青鸟,胡亥看著这些红色的被子趁著赵高的肌肤越发白晰剔透,体内的欲念正在满溢。
脱衣,爱抚,再狠狠进入他的身体,紧紧锁住他扭动的四肢……
胡亥听著赵高喉里的几声细吟,再瞧著怀中身躯若有似无的放荡,那些关於道德与伦理,关於责任与济世的重担,全被他暂时忘却。
因为现在的他只是个凡人,会痛,会饥饿,会有妒忌与哀愁。
何况说到底,他们不都是在追寻属於自己的幸福吗?
赵高记挂著复仇的念头,他记挂著赵高,若要他阻止赵高的所作所为,那麽到时候这人还会这样与他尽情相拥吗?
到时候他是否就会离开?
如果最後的结局会是这样,那麽他宁可中蛊,宁可承受倾覆王朝的重罪,只求生生世世,与他痴缠。
☆、25、纵容
这次胡亥睡得很浅,天色刚翻白,他就完全清醒,在他的臂弯上还枕著赵高,胡亥细细凝视,从细长的眉毛一路往下,到依旧可见伤痕的颈项。
他们的身体密贴著躺在被窝里,被窝里暖烘烘的,不由得让人萌生一股温馨之情。
胡亥在想,那些被上天注定的命运到底与他何干?若非年前自东郡降下一块天外巨石,意外使他体内关於心宿星的意志苏醒,他应该还是过著淫逸安乐的日子。
天石的力量使他当天著了魔的渴求赵高,将人骗进府中不说,更许下要他日夜相陪的心念。
可他早知道这根本不是天石使然,而是他的私欲作祟,只是巧在那天他明白自己的身世,变成一个无故转性的浪荡公子。
但这样一来他终於也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赵高产生这种眷恋,在天顶苦苦守候的千千百百年,早就看尽赵高的前世今生,世人大抵是悲苦的,唯有大德大智者才能跳脱轮回,赵高也不过是普通人,生生世世受尽人间苦楚,然而他的倔强,他感性而抑郁的人生,却让心宿星不胜唏嘘。
是否正是他对赵高的怜悯才造就今生无悔的选择呢?
凌晨时分,胡亥不愿再沈思,他伸手,用指背轻轻抚著赵高俊挺的鼻梁,惹得梦中人无意识的不悦,翻过身去。
胡亥的手就从赵高的颈子下抽离,然後边享受著手臂的酸麻边起身著衣。
当他推门而出,远远瞧见永安宫的侍婢们在准备膳食,正想过去交代几句赵高喜欢的菜色,就透过围墙上的窗花看见外面来了几批人,步履匆忙,跟在内侍後面的是一个个身著正装的太医。
不久,他在与赵高早膳时就听见下面有人通传说今日皇帝身体不适暂时停止早朝。
不上早朝对秦皇来说是很特殊的,秦皇事必躬亲,早朝之後甚至还会与众位大臣在御书房商议许久後才回宫休息,若撇除秦皇过重的杀戾与野心,赵高或许会认为秦皇嬴政会是位勤政的好国君。
只是世界上又有谁能事事尽善尽美呢?
胡亥撤下侍婢,夹了一颗芙蓉鸡粒饺到赵高碗里,丝毫不谈论关於早朝的事。
赵高却心事重重,一颗饺子在嘴里慢慢咀嚼半天才偷偷抬眼看了胡亥,见对方没注意,蓦然开口道:「既然皇上病了,公子你理应去探视。」
「不管病的再重,都有太医操劳著。」胡亥漫不经心。
听见胡亥语里的平淡,赵高暂且沈默著。
昨夜他偷偷在十二金人像那里掘土埋符,当时他没感觉有出现什麽异状,怕回去被胡亥瞧见古牍残篇,便把书偷偷藏在那残杀数名方士的房间里。想不到一早就接到秦皇微恙的消息。
他一定要亲眼去瞧,确定秦皇是否真是被那十二道符咒所影响。
於是语重心长道:「公子,现在大公子扶苏远在边关,而你又是最得皇上宠的,眼下正是你的大好良机。」
胡亥当然知晓赵高的意思,但这是赵高第一次与他提及关於帝位的事,他满诧异。
「就算扶苏不在,我上头还有许多兄长,更何况扶苏既未患罪,也仍是长子,那里有我胡亥的良机?」
赵高再劝,「大公子远在天边,看也看不见,在皇上面前自然是我们说了算,若你此刻极力争取……」顿了顿,方道:「肯定非你莫属。」
面对如此明显的提示,还有谁听不出来。
胡亥只是问著,「你希望我登基?」
「当然。」赵高笑了笑,「难道公子不想?」
然而胡亥只是静静地凝视赵高,过了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意,说出:「当然想。」
赵高顿时满脸欢喜,道:「事不宜迟,等等我们就去拜见皇上吧。」
用过膳,赵高命人挑来几件端庄的衣服,仔细替胡亥盘算著如何如何,才去往咸阳宫的路上,可惜在这路上,只有胡亥自己知道他所盼想的不是帝位,而仅是赵高一人。
途中画栋飞云,宫殿甲第星罗。
胡亥赵高一前一後走著,到了皇帝的主宫才由内侍领入。
一直到等候通传时,赵高一颗心才觉得焦虑紧张,他脑里反覆思量著各种应对,脚步不禁有些散漫。
而这一切胡亥都看进眼里。
等了片刻,内侍又领著他们到皇帝的寝宫里,一阵浓烈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胡亥在房边高声道:「儿臣胡亥求见父皇。」
赵高才终於在珠帘之後听到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缓慢道:「过来吧……」
皇帝的确病的不清,满脸倦容,正由宠妃照料著喂药,龙床边站著三名太医,诚惶诚恐,看得出心里正在发慌。
此刻胡亥走上前去,半跪在皇帝床边,搂著皇帝虚弱无力的手掌,哀声道:「父皇,您这是怎麽样了?儿臣……儿臣担心得很!」
赵高伫立在旁,亦十分惊讶胡亥有这等至孝的神情。
皇帝却很是欣慰,推开了宠妃推上唇的药碗,「皇儿,难得你有这份心,朕甚是欢喜……」
胡亥执起床上被子,谨慎往皇帝的脚边盖好,轻声道:「父皇,养病要紧,儿臣虽无能,还请父皇让儿臣替您分忧。」
敏感的话题一开,每个人的脸上总会出现一些迥异的表情。
太医们面面相觑,宠妃则是掩饰过的轻蔑,下人们装聋作哑,皇帝则是一脸保守。
皇帝对胡亥微笑道:「不错,你也快成年,的确是该学著关心朝堂上的事。」
「儿臣一定会好好向丞相与诸位大臣请益,绝不辜负父皇的苦心。」语毕,便起身向太医问道:「皇上身体怎麽样了?」
「这──」三人吞吞吐吐,见胡亥眉头一拧,中间那人才站出来说道:「皇上操劳国事,积忧成疾,所以导致体力衰退,疲惫不堪……」
「行了。」胡亥截口道:「本公子只问你们皇上龙体多久会好?」
无奈这问题实在挺玄妙,太医三人沈默片刻,选了最保险的说法:「若是好好调息,大约三十来天,皇上龙体便会无碍。」
当下,赵高立即上前禀告道:「启禀皇上,下官有话想讲。」
皇帝垂眸看著他,病恹恹道:「说吧。」
赵高拱手道:「皇上此疾来的突然,恐怕另有玄机,下官认为,若皇上愿意比照前例,巡游天下,皇恩浩荡,必能使天下太平,妖孽不生。」
玄机二字实在是说到秦皇的心坎上。
这话刚说完,皇帝便急道:「赵爱卿说的极是!朕正想昨日才喝几杯怎就如此严重了,可若依爱卿所言,朕该往何处下巡?」
「下官认为会稽山甚好。」他接著道:「先圣大禹长眠於会稽,皇上承德圣贤济世治人,若在会稽山举行大祭,为天下苍生祈福,实在是百姓一大幸事。」
「赵爱卿所言有理!」皇帝龙心大悦,道:「爱卿上前听封──」
秦始皇三十七年春,秦皇开始了他第四次的巡游,途经云梦、海渚、丹阳、钱塘,而抵达会稽。
随行者由胡亥在内尚有扶苏之子嬴婴,丞相李斯,中车府令兼行玺符令事赵高,俱为皇帝身边贴身官员,无一挂漏。
一队人马气势壮盛从咸阳城出发,月馀後到达会稽山,皇帝同当地居民举祀三天,离开後再经吴地,辗转行经北方的琅琊台,绕著山东半岛的海岸抵达黄河下游的平原津一带。
这天,天色晦暗不明,车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