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还有几乎每一张合照,他旁边站著的都是同一个上吊眼的小男生,而苏向槐的视线,永远都是往旁边看,从来没有正视过镜头。
沈仲宇把照片翻到背面,看见右下角褪色的笔迹写著,「摄於彰化.慈声育幼院」,然後还有小字标注了当年的拍摄日期。
「陈麟——」他拿著照片走出房间,问他知不知道苏向槐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事,没想到同居将近了两年的室友居然对此大表震惊。
「放假的时候,他都不『回家』的吗?」
「好像没有……每次问他不是被岔开话题就是被随便呼拢过去,问久了没答案自然也就不会想去问了。」陈麟坐在沙发上对著沈仲宇挖出来的照片啧啧称奇,没想到身处数位化的时代,居然还有人会去保存这种旧到泛黄的雾面照片。
「你去上网查一下,向槐身分证上登记的地址,是不是就是慈声育幼院?」
「喔好,我马上就查!啊、对了老板,那辆计程车听说找到了,警察也找司机问过话了,不过礼拜四晚上,他载阿槐到街口下车之後就直接开走了,无线电全程都有录音。」
「是吗?所以范围又缩小了?向槐很有可能是在街口到家门口这段路上不见的?你们社区有装监视器吗?」
「不知道欸没注意过……我等一下出去找找看。」
「唔嗯……」苏向槐抽搐了下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梦见萧至皓在脱他的衣服,而现实中确实也正上演著令人胆颤心惊的画面。
由於双手仍被捆绑在後,以至於苏向槐整件外套披挂在手肘上,活像是担心手铐曝光的嫌犯。发现他挣扎得很激烈,萧至皓改变心意爬上床跨在他身上,一边按住他的肩膀一边将T恤从腰间往上拉。
「呜——」胶带紧紧封住了呼救,搅成一团的衣物压迫住腋下的疼痛让苏向槐忍无可忍,他用力屈起膝盖,没想到萧至皓不躲也不闪,竟乖乖受了他一脚。
「小槐小槐…你安静点,我不会对你做什麽的……」
苏向槐含著眼泪瞪著他,呼吸很是急促。
「答应我不要吵,我就帮你撕胶带好吗?我是说真的,你不要骗我,我就说到做到。」
似乎除了点头也没有摇头的权利了,半信半疑的苏向槐放弃了蠢动,而萧至皓确实也是言出必行,重新给了他开口的机会。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苏向槐却连一句话都不敢问,看出他的犹豫,萧至皓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
「两天没洗澡了应该很不舒服吧?我在浴室放好了热水,所以才来帮你脱衣服——」
「不用!」
「小槐你不想洗吗?」
「就算想洗也用不著你来脱!」被囚禁了三天两夜,为人应有的尊严形同无物,吃饭喝水要人喂,方便解手也毫无隐私可言,不管什麽事都在那双喜怒无常的目光底下赤裸裸进行,够了…他真的受够了。
「可是不让我帮你脱,你难道要穿著衣服洗澡吗?」萧至皓盘腿坐在他旁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可以松开我吗?阿皓…我拜托你了……很痛…手真的很痛……」长时间被固定在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其痛苦可想而知,苏向槐瘫在床上咬著牙道。
「不行,你会逃跑的。」
「不会的…我不会逃的……我就只是进去洗个澡……洗完之後你可以继续把我绑起来……」
「你真的不会逃跑吗?」
「你就守在门口,我还能跑去哪儿?」
萧至皓看著他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他到浴室巡了一圈之後,又走到房门口上好双重锁,他用他的手跟眼再三确认这个狭小的领域确实毫无一丝空隙之後,才回来解开绳索顺道扯掉苏向槐手上刚刚跟他奋战很久的外套。
被松绑的双手在交互触摸的时候指尖还不停地颤抖著,苏向槐一脸馀悸犹存,手腕上明显的伤痕是让绳索给勒出来的,被擦破的表皮已经渗出微微的血水。
「赶快进去洗吧?水都快冷了。」萧至皓站在浴室门口催促声不断,俨然魔王把关似的紧迫盯人让苏向槐不得不拖著虚浮的脚步下床,畏惧地低著头穿过他的视线。
从以前就这样,只要稍有不顺心就会对他拳打脚踢,所以他从反抗到逆来顺受,总以为只要去迎合他的喜好就可以获得宝贵的平静。可是他的暴力倾向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次意外让他终於有机会脱离他的「管束」。
苏向槐一进浴室就把门反锁,尽管此举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会激起对方另一波怒气,但是在当时那种气氛之下,他迫切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觉得有安全感的空间。
所幸萧至皓还没有专制到这个地步,他贴著门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然後又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掀下马桶盖缩起双腿,累,是真的觉得累,而且是身心交瘁的那种累。
苏向槐捂住脸压抑著哀号,他知道他要什麽,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再任他予取予求。过了十几年囚犯一般的日子,他比其他人都还要贪图自由的美好,所以这一次不管他想怎麽报复自己,他都不会再回去了。
第十章
砰砰砰——
被强烈拍打的门震得苏向槐一颗心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他连忙把换下来的衣物用手裹好,看似自然地丢在浴巾架上,然後换上民宿为客人准备的日式浴袍开门走了出去。
「洗这麽久?还以为你洗到昏倒了。」
「被绑太久身体有点酸痛,所以在浴缸泡了一下……」苏向槐摊开浴巾包住头发,一边搓乾一边避开了萧至皓满是打量的视线。
「阿皓,你有乾净的衣服可以借我吗?我的穿了两天,刚也不小心弄湿了……」
「都在角落那个黑色的行李袋里面,看你要穿什麽自己去拿。」
「喔好…谢谢。」
萧至皓没离开,始终靠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梳妆台上的吹风机,才正准备推开开关,左手便在半空中被擒住。
「手腕…受伤了……好像绑得太用力了……」
冷不防逼近的气息让苏向槐浑身僵硬,他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对方的指尖在鲜血已经凝结的肌肤上擦抚而过。
「我等一下去跟柜台拿药膏跟纱布,伤口得包扎起来。」
「不用了。」发现他越靠越近,苏向槐不著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直接推开吹风机的开关吹将起来,他不需要任何治疗,因为那根本没有意义。
萧至皓的乐趣在於伤害一个人之後又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要是在接受他的好意之後又不小心流露出反抗的意图,接下来的後果更不堪设想。
「小槐你变了。」
「诶?」
萧至皓坐在床尾仰望著苏向槐,凝望的眼底怀揣著不明的情感。「小槐变得坚强了,以前无论我说什麽,小槐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可是现在会拒绝我了。」
苏向槐装没听见,继续吹著头发。
他从镜子里头不经意瞥见萧至皓脸上放松的线条,那股满足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阿皓,你是提前假释吗?」
「对啊,你替我感到开心吗?」
开心?利用疼痛的形式来表达吗?那天晚上他拿球棒把自己敲昏之後,再醒过来,人便已经躺在宜兰民宿的床上。
被监禁的这几天除了他以外没其他人进来过,想必是事先拿钱打点过了。说到钱,他在银行的存款应该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吧?
「你怎会知道我台北的住址?」吹好头发之後,他将电线缠回吹风机机身,倚坐在梳妆台前。
「院长告诉我的。」萧至皓双手撑床眼梢微吊,一脸兴味盎然。「不信?那你又怎麽会在这里?」
「阿皓…你找我要做什麽?」
「关了几年很想你,想看看你,所以就来了,可是你好像一点都不欢迎我。」
「我、我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能用比较温和的手段……」垂下去的头被抬了起来,蓦然欺近跟前的萧至皓,口气温柔得教苏向槐寒毛竖起。
「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我坐牢的时候你来探望过我吗?我出狱的时候你来迎接过我吗?亏我一出来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想不出来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小槐,我对你从没变过,反倒是你,变得让人很伤心——」
被捏起的下颚让苏向槐被迫再次复习了他的容貌,尽管中间失联了几年,那双乖戾的眼神也未曾改变过微笑的弧度,当深埋的恐惧倾巢而出,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过没关系,往後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把你教好的。不听话的人就要接受处罚,还记得我们的游戏规则吗?」
改由握住颈项的大手松动了回忆的封印,苏向槐缩起肩膀不自觉颤抖起来,他就快要无法呼吸了。
当时,似乎只是不经意说了句「我不是你的玩具」。
当时,少年的手掌似乎也没现在这麽大。
那双非得合握才能够包覆住颈项的手,在压倒他之後没再松过,他高仰著头,拼命挥舞的手指抓伤了对方的脸以及所有裸露於外的皮肤。
「我没有把你当玩具……」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对著那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摇了下头,然後疯狂扭动起来。
没有、没有…我不是你的玩具…你说什麽就是什麽——
说不出口也没有机会呐喊出来的求救一一化为呜咽,他推打著少年不动如山的身体,尽管用尽了力气,少年眼底的冷酷与愤怒依然随著指尖的力道持续攀升,他越掐越深,逼近的胸膛让他看见了少年眼底的血丝。
「小槐,不要有这种委屈的想法……我们要相依为命下去,永远在一起——」
几经压抑的愤怒彷佛要将四周的空气冻结似的让他痛苦地运作呼吸,他的脸因呼吸困难而呈现出不自然的色泽。
「小槐,说你不会离开我,说你不会跟我妈一样抛弃我——」
他腾空踢著脚试图移动分毫,可是扼住脖子的手指像是掐进了气管让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会死的…这一次会被弄死的——
「阿皓?阿皓你在干什麽!?快点放开小槐——」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不见,执著,为的只是得到一个承诺,少年紧握的双手爆出了青筋,刚好经过教室的社工妈妈听见里头有骚动,把门拉开一看差点没昏厥。
「快来人啊!出事了——」社工妈妈边喊人边跑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失去理智的少年架起来,起先还扭打了一会儿,最後在帮手赶来之後,终於获救的他佝著背瘫在地上止不住咳嗽。
事发当晚,有医生来院里帮他验伤,隔天,又有几个面生的人来找他问话,然後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少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都已经六年了。
「小槐……」
苏向槐背对著梳妆台双手握住桌缘,哪怕身後只有一丝空隙他也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梳妆台就这麽小,小到萧至皓的气息不断渗透进来,让扩张的毛细孔充分感受到那份颤栗。
「伤害你的行为我不会再做了,只要你乖乖的,我绝对不会再打你了。」他伸手抚上他嘴角的瘀青,满是心疼的口吻让苏向槐害怕地避开了他的碰触。
「来找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会去找份正当工作重头再来,我们又可以一起生活了,你有没有很期待啊?」
「阿皓,其实我……」
「嗯?有人敲门,你不要出声我去看看。」
苏向槐被松开之後整个人瘫靠在梳妆台上,见他隔著门缝跟外头的人小声交谈,很显然是不想让人瞧见里头的状况。
在台北的人应该已经发现他失踪了吧?如果有去报警,透过ATM提款记录应该很快可以查到这里来吧?当然,如果民宿经营者的立场也值得他赌上一把的话,暂时再敷衍一下萧至皓也无所谓,单是替将来的逃脱做准备,至少这个身体不能再受伤了。
沈仲宇在核对过地址後驱车来到彰化慈声育幼院,他没抱著在此地找到人的希望,只是觉得应该来看一看。
引擎才刚熄火,门口似乎已有一名老妇人在等候,他摘下太阳眼镜,礼貌性地点头示意,「您好,我是沈仲宇,中午左右有跟贵院通过电话——」
「我猜也是你,你来得好快,台北到彰化不近吧?路上辛苦了,我是慈声的院长吴美丽,外头太阳大,还是请先进来吧?」
「谢谢。」沈仲宇在走廊换了室内拖鞋,尾随院长来到客厅。
「请用。」吴美丽端上冰凉的麦茶,沈仲宇没动,看著她在面前坐下。
「院长不好意思,来得很冒昧,希望没有造成您的困扰。」
「没有没有,只要是客人我们都很欢迎,特别是院生的朋友。沈先生,小槐怎麽没跟你一道回来?」
「他临时有事,所以我就自己先过来了。」
「小槐他现在过得怎麽样?自己一个人生活还顺利吗?」
「还算不错吧。」在这之前确实是顺利到无可挑剔。沈仲宇勉强噙起唇角,没让吴美丽察觉他的黯然。
「是吗?那就好……他虽然每个月都会给院里寄钱,可是好久没回来了,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不急不徐的口气随著窗外洒进的夕阳薄暮流泻进来,沈仲宇抬头望见那样一张笼罩著慈爱光辉的脸庞,更深刻体认到自己所处的黑暗。
「院长…今日突然南下,其实是有个人想请您认一下。」沈仲宇从西装暗袋抽出相片平放在桌上,用手指著其中一个上吊眼的小男孩。
「阿皓?」
「阿皓?他的全名是?」
「萧至皓。至是冬至的至,皓是左白又告,怎麽了吗?」
「没什麽,院长最近有见过他吗?」
「呃、沈先生,请问阿皓又做了什麽吗?」
那个又字让沈仲宇皱了眉头,他靠回椅背双手交握,吴美丽见他沉默,不由得忧心忡忡道:
「沈先生…阿皓这孩子的个性向来就比较冲动,如果他在外头闯了什麽祸,请务必告诉我——」
「没有,您别紧张,我跟他并不认识。」
「沈先生,这相片…是小槐给你的吗?」
「是啊,有什麽不对吗?」
「没想到小槐还留著。」
听出话语底下的不胜唏嘘,沈仲宇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关系很好吗?」
「好是好,唔…这该怎麽说呢?他们关系好也是正常,阿皓比小槐早一年进到育幼院,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从小就跟亲兄弟没什麽两样。」
「哦?」
「嗯…阿皓对小槐一直都很照顾,小槐也蛮依赖他的……其实不需要我说明您应该也想像得到,育幼院的环境说来单纯其实也算复杂,毕竟收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孩童,总难免会有几个行为偏差的孩子特别喜欢欺负人,像小槐在这方面就比较弱势,但是阿皓就不一样了,他是受到伤害就会立刻反击,而且保护欲很强的孩子,他帮了小槐很多,也让小槐慢慢在团体中找回自己的定位……」
沈仲宇凭著那一字一句自行建立画面,竟也忍不住心疼起来,「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哥哥啊,那後来为什麽会分开呢?」
「嗯,孩子长大了,也无法一直留在育幼院啊。」
「据我所知,向槐在国中毕业之後就离开彰化独自北上求学……通常像他们这种家庭背景特殊,感情又好到这种地步的小孩,自己的人生计画里头一定多少会有对方的参与吧?可是我们、也就是我们这群向槐在台北认识的朋友,我们完全不晓得有阿皓这个人的存在——还有件事更不瞒您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向槐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事。」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