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我的两件衬衣上。我发明了一种药剂,可以让布片像羊皮纸一样结实光滑。”
“这么说您还是一位化学家?”
“学过一些,我认识拉瓦锡,卡巴尼斯医生也是我的好朋友。”
“但是写这样的巨著,总需要一些书作参考,你有好多书啰?”
“我罗马的书房里藏有近五千本书,但是把这些书读了许多遍以后,我发现一个人只要精读一百五十本书,就掌握了人类的大部分知识,至少也够用了,或者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用三年的时间来研读这一百五十本书,直到把它们完全记在心里。我只要略加回忆,就能清楚地记起它们的内容。我可以把修昔底德、色诺芬、普罗塔克、塔西佗、斯特拉达、约南特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斯宾诺莎、马基雅维利和布苏亚的书全部背给你听,我说的这些仅仅是其中几个最有名的大家而已。”
“那你一定还懂好几种语言啰?”
“是的,我掌握了五种近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又根据古希腊作品学会了现代希腊语,虽然说不好,但我现在还在不断学习。”
“还要学习?”
“没错,我大约认得将近一千个绝对必须的字,我把它们重新组合,任意排列组成了一套词汇,已经能用它们来表达我所有的思想了。我也知道,字典里有将近十万个词汇,但我并不希望说得非常好,能让人听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唐太斯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具有超凡的智慧,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发现这个人的缺憾:“可是如果没有笔,你怎么把那本巨著写出来?”
“当然,我还制作了几支非常特殊的笔,这个办法一旦流传出去,一定会很受欢迎。你知道,每逢斋戒日我们都可以吃到鱼,我就仔细挑选鳕鱼头部的几条软骨来做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盼望每周的三天斋戒,因为这时候我就会有更多做笔的材料。坦白地说,这本历史著作是我最大的安慰,追述过去,漫游在历史里,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我就会暂时忘记自己是个囚犯。”
“那你又是怎么弄到墨水的?”
“我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壁炉,这壁炉以前一定使用过很久,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煤烟。狱卒每个星期天给我送来酒的时候,我就把这种煤烟刮下来,溶在酒里,我敢肯定,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墨水了。特别重要的东西,我就刺破一只手指,用血来写。”
“我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东西?”
老神甫郑重地回答:“什么时候都可以。”
“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神甫说着,重新钻进地道,消失了。唐太斯尾随其后,也钻了进去。
第17章 神甫的囚房(1)
地道里虽然不能直起腰走路,也还算宽敞,法利亚神甫和唐太斯很快就来到通道的另一端,从这里出去,就是神甫的牢房。到了端口附近,通道变得狭小起来,手和膝盖贴在地上才能爬过去。法利亚神甫地牢里的地面是用石板砌成的,他在最暗、最隐蔽的一个角落掘起了一块石板,开始了这项艰巨的工程。
进了神甫的地牢,唐太斯急切地环顾四周,想寻找那些奇迹,但是无论怎么看,都是些很平常的东西。
这时,神甫说:“很好,现在刚过十二点一刻,我们还有好几个钟头可以自由支配。”
唐太斯不知道神甫如何能准确地报出时间,本能地转身去看钟表在哪儿。
神甫微笑着说:“看到从窗口射进来的这束阳光了吗?还有这些划在墙上的线条,这些线条是根据地球自转和它绕着太阳公转的规律划成的,我就是根据它们来判断时间。只要看一看墙上的线条,我就知道是什么时间,这比钟表还可靠,因为钟表终究是会坏的,而且有时走得快,有时走得慢,但太阳和地球绝不会出差错。”
唐太斯根本听不懂这番解释。他以前只看到太阳从山后升起,最后落入地中海,所以在他看来,动的是太阳而不是地球。地球竟然会自转,还绕着太阳公转,这怎么可能呢?他从来都没感觉到有什么转动。尽管无法理解,唐太斯却觉得神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科学的神秘,值得他好好思考和体会,这些神秘的知识就像他以前航行时从古齐拉到戈尔康达见到的那些金矿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他拉着神甫说:“快让我看看你那些奇妙的发明,我都快等不及啦。”
神甫笑了笑,走到废弃的壁炉前,用凿子撬起了一块长石头。石头撬开后,露出一个很深的洞,神甫向唐太斯提到的那些宝贝就藏在里面。这里无疑是一个非常安全的贮藏室。
神甫问:“你想先看什么?”
“先把你那部论意大利王国统一的巨著给我看看吧。”
法利亚从洞里抽出了三四卷一沓一沓的布片,这些布片看起来就像莎草纸,有四寸宽、十八寸长,仔细地编了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用意大利文写成的,字写得也很清楚,唐太斯读起来毫不费力,因为他是普罗旺斯省人,对意大利文字相当熟悉。
神甫说:“我大概一星期前才在第六十八条布片的末尾写上‘完’字。为了完成这些文字,我撕碎了两件衬衣,还有我所有的手帕。如果我能出狱恢复自由,再找一个出版商把我的书印出来,我就成名了。”
“一定会的,再让我看看你的笔吧。”
法利亚拿出一支六寸左右长的细杆,看起来很像画笔的笔杆。细杆末端用线绑着一片神甫说的那种软骨,头很尖,像普通的笔那样在笔尖的位置分成两半。唐太斯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四下瞧了瞧,想找到能把它削得如此整齐的工具。
法利亚看出了他的疑虑,笑道:“你在奇怪我从哪儿弄来的削笔刀,是吗?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我用旧的铁烛台做的。这把削笔刀十分锋利,还有这把小刀,可以当匕首来用。”
唐太斯观看着神甫拿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像在马赛古玩店中欣赏船长们从南半球海域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工具一样。
“至于墨水,我已经告诉过你怎么制作了,我都是现做现用。”
唐太斯抬起头说:“有件事让我很疑惑。”
第17章 神甫的囚房(2)
“什么事?”
“这么多工作只靠白天你怎么做得完?”
“夜间也工作啊。”
“夜里!难道你长有一双猫眼,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
“当然没有,但这可以用智慧来弥补,我竭力给自己弄到了光。”
“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我的灯。”神甫拿出一只容器,样子很像公共场所照明用的油灯,“狱卒送来肉的时候,我就把上面的肥肉割下来,熬一熬就成了最上等的油。”
“那你怎么点火呢?”
“这儿有两片火石,还有一团烧焦的棉布。”
“火柴呢?”
“这个好说。我装作得了皮肤病,向他们要了一点硫磺,这种东西随要随有。”
唐太斯震惊不已,把这些东西轻轻放到桌子上,垂下了头,他不禁为这个人的坚忍和毅力而震惊。
法利亚继续说:“先把这个洞盖上吧。这些并不是全部,其他地方还有,把所有宝贝都藏在一起未免太笨了。”
唐太斯帮着他把那块石头放回原处,神甫撒了些尘土在上面,又用脚擦拭了几下掩盖被移动过的痕迹,让这里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然后他又走到床边,把床轻轻移开。这里还有一个洞,用一块石头遮盖得非常严实,绝不会引起人的怀疑。洞里有一根绳梯,大概有二十五尺到三十尺长。唐太斯仔细看了看,发现它非常结实,问道:“这个奇迹的绳子是哪里来的?”
“这都是我被关在另一所监狱的三年间做成的。我扯碎了几件衬衣,又拆散了床上的被单,后来被转到伊夫堡来的时候,我想尽办法把那些拆散了的纱线带了过来。在这儿完成了我剩下的活儿。”
“难道没有人发现你的床单被拆线了?”
“不会被发现的,我把需要的纱线抽出来以后,又缝起来了。”
“用什么东西缝?”
“用这枚针。”神甫掀开他的破衣服,抽出一根又长又尖的鱼骨,鱼骨上有个小小的针眼,上面还留着一小段细线。
神甫接着说:“你看,我这个窗口比你那个多少要宽一些,我起初想拆断这些铁栅栏,从窗口钻出去,为了更容易逃走,还可以把它挖得大一些。但是我发现,我窗口下面就是一个像内院的地方,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尽管如此,我仍然小心地保存了我的绳梯,以备不时之需。我对你说过,机会有时会不经意地来到身边。”
唐太斯注视着绳梯,心里想着另一个问题。神甫这样聪明、灵巧、深沉,或许能帮自己解开心中的疑团,找出遭祸的原因。
神甫看到唐太斯在出神,笑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两件事。首先,你用你的智慧和毅力创造出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将来一旦你自由了,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也许会一事无成。到那时,过剩的脑也许会变得虚无。必须经过挫折或不幸,人类神秘的智慧才能被开发出来,就像引爆炸药需要压力一样。是囚禁生活把我分散的精力凝聚在一个焦点之上,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这些精力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好比乌云撞击成电,既而生成火花,再而生成了光。”
唐太斯惭愧地说:“可我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你说的话我听起来像是天书。你这么博学,一定很快乐。”
神甫微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说在想着两件事吗?另外一件呢?”
“是的,第二件事就是,你把你的经历都讲给我听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
“小伙子,你这么年轻,会经历什么重大的事?”
第17章 神甫的囚房(3)
“我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这场灾难简直莫名其妙,我很想知道究竟是谁造成了我的痛苦,这样我才不会再亵渎辱骂上帝。”
“你肯定被指控的罪名是无中生有吗?”
“绝对是无中生有,我可以向我世上最爱的父亲和美塞苔丝发誓。”
“说吧,”神甫堵上洞口,把床挪回原处,坐下来说,“让我来听听你的故事。”
唐太斯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简略说了一次到印度的航行和几次到地中海东岸地区的航行,重点讲他最后的一次航行:莱克勒船长如何死去,如何让他把一包东西交给元帅,如何谒见元帅、交了那包东西,元帅还让捎回一封信给一个叫诺瓦蒂埃的人,又如何到达马赛、见到父亲,还讲了他和美塞苔丝怎样相爱,如何举行婚宴,如何被捕、受审、暂时关押在法院的监牢里,最后又是如何来到伊夫堡。伊夫堡的囚禁生活,对唐太斯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他连自己入狱多久了都不清楚。
神甫沉思了许久,缓缓地说:“人类的天性是不愿犯罪的,可是文明让我们产生了欲望、恶习和不良嗜好,这些有时会扼杀我们善良的天然本性,最终让我们走上犯罪的道路。有句格言说:欲抓罪犯,先找出从坏事中得利的人。你不在的话,对谁有利?”
“天哪,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不能这么说,你的回答既不合逻辑,也没有道理。你知道吗,朋友,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国王死了,他的继承人才能继承王位;小职员死了,接替他的人才可以坐上他的位置,拿到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尔的薪水。一千二百利弗尔对小人物而言,和王位对国王的重要性是一样的。每个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周围由许多活跃分子组成了一个利害相关的小世界,就像笛卡尔的几何世界一样。小世界会随着这个人地位的提高而变得越来越大,就像一个倒金字塔,底部是尖的,全凭平衡的力量来支撑。来看看你的小世界吧,你快要升任法老号的船长了,是吗?”
“是的。”
“而且就要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没错。”
“想想看,思考有条理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如果这两件事都没有成功,得利的人会是谁?先回答我,谁最不愿意你当上法老号的船长?”
“没有谁,船员们都很喜欢我,如果他们有权选举船长,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选我。只有一个人跟我不是很和睦,我们吵过一次架,我甚至还向他提出决斗的要求,不过他拒绝了。”
“开始有点眉目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腾格拉尔。”
“他在船上干什么?”
“押运员。”
“如果你做了船长,会不会让他继续在船上任职?”
“假如决定权在我手里,我不会让他留下的,因为我发现他的账目有几处不清。”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和莱克勒船长最后谈话的时候,有谁在场?”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你们的谈话有没有可能被别人偷听到?”
唐太斯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有可能,因为舱门是开着的,而且……噢,等一下,我想起来了,莱克勒船长把那包给元帅的东西交给我的时候,腾格拉尔正好经过。”
神甫喊道:“这就对了,说到正题上了。你在厄尔巴岛停泊的时候,你带谁一起上岸了?”
“没有,就我一个。”
“在那儿有人给了你一封信,是吗?”
“是的,元帅给了我一封信。”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17章 神甫的囚房(4)
“你把那封信放在哪儿了?”
“我把它夹在我的公文夹里了。”
“你是带着公文夹去的吗?大得能夹下公文信函的公文夹,怎么能放进一个水手的口袋里?”
“你说得对,我是回到船上以后,才把那封信夹进公文夹里的。”
“那你从厄尔巴岛回到船上以前,把信放在哪儿了?”
“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这么说,你回到法老号上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看到你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的。”
“腾格拉尔也看见了吗?”
“应该是,当时大家都在甲板上。”
“现在你仔细回想一下被捕时的情形,你还记得那封告发信的内容吗?”
“当然记得,我把它读了三遍,每句话都记得。”
“现在复述给我听听。”
唐太斯沉思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那封告密信一个字一个字背了出来:
检察官阁下,我身为一名支持王室和教会的人士,向您报告:今天早上从士麦拿回到马赛的法老号上,有个名叫爱德蒙·唐太斯的大副,该人中途曾把船停靠在费拉约港,与岛上逆贼有过接触,并受逆贼缪拉元帅之命,送信给巴黎拿破仑党人委员会。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犯罪证据,信件若不在他身上,就在他父亲家里,或是法老号他的船舱里。
“现在已经很明白了,你一定是忠厚老实、天真善良,否则一下子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你真是这样认为吗?那真是太卑鄙了。”唐太斯几乎要嘶喊出来。
“腾格拉尔平时的笔迹是什么样的?”
“一手很潇洒流利的草体字。”
“那封匿名信的笔迹呢?”
“稍微有点向右倾斜。”
神甫微笑了一下:“哦,伪装过是吗?”
“我不知道。不过即使是伪装过的,也写得非常流利。”
“等一下。”神甫说着,拿起他的笔在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