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链子的名字,叫“在一起”。
即使人的一生,痛苦是连续的,而幸福是离散的,人们也仍然因为那一条无边的线上零星的几点,而感觉充满了希望。这使得人类度过了艰难求生的原始社会,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奴隶社会,度过了一生紧披枷锁举步维艰的封建社会,仍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因为“期待”还活着。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夜晚,寇桐妈拿着寇桐小时候的画本,给曼曼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睡前故事——这对于小女孩来说已经是异常受宠若惊了,鉴于她的亲妈从来没给过她这样好的待遇,然后她乖乖地躺下睡觉——在一首极轻极轻的摇篮曲里。
寇桐妈看着她睡下,打算去喝杯水,然后去睡美容觉。
就在她关上灯,自己也变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曼曼的小腿抽动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寇桐妈清醒过来,摸着黑爬起来,拍着她的小后背,谁知道曼曼突然坐了起来,然后停顿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寇桐妈以为她做了噩梦,赶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啊,阿姨在这。”
曼曼攥紧了她的睡衣袖口,像小猫一样地说:“阿姨,我妈妈不要我。”
寇桐妈一愣,曼曼继续说:“我不是小怪物……”
然后她好像无从辩解一样,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寇桐妈轻轻地问:“你妈妈怎么不要你了?”
“有一次煤气漏了,”曼曼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过书上写的,煤气漏了,在里面的人会煤气中毒,会死——我就害怕极了,头很晕,很想吐,可是妈妈把我锁在家里……”
寇桐妈抱着她的手一紧。
“后来我就用椅子使劲砸窗户,砸了好多好多下才砸开,我就搬着板凳爬到了窗台上,手上都是血,我喊救命,可是大家都听不见我说话,因为我不能张开嘴说话……然后我就用血在窗户上划了‘救命’两个字,终于被一个对面楼的叔叔看见了,找了警察来……”
寇桐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她完全不理解曼曼她妈是怎么想的,可是又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孩子解释说“你妈妈是坏人”,如果小孩长大了,以为天下所有的妈妈都是坏人怎么办呢?
“阿姨,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喘不过起来,旁边都黑了,没有人,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旁边飘,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我大声喊,别人又听不见了,这回连写救命的地方都没有……”
寇桐妈一愣,想起寇桐和她说过,小女孩对别人的想法特别敏感,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特别的事,她“嘘”了一声,打算一会去问问寇桐,小心地擦干净曼曼的眼泪:“别哭,别哭了啊。”
等她好不容易哄好了曼曼,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看着小孩慢慢平静下来,寇桐妈这才轻轻地起来,敲了敲寇桐的门:“桐桐,我跟你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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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深渊序幕 。。。
绝望是什么?
曼曼还太小,不能理解,她只会哭着说“妈妈不要我了”。
如果拿这话去问姚硕,他一定会异常讽刺地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说些问候别人智商情商一切商的刻薄话,再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看着窗外的行人、孩子,孤独地体会着自己的心情。
绝望就是——看不到希望。
生命在一天一天消磨,苍老在蚕食鲸吞着他所有的骄傲。他感觉生活越来越强势,而自己越来越萎缩,有时候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失去了一些盔甲和力量的虫子,柔软得被人一捏就死了。
世界上充满了惶恐不安,然而他已经不再有无畏的力量。大树每增长一圈年轮,就会往外扩张一层,而人的年轮长在每一条血管上,每一根头发丝上,每增加一圈,未来就狭窄无味一点。
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女作家说: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绝望而无可奈何的过程,被迫出生,艰难地长大,一点一点地强壮起来,逼着世界承认这里有你的一席之地,就以为自己胜利了,然而当你得到它的时候,也再慢慢失去,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如果问何晓智,他会抽象得告诉你,当占领他身体的那个“恶魔”离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是天堂,而当他想起,那个恶魔还会回来,并从不曾远离他,平静只是如同罅隙一般的存在时,就是绝望了。
世界上最无解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痛苦的人是我,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看起来那么的快乐?
抑郁症患者就像是活在狗的视角里,整个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怎么也逃不出去,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无法用理智战胜,无法用自我控制的痛苦,想从高楼上跳下去,想结束这种生命。
这一宿,除了还醒着的,每个人都像是被某种脑电波连线影响了一样,城市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阴云。
黄瑾琛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多年训练,心智极为坚定,一抬头就发现寇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皱着眉站在窗边。
“怎么?”黄瑾琛问。
“不知道,”寇桐掀开窗帘,却没有月光透进来,“什么情况……总感觉有什么失控了。”
就在这时候,寇桐妈敲了门,把曼曼做的梦说了一遍,等她走了,寇桐才坐回到床头:“老姚开着灯,何晓智的房间里有声音。他们都被影响了……不知道是秦琴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
“你呢?”黄瑾琛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寇桐揉了揉眉心:“我刚才没睡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黄瑾琛弯下腰,点了根烟塞进他嘴里:“安静一会,然后上来睡觉。”
他摸了摸寇桐的头发,手感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柔软:“再睡不着就给爷睡一回,保证你爽得一觉睡到大天亮。”
寇桐感到自己被调戏了,挺新鲜,于是靠在床头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种黄二胖咧开的嘴里流出了两行哈喇子的错觉,看起来十分搞笑。
回想起来,其实除了得知种子计划之后那一小段时间的不适,这个男人总是带着点离经叛道的搞笑。
心理是不能超越生理存在的,当问题严重到某种症候的时候,一定都伴随着神经系统的损伤。
至少寇桐觉得,严酷的生理训练,很大程度上会提高一个人的心里耐受程度——姓黄的这个没心没肺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等黄瑾琛再次被生物钟惊醒的时候,发现屋子里还是黑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头,猛地从床上翻了起来,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后推了推寇桐的肩膀:“哎,醒醒,你过来看这个。”
生物钟这玩意,寇桐是没有的,只要天还是黑的,他的生理机能就会自动判断自己还能睡下去,被推醒了还迷糊地用手背拍了拍黄瑾琛的脸蛋:“乖,别吵。”
黄瑾琛:“……”
完了,老婆是头猪,他默默地想——当然,没敢说出来。
于是黄瑾琛淡定地把手伸进被子,在寇桐腰上掐了一把,后者立刻就像被电击的死鱼一样弹了起来,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才问:“怎么了?”
“你看看几点了。”
寇桐伸手捞过床头的闹钟,按下屏幕上的荧光,愣了片刻:“七点钟……是上午么?”
上午七点钟,哪怕是寒冬腊月天最短的时候,外面也不能是全黑的,此刻外面就像是午夜一样,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风。
寇桐的眼神一下子清醒过来:“穿衣服,别惊动其他人,我们出去。”
两个人麻利地换好了衣服,悄无声息地从客厅的小过道里离开,然后钻了出去。
寇桐他们家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而且十分敏感,一般不要说故意重重落在地上的脚步声了,就是衣服摩擦一下,也能影响上下两楼的灯,结果他们两个人走出来,却没亮。
寇桐拍了下手,仍然没亮。
“断电了。”他轻轻地说。
“那你的电脑……”黄瑾琛问。
“不碍事,电池能撑两个小时,数据马上就分析完了。”寇桐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黄瑾琛一眼,“要不是你来搅局,说不定咱们现在已经出去了。”
“哎哟我错了!”黄瑾琛顿足捶胸,“我要是忍一忍,现在说不定行李已经搬你家去了!”
本来就黑灯瞎火看不见,寇桐脚下一拌,差点直接滚下去,他干咳一声:“小娘子,慢慢来,回去咱就算不凤冠霞帔,好歹也要八抬大轿一下,你真的可以不用……那么饥渴的。”
黄瑾琛捏着嗓子说:“死鬼!”
寇桐沉默了片刻:“别……别,我……我腰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楼房,整个城市一盏灯也没有,连空气都是凝滞的,一丝风都不见。
所有的声音都隐匿了,偶尔经过的夜车停在半路上,寇桐弯下腰扒在车窗上,发现司机头倒在一边,像是睡着了一样。
“师傅?师傅?”寇桐敲了敲窗户,里面的人没反应。
整个城市的人都意识不清,整个城市的光都被什么东西收走了,漫长的街道,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其他的动静。
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地的鬼城。
黄瑾琛不再嬉皮笑脸,两个人对视一眼,感觉秦琴的小宇宙好像爆发到了一定程度,爆炸了。
第五十五章 深渊
傍晚的时候,常逗趴在ST基地实验室的桌子上睡着了,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醒,他迷茫地睁开眼,四处摸眼镜。
“这里。”吴香香把冰凉的眼镜塞进他手里,难得严肃地说,“你过来看,好像出事了。”
常逗一愣,使劲揉了揉眼睛,慌手慌脚地站起来,还撞上了桌子腿:“怎么了怎么了?”
“是信号。”
对于大锅炉的研究一直在瓶颈期,这东西的原理他们都清楚,可及时掰开了揉碎了研究,也没能研究出寇桐他们到底掉进了哪里——寇医生一个即兴写的程序,只要不是他心里的蛔虫,就很难分析出他即兴到了什么地方。
投影仪的缺点这时候显露无疑——它内部的构造太复杂了。
就连寇桐这个设计者都能被困在里面,而十多天以来,一群参与过维修或者建造投影仪的技术人员居然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简而言之,大锅炉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坑,他们现在知道寇桐掉进去了,却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构造,只能伸着绳子乱搅合,以期待碰到寇医生,让他自己抓住绳子爬上来。
常逗怕寇桐因为什么意外原因接收不到信号,所以一直没有停止扫描和信号发射,就在刚刚,投影仪突然发出预警,强硬地停止了常逗的信号干预。
“怎么回事?”常逗问。
“某个空间出现了异变,不知道是故障还是人为。”吴香香难得正经八百,随后他下一句话就转向常逗,“都怪你!”
常逗瞪大了眼睛。
“没有理由异变,一定是你胡乱扫描,信号让里面的程序识别故障了!”
常逗翻了个白眼,连理都不想理他,默默地蹲下来检查可能故障原因。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常逗一看,立刻激动了,是方修打来的!
他近乎颤颤巍巍地接起来,颤颤巍巍地说:“喂……”
对方那边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搜查什么东西的样子,方修跟旁边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这才对他说:“常逗,你可以从基地回来了。”
常逗眨眨眼。
“我们今天端了个乌托邦的非法窝点,从里面找到了那份东西,胡队说应该可以排除姚硕的嫌疑,他有没有其他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可以从基地撤了。”
常逗说:“可是……”
吴香香耳朵尖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露出一脸果然如此,这就是笨蛋,闯了祸就跑的表情,常逗捏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嗯?”方修问,“还有什么事?”
常逗抿抿嘴:“寇医生……他怎么办?”
“寇桐?”方修顿了顿,“不用管他,寇桐是个祸害,祸害遗千年,他死不了。”
“可是……”
方修本来对他耐心就有限,皱了皱眉,语气也急促了一点:“又怎么了?”
常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再留两天么?就两天,现在这边出了点故障,但是一定能很快解决的。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给大家添麻烦,就两天,我觉得或许我们马上就触及到问题关键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不见方修的回答,心里就越来越虚。常逗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点小小的自卑,总是需要别人很多很多的鼓励,别人夸奖他一句,他就能高兴半天,别人稍微有些疑惑,他就立刻不自信起来。
方修不出声了,常逗沮丧地想,一定是很为难,我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对不起,要不我还是……”
“你暂时留在那边也可以。”方修突然说。
“哎?”
“我跟胡队说一声,最近没有很紧急的事,可以给你放两天假。”停顿了片刻,方修又补充说,“在外面硬气点,别老让那个山羊胡的变态欺负你。”
“嗯……嗯!”常逗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有的力量。
“我认为不是信号造成的故障。”常逗挂了电话,站起来,挺起腰板对吴香香说。
吴香香冷笑:“哼哼哼哼,狡辩。”
“不是狡辩。”常逗皱皱眉,“我发的信号是投影仪里专用的一种记录信号,不影响伽马断层,绝对影响不到不同维度的空间合成机制,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吴香香说:“你就知道……”
“这是寇医生留下的,你质疑他么?”常逗咄咄逼人地反问,“你又不是投影仪的发明人!”
吴香香五官都皱了起来——寇医生是他的死穴,他一直觉得寇医生其实是有山羊胡的,一定是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原因才被迫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好吧,寇医生如果锅炉下有知,一定会为自己有这么个猎奇的崇拜者而欣慰不已的。
“所以应该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常逗说,“我们都知道投影空间会因为空间主体的意识崩溃而崩溃,但是有一种锁链机制可以锁定空间,而不让这种情况发生。”
“锁链机制是被禁止使用的你这个白痴!”吴香香翻了个白眼,嚷嚷起来,“当时寇医生说如果意识主体意识崩溃,还强行留在空间里,一定会对本人产生伤害,所以根本没有设定这个选项。”
“我当然知道,但是有意外!”常逗也嚷嚷起来,“意外你懂么?理论上当多重意识体重合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某种影响,而投影仪无法把两个人的意识泾渭分明地分辨出来,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影响,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难以攻克的技术难关,所以多人的重合投影不稳定,但是即使它是小概率事件,它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