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戎眨了眨眼,「说说看嘛。」
牟纶揉揉额角,看来这样下去真会没完没了,只得相告:「仙界有种仙鸟瑶黎,你可知道?」
「喔,听说过。」
越戎点点头,蓦地眼神微变,朝诛月那方向瞥了一眼,看回牟纶道,「牟纶,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跟你说,随我到船舱来吧。」
牟纶狐疑顿生,但见越戎话一说完就已先行过去,别无他法,不论如何便还是先去了再说。
诛月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金芒流转的星眸之中泛起层层阴霾。
入了船舱,越戎开口便问:「你此行可是要去寻找瑶黎,取其心,与那位诛月公子分而食之?」
「喔?」
牟纶挑眉,「你对瑶黎倒是很了解,连我此前都并不知晓。」
「不巧正好听说过而已。」
越戎直直望着牟纶,眼神隐约深邃起来,「这麽说,瑶黎的心吃下之後将会有何效用,你也是了解的了?」
「算是吧。」
「也是听诛月告诉你的?」
「不错。」
「那麽他告诉你的可是,那东西吃下去之後,不单在人活着的时候相互感应,直到人死後也依然紧紧牵连,不可斩断?」
闻言,牟纶眉心紧了紧:「什麽意思?」
「瑶黎为天下间最专一的飞禽,至情至性,至死不渝。」
越戎慢条斯理地道,「若将其心分给两人吃下,假如其中一人死去,另一个必会肝肠寸断,直欲追随对方而去。便是能坚持着活下来,也将永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牟纶沈默不语。
亦不需要他言语,越戎观察着他的脸色,便已经有了答案。
「看起来,他似乎并未告诉你这些?」
越戎笑了笑,看似轻巧,却又深奥异常,「其实暂且不论什麽死不死,你们的命都还长得很,万寿无疆──但就算是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你将一直惦记着某个人,想要忽略他、忘记他都不行,不管到哪儿你总会牵挂着他,时时刻刻,永永远远……」
话到这里,故意大声地咂了咂舌,「所以听说你要去找瑶黎,我可真是不胜惊诧啊!」
牟纶心知他话中暗喻,一枚冷眼便投了过去,口中却没能回出半个字来。
於是越戎继续说道:「你可是确确实实想好了,要与那个人永生纠缠,至死不休?」
「……」牟纶依旧无言以对。
回头想想,当时他的确不曾仔细考虑,只不过是诛月要求了,而且听起来似乎也并无坏处,他便一口答应。何曾料到会有如此长远的後果?
一生一世,纠缠不解,至死不休麽……
「这可不是轻易能下的决定。」
越戎若有所指地道,「若你已然决意,我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一番,还得对你说声佩服呢。」
牟纶脸色起了一阵变化,终於沈声开了口:「你究竟想说什麽?」
「你以为我想说什麽?」
越戎摆了摆手,「不必多心,我任何想法也没有,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心意而已。无论你如何决定,我半个字也不会多说,只要你──确实决定好了,不论是或否。」
「……」
是?否?两个字在牟纶心头来回交错,犹如两条丝线打成一个死结,撕扯不断,欲理还乱。
「如何,果然是还没想好麽?」
越戎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闲闲道,「我就说麽,以你的脾性,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着实纳罕。原来并不是麽?倒真有点可惜呢。」
「……你说够了麽?」从方才到现在,牟纶被这人说了那麽一大通,明嘲暗讽,就算其中并无恶意,但也还是挑衅到了他的容忍度。
「说够了。」
越戎不以为意地一笑,双手在胸前抱起,「倒是你,还没想够吧?也对,这种事的确应该多花点时间仔细想想,我可不希望你做出日後会後悔的决定,然後天天到我面前愁眉苦脸,悔不当初。」
乍然听来,这尽是满口的风凉话,然而牟纶却也明白,越戎告诉他那些,已是有心。
「好了好了,你别现在就摆这张苦脸给我看啊。」
越戎一副吃不消的样子,啧啧嘴道,「你若真不愿意,就上去与人直说了便是。就算他生气发火,反正我们这边有两个人,连手起来,不怕打不过他。」
「……你这张不贫两句便会发痒的嘴,真是不管什麽时候看都很碍眼啊。」牟纶阴阴地掀起唇角。
「别把话题转移到我这儿。」
越戎望天,「我知道,瑶黎那桩事,你是不愿接受,但又不太想拒绝。说白了,你就是还没想清楚。」
「……」牟纶再度噤声,无可反驳。
这些消息,确实来得太过突然,他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原本以为是、也应该是很清楚简单的东西,全都变得不清不楚、异常复杂起来。
「既然还没有想清楚,那就先不决定,慢慢再想。至於现在麽……」
越戎抚着下巴沈吟道,「仙界这趟是决计不能去了。若你担心对他解释起来会很麻烦,便说是我有事找你回魔界,我们就先走了,往後的事则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从长计议吧。」说罢就转身走了。
牟纶站在原地继续沈思,绞尽脑汁,终是得不出结论,反而越想越烦乱,连自己的意愿究竟如何也越发不明白了。
按说,与什麽人永世纠缠,这种事他从来是想也不曾想过。可是当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事来,却也并不会反感。
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他又怎会反感呢?
他风流薄情,并不是刻意为之,只是没有遇上让他专情的人而已。
天下间真有这样的人麽……活了这麽多年都不曾遇见,这个人有可能存在麽,让他能够一世缠绵不厌倦?
老实说,他还是有些茫然。他已经太习惯了「好聚好散」的规则,无法想象该怎麽去故意、刻意、全心全意地守着一人,并且这心意永远也不会改变。
之於诛月,他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的确是特别的,只是这种与众不同又究竟是建立在什麽基础上?
有些问题,看似简单,可若认真仔细地思考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点也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他此生面临过的最棘手的难题之一。
牟纶目前没法解答,再想下去也是徒劳,只好暂且先收起心思,出了船舱回到甲板上。
却只见越戎独自一人,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由错愕:「诛月他们呢?」
「走了。」越戎道。
「走了?」
牟纶大惑,「怎麽走了?发生了什麽事?」
「我已经与诛月说了,你有事要与我同回魔界,仙界暂时去不了。」越戎如此这般解释。
牟纶又是一愕,不悦地蹙起眉头:「你为何多事?」
「反正由你来说或者我来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麽?」
「……那你说完之後呢,他们就立刻走了?」
「走了。我一说完诛月就走了,也将其他人都带走了。」
牟纶听罢,越发不理解:「这是为什麽……」就算此番不能同去仙界,要走,也该等他过来说上两句,至少道个别才是。
又或者,就是因为他临场离开,诛月生气了,所以才故意不告而别?
「你问我,我问谁去?」
越戎无辜摊手,「我说完之後,诛月只回了一句『是麽』,然後笑了笑,就走了。说起来,这个人笑的样子……」
神情莫名地深邃起来,忽而咧嘴一笑,「果然很美,难怪得你中意。」
「……」牟纶一时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干脆懒得搭理。
「不过──」
越戎又道,「却也不知是为什麽,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不真实,或者说是不踏实……且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之感。」
「他可不是那麽脆弱的人。」牟纶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不。」
越戎摇摇头,「我并不是说他本人脆弱,我的意思是……在他的笑脸之下,有些捉不住的东西。那种脆弱感,仿佛一揉便会碎了,化为粉末,才发现曾经所见皆为虚幻。嗯……」
他托住下巴,似感慨又似戏谑地笑起来,「这个人,看来很是复杂呢。」
「……」牟纶不予置评。
在他看来,诛月一向是非常单纯的,想什麽,要什麽,全都表达得一清二楚。然而心底却又隐隐有个声音,认同了越戎的说法。
有些时候,有些方面,诛月似乎的确是甚为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掌握不定……
☆、(19鲜币)魔魅神迷 30
一个月後,越戎便听说牟纶另寻了新宠的消息,不由有些意外。
当日他们一同回来魔界,分别之时,他的确曾对牟纶言及,若是觉得钻进了死胡同,理不清头绪,不妨另外找个人,说不定就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比较特别。
牟纶这人越戎是知道的,常常会一时兴起的性子,兴致来了便来了,散了便也散了。
然而,才回来不过一个月便找到新欢,似乎也太快了些……
以他的了解,牟纶并不是那麽需要有人作伴的,身边一空可以空很长时间,亦无所谓。何况才刚刚跟那位「旧人」分开,这麽急着就找了个新人,简直就像是……
越戎越思忖越觉得有什麽不对劲,这日反正闲着无事,便去了牟纶处。
彼时牟纶正坐在长亭中喝酒,见到越戎不请自来,嗤笑道:「你倒真会赶时候,刚刚送来的梅子酒,一起来尝尝吧。」
越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视线一转,看向坐在牟纶对面那位正往杯中斟酒的男子,表情便微微一滞。
他啧了啧舌,上前将牟纶手中的酒杯拿下来,接着又将人拉着站起身,道:「走走走,你还是快走吧。」
「走?」
牟纶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让你快走,走就是了。」
越戎直接甩手轰赶他,「去你的人间,找你的那位去。」
牟纶眉尖一跳,脸色立时沈下:「越戎,你这是在发什麽疯?」
「我没发疯,发疯的是你。」
越戎一拍额头,叹了口气,「我错了。」
「……」
牟纶满腹狐疑,只听越戎接着道:「我与你说的那一堆,全是多余的。就让你与那人一同去仙界拿瑶黎心就好了,反正对你其实已经没影响,没区别。」
「……你到底在说什麽?」牟纶眉头愈蹙愈紧。
「你真不知道我在说什麽?」
越戎勾起唇角,神秘莫测的笑容映在牟纶眼中,「总之让你走就走,本尊还健在呢,就找个替身有意思麽?」
「替身?」
牟纶困惑,「什麽替身?」
「什麽替身?」
越戎斜瞥了一眼,在这里的第三人──牟纶的那位新宠,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原处,掩饰着眼里的好奇种种,矜持相望,看似优雅淡然。
越戎嗤之一笑,道:「可不要告诉我,难道你没觉得这人的眉眼和诛月有点像麽?没觉得这人的鼻梁和诛月有点像麽?没觉得这人的嘴唇和诛月有点像麽?没觉得他整个人都和诛月有点像麽?」
「……」牟纶一怔,脸色瞬即凝冰。
越戎骤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当真没觉得……你确实不是刻意为之,你根本就是不知不觉。哈哈哈,我还真是做了多余的事。你便是不吃那瑶黎心,也不比吃了之後好到哪儿去啊。」
挥了挥手,有些唏嘘,「算了算了,你还是快去找人家吧,莫在这里自欺欺人了,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
牟纶缄默许久,才有些低沈暗哑地发出话来,「这些天我已经让自己不想他了。」
「喔?但你若是真的不想一个人,是用不着『让』自己不去想他的。」
越戎意味深长地道,蓦然低叹,「即便是如你我这般的魔,也可能会有那麽个命定的克星……遇上了,也就没办法了。」
英俊无俦的面容上忽而闪过一抹温柔,微不可察,旋即被一笑覆过。
「够了,我看你还是什麽都别想,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累事。等到见着面,行动或许反倒比思想更明确。就让行动告诉你自己答案吧。」
「……」牟纶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之後,终於缓缓地迈出了脚步。
走着走着,却又停步转过身来,眼里光芒闪烁不定:「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就这样,这样就……
明明这麽多年从未想过这种事,从未想到有这样一天,怎麽可能……
越戎眯起眼笑得张扬,只回敬了一句话:「面对现实吧。」
「……」
天下间,有些事就是注定的,无论它看起来多麽没有道理。
一个十八岁的人要动心,很轻易,而一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人,动心?却犹如一种无稽之谈。
活得太久,见得太多,就算早年时会有所触动,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去,麻木了,以至於──有些事已然发生了,自己却还不明不白。
如今牟纶就是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有生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
只不过,既然越戎说了那番话,而他也的确想知道那次一别过後诛月情况如何,便先去见诛月一面。至於之後要怎麽做,到时再说也罢。
一到人间,牟纶便直接去了那座木屋,却没有见到诛月,包括曲穆与大小柯也都不在。
更加古怪的是,屋内地面上、家具上都覆着不厚不薄的灰尘,看来竟是有一段时日无人清理过。
牟纶在木屋里等了两天,还是不见诛月回来,便开始有些坐不住,索性动身出外寻找。
其实也不清楚该往何处寻找,反正就找到哪里便是哪里。岂料,这一找就是十来天,始终找不到丝毫线索。
牟纶找得心烦气躁,有时甚至想干脆回魔界去,等过一段时日再来看看,说不定诛月到时就回来了。
然而却又不甘心,总是忍不住想,再找找吧,只要努力找就一定会找到的。除非诛月凭空消失,或是去了一个他不能轻易造访的地方,譬如……神界。
思及这个可能,牟纶便越发觉得非要找到诛月不可。
结果,人没找着,反倒是又与越戎不期而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回书珧也跟在越戎身旁。
见牟纶还在人间晃荡,越戎也难免有些错愕:「你怎麽一个人?」
牟纶便将情况向越戎大略一说,越戎听了,也拿不出什麽说法。
这些毕竟不是他应该干预的事,他也已经不想再多加置喙,任凭牟纶接下来打算怎麽做。他只是说,若实在找不到线索,不妨先歇一歇,把事情放放,兴许反而能理出一点头绪。
可惜又过去了两天,牟纶还是毫无头绪,烦躁之余,路过一座从前与越戎同去过的青楼,便索性走了进去,就像越戎说的那般,权且放松一下。
说到底,其实还是有些气馁,也是对於不告而别这麽多天的诛月有点生闷气……牟纶如此行为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些自暴自弃。
他来到房前,老不客气便一脚将门踹开,却出乎意料地看见里面除了歌姬舞姬,另有两个万想不到的人物。
一个看起来风流倜傥,好似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另一个立在窗边身板挺直,显然是武将模样。
牟纶不知这两人是谁,但能看得出他们都是来自天界。
而看到他这个魔,那名天将立即严阵以待,手中化出长枪,如盾牌般将另一人护在身後。
牟纶脑筋飞快一转,便露出了笑容道:「这位兄台请勿紧张。你要知道,这可是青楼,若要挑衅滋事,何至於到这种地方来。」
天将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