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至于以后如何决定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如果再次遇到类似今晚的骚扰行为,我绝不会轻易罢休。”
“等等!”他猛然间醒悟,脸上表情未动,声音却透着些异样的焦躁,“你不害怕我么?”
“没什么好怕的,从小就看习惯了。”
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可怕的东西,但是一旦失去生命就意思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要内心坚定就不会被幻相所迷惑,这是父亲从小教育我的。
“我会伤害你跟你的家人!”
“你应该庆幸今晚出来的是我而不是我母亲。”
“别走,周暮生……”
我停住脚步,用指尖轻弹了下木门,警告他,“这是底线,小心别踩进来。”
回到房间后,善水已经睡着了,手里攥着我送他的墨翠,银色短发柔顺帖服在额头上,白眉毛顺从的低垂着,就像一个安静可爱的天使。
这无疑是漂亮的长相,但却不被全部人所欣赏,听母亲说,周围孩子自小不与他一起玩耍,所以造就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
如果可能,我想给他力所能及的关爱,就像当年父亲对我一样。
次日下起大雪,吃过早饭后我们就坐在房间炉子前取暖。
母亲拿起箩筐,从中翻出布头和针线,说要为我和善水做棉靴。
善水靠在我腿边,拿着本连环画册看得聚精会神。书很破,页角已经有些翻卷。
这令我有些意外,因为据母亲说因为学校拒收他根本就没有上过学。
趁善水翻页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是讲什么的书?”
他视线缓慢的移过来,认真道:“桃园结义,三英战吕布。”
“喜欢三国故事?”
“喜欢,”他轻轻抚平书角,略带遗憾的将其合上,“我只有这一本书,爸爸知道他们结果怎么样了么?”
刘备兵败夷陵,张飞关羽身首异处,这实在不是一个符合孩子幻想的美好结局。
我扫了眼封面和扉页,意外道:“你运气好,这版画册我刚好收藏了整套,有时间让人寄过来送你。”
他并没有激动兴奋的表情,只有眼睛乌亮乌亮的,软软道:“谢谢爸爸。”
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母亲咬了线头吩咐,“暮生去看看来了什么人。”
我走出去,推开门竟然看到古董店老板,江海若。
他撑着把水墨风格的油纸伞,身着灰色长大衣,脖子里松松系着围巾,看上去文气十足。
“在下冒昧造访,不知道会不会太过打扰?”他嘴上说的客气,眼睛却不带分毫唐突的歉意。
我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求之不得,请进!”
进房间同母亲打过招呼,我们就进了里间。
他随行带了瓶自酿石冻春,我们当场开启,就着母亲送过来的花生米和腐乳慢慢喝。
几杯酒喝下去,他的脸色开始微微泛红,用略失落的语气道:“昨天听到暮生说姓周,我便觉得诧异,来时还抱着侥幸心理,直到刚才看到令堂,才知道你跟周老板竟然当是堂兄弟。”
不错,我同昨日古董店见到的周成远确是同一个祖父。
周家是近百年才迁入仙渡的外来户,祖母早逝,祖父周敬山育有三子,家父排行第二。
周成远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子时出生,父亲跟大伯都道自己儿子年长一些互不相让,僵持十多年也没有准确定论,我便和周成远一直互称姓名。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我们是堂兄弟,但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关系很多年了,虽然不知道我离家这些年有无发生过什么,不过从母亲搬出旧宅独居溪水桥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们和周家似乎跟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家事纠葛甚多,实非三言两语所能述清,所以我也没作解释的打算,只是不明白江海若的郁闷从何而来。
我替他斟上酒,平静道:“难道我跟周成远是兄弟,我们便不能再做朋友了么?”
“那倒不是,”他连忙摆手,“我自觉咱们投缘,原本打定主意想请你到小店共事,唯恐庙小容不得你,胡思乱想了一整夜。今天一来,才知道这想法太可笑了些。”
原来是想挖人,果然是商人本色。面对他的坦诚,我也如实道:“我虽是仙渡人,却长居在外,此番回来只为渡假休闲,并没有想要工作的打算。”
江海若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不曾听过暮生之名……是我自己想错,自罚三杯请罪!”
我再次替他斟满,笑道:“一定要罚!”
早年西洋教育盛行,大伯却选择读私塾,除接受传统儒家文化课外,还跟
祖父四处闯荡学习大商之道。
据说他十三岁独自创立博古斋,两年后新开三家分店,十五岁迎娶当时县长之女,是当时风头无两的得志少年。
博古斋如今仍是古玩界的风向标,稍许风吹草动都会让收藏者们坐立难安。
想必因为如此,江海若才猜测我瞧不上他的齐宝斋。
送走江海若后,母亲正在往篮子里摆放鸡蛋,见我心情愉快便犹豫道:“这人是风林镇的古董商吧?”
我点头,“是的。”
母亲欲言又止,心里自是不情愿我跟这种人来往,最后却退让道:“交个朋友也挺好,我还担心你会嫌家里闷。”
“有你跟善水陪着,我怎么会闷?您这是在做什么?”我蹲下来准备帮她。
母亲吞吞吐吐道:“准备寿礼,明天……是你祖父八十大寿,到时咱们一起去吧。”
我拿鸡蛋的动作僵住,“这些年您都去给他祝寿吗?”
母亲柔声道:“去啊。”
我盯着她问:“他们对你怎么样?”
她开始笑得很勉强,“还好……”
怎么可能会好?我简直能想象那样冰冷尴尬的场景,祖父绷着脸怒骂:“谁让你们来的?我做寿不需要你们这一家子的祝福,全都给我滚出去!”
父亲在时我们尚且被如此对待,更何况他已经去世这么多年?
我思忖道:“明天祭灶,我下厨做几个菜,咱们三口人安安过个节,不好吗?”
母亲叹口气,“暮生……他毕竟是你爷爷。”
“从他将我们赶出周家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了。”
拜这位老人所赐,爷爷两个本该温馨和蔼的字眼,如今却只能让我烦躁愤怒。
他对我们的态度已然不能用坏字形容,简直称得上穷凶极恶。
幼时为了供我看病,父亲拉下面子去跟人低声下气、挨家挨户的借钱,与此同时,我的祖父正在大费周张的准备迎取第六位年轻太太,诸葛镇大摆酒席免费宴客三天。
在我回想讽刺过去的时候,母亲已经做了决定,郑重将鸡蛋放回去,“好,我儿子说不去,我就不去了,咱们在家好好过节。”
腊月二十三,母亲烧火,我做菜,善水负责一旁传递盘子,狭小的厨房弥漫着暖融融的菜香。
然而就在我们收拾停当后,外面却有人敲门。
善水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位笑眯眯的年轻人,得益于不错的记忆力,我很快想起来他正是几日跟着周成远的那位。
他礼貌的同母亲招呼,“二奶奶已经准备吃饭啦?事儿上还都等着呢。大爷爷让我来问问,您什么过去?”
母亲立刻受宠若惊,“大哥他真的问了么?”
“真的问了,老太爷正为这个事发脾气呢,谁都劝不住。”
“那小辰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就……”
我拿起筷子摆放到母亲面前,用行动表示拒绝,“再不吃菜就凉了。”
年轻人对着我笑了下,“大爷爷说让您也一并过去。”
这下由不得我劝阻,母亲已经欢天喜地的去拿礼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别重逢
从溪水桥到诸葛镇,差不多有三十里,年轻人开了车直接送我们过去。
坐上车后,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明明那么坚定不再跟周家有任何联系,却架不住母亲几滴眼泪和哀求。
她并不是能忍辱负重的人,却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格外执著,无论祖父、伯父和叔叔如何冷眼嘲讽,都能数年如一日对他们和颜悦色,这点让我十分疑惑和钦佩。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进诸葛镇中心的水泥街,古朴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路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理发店、店心坊、布庄、棺材铺……还有沿街叫卖的商贩,货品也是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境象,却又带着几分久违的陌生。
母亲开始小声交待,等下见了奶奶,也就是我的第九任祖母,一定要避免紧张失态,以免惹祖父生气。虽然她只有二十岁,为人却非常端重贤惠……
我安静的听着,就像在听一个荒诞笑话。
讲完这位现任祖母,她又介绍了周家的其它成员。叔叔在我离开仙渡后新添了位千金,取名周玉,个性张扬酷似祖父,目前是大家庭中最为受宠的公主。
至于其它人大多跟之前没什么变化,伯父没有续贤,叔叔婶依旧伉俪情深,末了母亲又说:“前面开车的年轻人,是成远的私人助理陈辰。”
司机放慢了速度,通过后视镜对我笑了笑。这个年轻人不会让人感觉讨厌,但也不太容易接近。
几分钟后,车子驶进一座蓝色建筑的大园子,还未走进去便听到有热闹的戏曲声传出来。
我跟母亲下了车,不情不愿走几步,恰好碰上在花园入口处吩咐事的周成远。
他很平静的跟我们打招呼,“你们都过来了?”
母亲微笑点头,我却笑不出,回仙渡后我只见过两个熟人,他和段策。今天被祖父强召过来,此人想必功德不小。
见我们沉默以对,母亲便在旁提醒,“暮生,这个是成远……你不认得了么?”
我道:“一点都没变,怎么会不认得?”
人说三岁看老当真不错,从小他就擅长从背后阴人,如今看来更是炉火纯青。
周成远好像完全没听出我语气的讽刺,端着脸道:“你可变得多了,差点认不出。”
这便算是招呼过了,虽然算是堂兄弟,我们之间的感情却连普通路人都不如。
花园还是老样子,只是树木更粗壮了些,挨着墙壁种了红梅和腊梅,两色交错映着白雪很是好看。
园子中间打扫的很干净,搭了个两米来高的戏台子,偌大一座宅院,只有几个看客孤零零的坐在挤在走廊里。
老态龙钟的祖父坐在中间,身上穿着对襟棉袄,头发如今已经完全白了,皮肉软绵绵挂在骨架上,以至于看上去就像具会动的干尸。
在他旁边,偎坐着一个年轻胆大的女人,没有骨头似的靠着椅子。她留着一头妩媚动人的波浪长发,红唇就像一颗樱桃镶嵌在漂亮的脸上,新鲜饱满得似乎能溢出水来。
当我们走近时,她正用纤长的手指夹了点心往祖父嘴巴里送。
台子上唱的是近乎绝迹的《天宫寿》,诸仙正满面笑容的唱着贺词。
祖父似乎听的很入神,枯枝似的老手搭拉在太师椅上,有节奏的随着乐声节拍轻轻晃动。
年轻女人最先注意到我们,娇嗔的推了下祖父,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祖父抬起眼皮,浑浊目光扫过母亲,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很快所看客们都转移了注意力,仿佛觉得我们比戏台上的演员更为有趣,兴致勃勃的盯着不放。
母亲抱着篮子走过去,微微弯下腰去,“风凝给父亲祝寿,希望您老人家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说完有些着急的转过脸,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跟着说些吉祥的话来。
可惜我说不出,对在场的几张脸感觉陌生不说,还无端替他们尴尬。为什么他们多年,他们好像除了长相之外什么都没变?坐位顺序、姿态习惯、甚至近乎木然的表情,都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实在可怕。
祖父抬手指着我,语气不善的质问母亲,“他,是谁?”
到了这座园子,母亲好像一下子变得卑微起来,拉住我的手小心解释,“他就是暮生啊,不久前刚从外面回来。”
“你是承泽的孩子?”祖父冷哼一声,掀起浮肿的眼皮看着我,“你这么多年都去哪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傲慢冰冷的态度,简直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可惜我再非稚童,也不会放任这种为老不尊的长辈怒骂指责。
见我沉默不语,他便语气严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哑巴了?”
周围人见情形不对,顿时安静下来,仿佛连鼓乐伴奏都跟着凝固了。
母亲连忙在圆场,“暮生就是这样的寡言的性子,大概是怕生……”
“怕生?”这话好似踩了祖父的尾巴,令他语气更加刻薄,“在坐的哪个是生人?三十多岁了还没学会基本礼貌。陶风凝,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至此我对他终于忍无可忍,“您好,周老先生。”
他对我的称呼好像不是很满意,气的胡子都吹了起来,眼睛也瞪得份外狰狞,忍无可忍的拍着面前的几案,摆成山字的寿桃立刻骨碌碌滚下来散了一地。
他旁边的女人连忙帮其抚背顺气,温言软语的进行安抚,可惜效果并不大。
祖父颤微微的站起身,抓着拐杖冲母亲咆哮,“陶风凝,你跟我出来!”
母亲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轻轻摇头后跟在他身后走远。
在他们离开后,大伯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回来就好,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了二弟,你跟他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叔叔和婶婶站在旁边,很客气的跟我保持三步距离。
这就是所谓的周家,专制、疏离,冷冰冰没有半点生气。
这场尴尬的重逢并没有持续太久,大伯和叔叔很快也被祖父叫了出去,原地最后只剩下我跟周成远。
“你不该挑衅祖父,”周成远单手插在口袋里,意味深长道:“得罪了他谁也没有好处。”
“我不是你,不靠他吃饭生存。”
“祖父和你母亲显然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你永远是周家子孙。”
“事实是我跟周家没有任何关系,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很快你就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周成远嘴角显露出一丝得意,“家谱排位我在你之前。”
家谱上居然有我的名字么?这的确是个糟糕的消息,我皱眉,“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动作优雅的出一根烟点上,用幸灾乐祸的语气慢悠悠道:“周暮生,你的烦恼还在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卷卷和天空之城的地雷,谢谢大家支持!
☆、奇特嗅觉
我没有否认周成远的话,如今才回仙渡几天,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碰上了棘手的段策,如果此番再跟周家纠缠不清,当真会如他所说是个大麻烦。
过了很久,母亲才红着眼睛走出来,见了我努力打起精神,“等久了吧,我们这就回去。”
她眼角未干的泪痕让我脚步如重千斤,“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母亲摇头,吱唔道:“没,没什么。”
我将手指慢慢握紧,“他是不是又骂你?”
母亲连忙回头,看祖父和伯父已经出来,便慌张拉住我的胳膊往外拖,用恳求的语气说:“暮生,别说了,咱们先回家。”
我全然不理会她,只紧紧盯着祖父,字字分明道:“他凭什么骂你?他以为自己是谁?”
“周暮生!”祖父生气推开身边的女人,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