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咬。
朱华把它放在地上,眉头紧蹙地闭着眼睛。
这时雕花木门的缝隙被推的更大,水火童子进来一拜道:“邙山君,白狐主来了,在云海等你。”
朱华站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形销骨立的道人,才走出了屋子。
甫一出屋,朱华就感到了秋末冬初寒冷的西北风扑面而来。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通常一座山上的气候会受到山中修行的仙人灵力的影响。就像昆仑山,虽然本身气候严寒,万年飘雪,但玉虚宫所在之处却四季如春,盖因元始天尊道行高深,灵力强盛,故而玉虚宫所矗立的峰峦风调雨顺。而云台山此刻却西风呼啸,草木凋零,正是无声的验证着截教教主的衰弱。
朱华穿过中央的那条长廊,遥遥地便望见云海上伫立的白色身影。他知道这倒不是水火童子怠慢,而是白狐主不愿踏进通天教主的地方,才留在云海等他。
白狐主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从缭绕的云雾中走出来,他这是出了幻境后头一回再见朱华,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七,那元始天尊没为难你吧?”白狐主双手抓着朱华的肩,上下打量道。
“放心,我没事,”朱华心中流过一股暖意,碧绿的眼眸也柔和了许多,“三哥,你为了我冒死去玉虚宫盗图,大恩不言谢了。”
白狐主苦笑道:“听你叫白小三听习惯了,突然叫三哥还真有点别扭。”
朱华瞅着他那苦恼的样子忍俊不禁。
“邙山那边怎么样了?”朱华转而问。
“敖顺今天早上撤军了,太白金星带着玉帝的圣旨令敖顺回北海捉拿共工,”白狐主道,“老七你怕是还不知道,当年那个和颛顼大帝争帝位的共工,如今又在北海卷土重来,听说不少有名的神将妖魔都投到他麾下了。”
听了这话,朱华想到的头一件事并非天庭与共工的战局,也并非找敖顺复仇,而是通天教主的立场。
元始天尊已有意打压共工,才会扣住相柳;而通天教主与元始天尊不睦,却与相柳相交甚厚,他未必不会帮共工。而天庭大多的神官都是截教门人……朱华突然想到了五百年前的一件事,困惑起来。那是他与通天教主闹翻的前天早晨发生的事,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金灵圣母来紫芝崖给通天教主送王母的礼物,朱华虽感到两人言辞有些谨慎,却并未感到哪里不妥。可金灵圣母一走,通天教主就固执地认定自己的徒弟都死了。也正因此他才会酗酒,继而险些杀了朱华。
朱华始终不明白,通天教主当时为何要那么说。不过他在天庭的那些门人,也确实鲜少与他走动。
但不管怎样,玉帝对通天教主还是忌惮的。而且他也不会让鸿钧的门人置身事外,再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此时不管通天教主站在那一边,都比保持中立要安全。
白狐主见朱华沉思不语,只以为他还在想杀敖顺报仇的事,便道:“敖顺既已回了北海,我看你也未必要去追杀,他毕竟是奉了玉帝圣旨去捉拿共工。老七,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朱华看了白狐主一眼,问:“白小三,你怎么看共工的事?”
“怎么看?”白狐主狐疑地反问。
“你觉得他是会赢还是会输?”朱华问。
白狐主不由道:“难道你认为共工真能推翻玉帝?天庭十万天兵天将,无数得道仙人,还有鸿钧老祖和西方教相助,难道会输给共工?”
白狐主久居深山,一心修道,那看得清天下之势。他平日里也不过是小事会算计,大事却单纯的很。朱华也是喜欢他这简单直率的性子,师兄弟里面与他最要好。
此时朱华的眼眸比往常更加深邃,甚至透出一缕幽绿的光,他悠悠道:“白小三,你当真以为鸿钧老祖和西方道人会帮玉帝?遇着小事,他们确实一个鼻孔出气,可遇着这种有可能翻盘的事,怕是各自有心思。”
“通天教主曾和我说过,当年封神一战,是女娲有意要抑制鸿钧老祖的势力,让截教阐教窝里斗。结果就是截教彻底没落,门人都供天庭驱役,太上老君背叛了鸿钧,成了玉帝宠臣。他说当年女娲借口灭商扶周,令阐教参战,鸿钧老祖拿不出理由阻止。但鸿钧老祖让他签封神榜,便是怕他下山与元始冲突,称了女娲的意。只是那时他不懂鸿钧老祖的苦心。后来要不是鸿钧道人亲自将三个弟子训斥一番,又把通天教主硬带回紫霄宫,怕是结局还要凄惨数倍。”
“可以说,东华帝君就是女娲一手扶起来的。吃了女娲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你觉得鸿钧老祖会诚心诚意帮玉帝的忙么?再者那西方教,从封神时就开始从东土挖人才,你可记得五百年前那只厉害的猴子,西方道人说是帮玉帝抓他,结果在五行山下藏了五百年,等玉帝都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突然让这猴子拜了个和尚师父,一下子就入了佛门,西方教白白捡了这么个宝贝。白小三,西方教这时候只会作壁上观罢了。”
白狐主听着朱华侃侃而谈,愈发惊心。这样针砭天界的言论,他还从未听过。白狐主想起了,朱华刚入师门时,他的想法就与众不同,言论分析也往往能切中肯綮。一般的百年道行的小妖绝不会有这样的见识,可朱华却是在通天教主的教诲下长大的。白狐主突然感到,朱华根本没有从通天教主的影子中走出来过。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的思想言论,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响。
“难道,鸿钧老祖和西方教真能不顾天下苍生么?”白狐主叹道。
朱华冷笑一声,“当年封神一战,女娲管过天下苍生么?再说,这不过是改朝换代的事,谁做天帝老儿对下界有什么分别?一样在庙里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白狐主的心不安起来,他特地到碧游宫找朱华,本来是有件事的。
白狐主道:“老七,师父和师兄弟们已经到洛阳了。”
朱华一惊:“白小三,你不会把我和敖顺的事告诉师父了吧?”
白狐主道:“放心,他们不是为你的事来的。不过洛阳离邙山这么近,你和敖顺打得这几仗,还有引来天兵天将的事师父他们都已知道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胡子都气白了。”
朱华问:“他们为何都聚到洛阳?”
白狐主沉吟道:“为了共工。大师兄奉当朝天子之命,带军去北海捉拿共工。”
黄岩派的大弟子玄清真人原本已得道升仙,只是后来因事触怒了玉帝,被罚投胎下界,一世修满方可恢复仙籍。他本投胎于一户穷人家,后来父母双亡,因天资聪敏武艺超群,受唐玄宗赏识,赐以国姓,更名为李玄清。此次东华帝君托梦于唐明皇,令其派兵援助北海。是故李隆基封李玄清为归德将军,命其率军北征。数日前李玄清已受印,大军从东都洛阳出发。黄岩派祖师移山道人一听,就召集了弟子赶到洛阳。
白狐主本一心以为共工不足为患,故奉师命来找朱华,共赴洛阳商议大计。却没想到听到了朱华这一番分析,心里顿时没了底。他只得把事情说了一通,问:“老七,你作何打算?”
“自然谨遵师命。”朱华淡淡一笑,“当年我就说过,跟着师父师兄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朱华绝不皱眉头一下。”
白狐主欣慰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随我去洛阳吧!”
朱华却迟疑了,道:“今日……怕是太急了。”
白狐主不由追问:“怎地?你还想留在碧游宫陪那老东西不成?”
朱华道:“……他委实病得不轻。”
白狐主火气只往鼻子里窜,怒道:“难道不是那道人自找的?!他在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真就陪他玩?”
朱华道:“昨日我跟他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把他气得吐血昏倒,现在都没醒。等他醒了,我跟他道个别,就到洛阳与你们会合。白小三,你先去吧。”
话已至此,白狐主喟然一叹,土遁朝南去了。
朱华回了通天教主寝宫,见青铜烛台已被点上,通天教主虚弱地靠在床头。朱华走过去,从床上拎起小猫放到地上,坐在了腾出的空地上。
水火童子瞅瞅通天教主眼色,抱起张牙舞爪的狰悄声出了屋子。
通天教主微垂着眼,似是躲避朱华直射过来的目光。
通天教主的眼睛,没有白狐主小扇子般的长睫毛,相反,他的眼皮单薄,睫毛短而直。虽然不合时趣,但却给人与众不同的明亮利落之感。而这样的眼睛,只消冷冷一瞥,便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这双强势的眼睛,却因过度揉搓,在眼梢微微挑起了一抹淡红。这样强悍与柔弱的对比,就仿佛是一贯端庄清冷之人突然画起了妖冶的啼妆,让人心生一种想要窥视昔日一本正经的神仙堕落的冲动。
朱华首先打破了沉默,低低问:“胃还疼么?”
通天教主道:“还好。”
他一开口,便露出了下唇咬破的齿痕。苍白干燥的嘴唇上赫然出现这一道艳色,让朱华油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根陌生的弦被人轻轻撩动。通天教主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无妨”或“不疼”,而是说了声“还好”。以他孤傲的个性,这个“还好”已经算是一种示弱了吧。
朱华琢磨出他的意思,难得顺从道:“要我给你揉揉么?”
通天教主有些惊讶的抬眸,竟一时语塞。
朱华看着道人神色的变换,心中好笑,当年烛龙杀到他面前都不见他改色,如今却为了这等小事颜色大变。
朱华又淡淡问:“要还是不要?”
通天教主别过了脸,极轻道:“要。”
朱华坐近了一些,将他的薄衾掀开一点,伸手进去。刚碰上衣料,通天教主浑身一下子绷紧了。朱华睃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通天教主摇头,身体又渐渐松了下来。
朱华抹黑把手探到白色绸衣下,先摸到了清晰的肋骨,往下按住了胃部的皮肤。朱华的手上布满了长年握矛磨出的粗糙老茧,此时这只手却放下了坚硬的兵器,覆在了触感完全相反的柔软温热的上腹部,让他有种奇妙却不至讨厌的感觉。
朱华的手轻轻的揉动着,坚硬的茧也在皮肤上细细的摩擦。过去总裹着厚重繁复的衣物,这一片脆弱的地方从未被人碰过。而人体最脆弱的腹部现在就暴露在他人的手底下,通天教主感到的却只有安心。
揉了一会儿,朱华便把手抽了出来。他实在不愿在碰触他,并不是因为厌恶,而是那嶙峋的瘦骨和不盈一握的腰让他心口发闷。他都不知道,通天教主居然变得这么瘦了。他也想不到,一个人居然能细瘦到这种地步。
朱华道:“你以后不要再作践自己了。”
通天教主望着他,轻轻问:“朱华,你要走了么?”
朱华嗯了一声。
通天教主牵起嘴角,落寞地笑了笑,只道:“保重。”
朱华本以为他要留自己,却没想到只是一声保重。朱华没有再回头看他,直直走出了寝宫。
朱华一走,狰嗖的一声窜进来,跳到通天教主膝头,仰起脑袋:“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要是你,就把他锁起来,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放开!”
通天教主道:“感情之事,用不得强。”
“穷奇有那巨鳌的消息了么?”通天教主问。那一夜相柳口中的“龟”,指的正是当年女娲立四极时被斩断四肢的巨鳌。通天教主令穷奇去寻那古兽下落。
“没有。”狰答道。
“也难怪,那巨鳌若有意掩藏气息,便是贫道也难以察觉。”通天教主叹道。
“教主,”狰问,“相柳临走之前那晚,除此还与你说了什么?”
“除此无他。”通天教主谎道。
☆、第十四回 龟精洛阳城现身
朱华离了云台山,回桃花观安抚小妖不表。翌日他便去了洛阳城。
东都洛阳,前直伊阙,后倚邙山,洛水贯城而过。周五十二里,城内纵横各十街,凡坊一百十三。
朱华从城郭正南的定鼎门入城。定鼎门至天津桥之间这条南北大街名为定鼎街,又称天街。大街宽通,车水马龙,两侧茶肆店铺生意兴隆。
遥遥可以望见洛河,他拐进了一条巷子。往里走了十几步,见一朱门大户。
朱华叩了叩门,也无人来应,他索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跨过两道门槛,才见庭院中一个孩童在抖空竹玩儿。朱华视而不见,正欲进府中正厅,那孩童却一个旋身把空竹收入怀中,跳到他面前,瞪着三白眼道:“老七,你没看见你师兄我在这儿?也不打招呼,真是没大没小!”
朱华道:“六师兄好。”
孩童仰望着朱华淡定的表情撇撇嘴,叹道:“你真没劲。”竟垂头丧气的走了。
朱华进了厅,喧哗声迎面扑来。他一脸习惯地瞥了眼屋角围坐的四个人。
北面的是移山道人,南面是白狐主,东面坐着一个装束颇有几分不羁的男子,西面则是个面黄肌瘦留了两绺鲇鱼须的秀才。
四人正围坐一圈打骨牌。这骨牌是他师父闲得慌时发明的,简而言之是把骰子变长,刻上点数,类似于后世的牌九。
四人都紧盯着手里的一副牌,竟没人看朱华一眼。他也见怪不怪,耸耸肩朝独自站在窗口朝他点头示意的大师兄李玄清走去。
朱华道:“大哥,你近来可好?”
白狐主道:“老四你完了!我这还有一副双地。”
李玄清道:“我这里没事,倒是听说了你的事,让我心里担心。”
装束不羁的男子扬起嘴角窃笑:“三哥你总是像女人一样单纯。”
白狐主拍桌:“刁邪你敢说我像女人?你他娘的才像女人!”
刁邪一听也把牌一叩,“死狐狸你敢哪天不接老子的茬?”
白狐主道:“你他娘的骂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还能忍你?”
朱华全然无视屋里的对骂,安然道:“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师父什么时候到的?”
李玄清睨着白狐主与刁邪,咬了咬牙,长叹道:“昨晚刚到……”
移山道人突然一声大吼,把李玄清后半句话震回了嗓子里。
“徒儿你确实太天真了!为师这里还压着一副双天哪!哈哈哈哈!”移山道人摸着络腮胡子大笑道。
刁邪朝白狐主挤眼道:“三哥,你这千年狐狸精却斗不过师父这只万年老狐狸啊。”
白狐主道:“老四你得意什么?你不也输了!”
刁邪道:“我输得比你少。”
白狐主道:“你又要跟我抬杠!我这回一定要收拾了你……”
鲇鱼须的秀才伏案大哭。
刁邪嬉笑道:“三哥你把二哥吓哭了。”
白狐主道:“管我何事?他是输钱输的!都怪师父……”
移山道人瞪眼道:“沙场无父子,赌桌无师徒!愿赌服输,怎地怪起老道来了?”
鲇鱼须秀才呜咽道:“师父你明知我逢赌就输,还偏拉我入局……”
移山道人望天道:“三缺一啊没办法,你大师兄又不肯玩,你五师弟又不在……”
鲇鱼须秀才道:“可以叫六弟啊……”
白狐主道:“那小屁孩,咱不带玩。”
移山道人不住点头:“小孩赌钱多不好。”
白狐主应和道:“小孩应该玩空竹之类的。”
朱华听得心里哭笑不得,想那院子里玩空竹的六师兄也就只能在自己这个“七师弟”面前装装大了。他问李玄清:“大哥,五师兄还没来么?”
“他腿脚不便,快不了,不过今晚也该到了……”李玄清突然卡住话头,颤抖地指着角落方桌那四人,绝望道:“你们知不知道这